季明
十八歲那年,我在河西走廊一個叫石磨盤的地方支教。等來到石磨盤后,我才知道,世界上竟還有如此荒涼落后的地方,滿眼都是黃沙、戈壁和鹽堿地,村小學除了幾間破舊的房屋,幾乎一無所有。
晚上,就只有我和老杜,住在這個偏遠的學校里。
那些天,我快要瘋掉,一到傍晚,就像只困獸,在學校破敗的院子里,煩躁地跑來跳去。
那時候,老杜六十多歲,已經(jīng)在學校里借住幾十年了。
老杜蹲在屋檐下抽煙,他光著腦袋,滿頭滿臉都是傷疤,漠然地看著我瞎折騰。有一天,他忽然沖我扔過來一支煙。
我停下腳,愕然問,干啥?
瞧你那熊樣,抽支煙就不煩了。
我才十八歲!我焦躁地喊,不能抽煙!
老杜重重咳了一聲,響亮地吐了一口痰,說,十八歲咋的?老子十八歲都當團長了。
見我不信,老杜又說,這不算啥,在那個年代,十八歲當軍長、師長的都有。
我這才知道,老杜是個老紅軍。
老杜的生活很單調,除了吃飯睡覺抽煙,就是去戈壁上墾荒。每天清晨,他扛起大鋤帶著干糧出門,直到傍晚才回來。
老杜在戈壁荒漠上,努力把一片片土地刨起來,又平整好,再播上沙棗樹的種子。這活兒,老杜已經(jīng)干了幾十年,他的身后,是上千畝沙棗林,都是他種的。
這令我非常欽佩,說,老杜真是個好同志?。?/p>
老杜翻了翻眼睛說,狗屁,老子在尋寶!
的確,老杜干活非常仔細,他每挖幾下,都會俯下身,像只大鴕鳥,奮力把腦袋扎進土坑里,似乎在尋找什么。
尋啥寶?我問。
老杜長嘆了一口氣,說,大洋,一百九十塊大洋。
接下來,我知道了老杜的故事。
老杜曾經(jīng)是西路軍的一名團長,突圍時隊伍被打散了,在石磨盤村,他碰上一個身負重傷的軍需科長,軍需科長臨死前,把一個包裹交給他,說,這里邊有兩百塊大洋,軍費。你向東走,過黃河,一定要把它們帶回延安。
老杜知道,通向黃河的路口,早就被馬家軍堵死,自己死不足惜,但軍費,絕不能落到馬匪手里。于是,老杜寫了張借條,拿出十塊大洋作為路費,然后,把剩余的軍費連同那張借條,裹在一件破羊皮襖里,深埋在一棵沙棗樹下,并用刺刀在樹上刻了記號。
老杜轉向西南,一路乞討,繞道回到老家,住了幾天后,沖母親磕幾個響頭,又毅然往延安的方向奔去。老杜走回延安,是一年之后的事了,按照規(guī)定,老杜必須接受審查。其他事情都好說,但關于軍費的事,卻死活也說不清了。
審查者疑惑地盯著老杜,說,只拿了十塊大洋,這誰知道?誰信呢?我們可不可以認定,你把那些軍費都挪用了?
一聽這話,老杜火冒三丈,掀翻桌子,吼道,給老子一個連,殺回石磨盤,把軍費挖出來!
但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軍費,成了老杜的心病,也成了他的歷史污點,記錄在案,這對老杜的人生,影響非常大。解放后,在老杜的強烈要求下,他帶著組織上的人,來到石磨盤村,以沙棗樹為參照物,瘋狂地挖了幾個月,卻一無所獲。
組織上的人不耐煩了,撤了回去。
但老杜堅決留了下來,他發(fā)誓,就是把石磨盤村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到那些大洋。
孤身一人的老杜,跟石磨盤村較上了勁,跟戈壁荒漠較上了勁,更確切地說,是跟沙棗樹較上了勁。他一邊翻地,一邊種沙棗樹。
這一干,就是三十年。
知道老杜的故事后,只要沒事,我就會陪著他一起去墾荒。這活兒異??菰?,干了沒多久,我就泄氣了。
我說,算了,不就是一百九十塊大洋嗎,別找啦!
老杜倏地紅了臉,腦門上青筋亂跳,吼道,不行!難道老子的清白,就這么不值錢?
緊接著,老杜又說,清白,比命都重要!
兩年之后,我離開了石磨盤村。
一晃又是三十多年過去,我常常會想起老杜,他若活著,應該快百歲了吧,不知是否已經(jīng)找到了那些大洋。
今年上半年,我到M縣出差。參觀當?shù)匚氖佛^時,我在一個展柜前停住了腳步,里面,是一件破羊皮襖和一百九十塊銀圓,還有一張陳舊的借條,上寫暫借大洋十塊作為路費,落款人是杜大富。
杜大富,就是老杜。
我急忙問講解員這是在哪里找到的?
講解員說,兩年前修公路,在石磨盤村挖到的。
這里也有石磨盤村?
是啊,整個河西走廊,有十多個叫石磨盤的村子哩!
我猛地明白了:老杜,找錯了地方!
我待不住了,急三火四地趕到A縣石磨盤村。
老杜早已去世多年,他種下的那上千畝沙棗樹,已被命名為紅軍林。老杜的墓,就在林子里。
在墓前,我默默拿出在文史館里拍的照片,燒給老杜。
我說老爺子,這,是你的清白。
眼前的沙棗樹林,金黃色的花,開得正旺,滿世界清香。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山東文學》
2018年第6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