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
這大約是20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夜,一個男孩坐在工廠大門口的路燈下,讀一本掉了封面的、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脆的小說,讀了一會兒,他的臉色突然緊張起來,他的目光開始從書頁中掙扎出來,左顧右盼著,然后他把自己的凳子移到了一堆下棋的人的旁邊,坐在那里繼續(xù)看那本書。可是下棋的人們并不安靜,男孩就憤怒地嚷嚷起來:“你們吵什么?你們這么吵讓我怎么看書?”
那個男孩就是我。我之所以記得那個夜晚,是因為那天我讀著一本不知道名字的偵探小說,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刺激。那天夜里我突然覺得空氣中充滿了犯罪或者血腥的氣味,一本書使我無邊無際地胡思亂想,我不敢回家,因為家里沒人,因為那天夜里我的平安祥和的家也突然變得鬼影幢幢。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本書是《霍桑探案》,作者是程小青。
如今看來,能被程小青的文字嚇著的人大概是最膽小的人了。那是我第一次閱讀所謂的通俗小說,就像人生中的許多第一次一樣,它對我的后來的閱讀也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影響。一本小說假如能使我無端地感到恐懼,我便覺得過癮,我心目中的好小說往往有一個奇怪的標(biāo)準(zhǔn)——是否能讓人感到恐懼。
我?guī)缀醪豢囱郧樾≌f,也不看武俠小說,即使是眾口交贊的金庸、古龍我也極少碰,但對那些恐怖的故事一直情有獨(dú)鐘——只是因為職業(yè)原因,或者因為年齡知識的關(guān)系而變得刀槍不入。有時候回憶小時候聽大人講《梅花黨》《銅尺案》《綠色的尸體》時的滋味,竟然難以追尋那樣的恐懼從何而來。一切似乎只關(guān)乎年齡和經(jīng)驗,大人們?yōu)槭裁淳蜁浛謶值淖涛赌??這真是令人掃興。
許多朋友與我一樣失去了被文字嚇著的機(jī)能。有時候大家聚在一起,挖空心思找樂子,最后就找到了恐懼。每個人把自己知道的最恐怖的事情說出來,在這樣的場合里,我倒是聽到了幾個真正讓人恐懼的故事。其中有個故事起初聽上去是真的,說一個男人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攔住另一個男人,一定要對方送他一件東西,另一個男人只好把身上的一塊藍(lán)格子手帕送給他,兩個人就這樣成了朋友。故事再說下去就出事了,說送手帕的男人有一天按照接受手帕的男人給的地址找到一家醫(yī)院,發(fā)現(xiàn)那里是一個太平間,他的朋友躺在尸床上,手里握著那塊藍(lán)格子手帕。
那次真把我嚇了一跳。我一直嘗試要寫一個令人恐懼的故事,后來修修補(bǔ)補(bǔ)地寫出來了,是一個短篇,名叫《櫻桃》。讓好多朋友看,結(jié)果卻讓我沮喪,誰也沒被嚇著。
我只能接受那個朋友的看法,文字或故事已經(jīng)難以讓冷靜而世故的成人感到恐懼,他們只能在現(xiàn)實中體驗這種情感了。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令人恐懼的夜晚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