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柳比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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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中科技大學 國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安史之亂后的中唐社會,不但處于民族國家的生存危機中,而且還處于由中世紀向近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型的歷史節(jié)點上。所以,它不但面臨著異質(zhì)文明沖擊下民族國家的生存危機,還面臨著社會轉(zhuǎn)型時期民族社會的秩序危機,以及二者雙重擠壓下民族文化的價值危機。
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強烈沖擊了李唐王朝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地位,也無可挽回地結(jié)束了持續(xù)近千年的漢唐經(jīng)學的統(tǒng)治地位。權(quán)威的崩頹,誘發(fā)了思想信仰的危機,危機又促成了逆反思潮的蠢蠢欲動,造就了空前活躍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啖、趙、陸春秋公羊?qū)W派的崛起,就是中唐士人的第一波自發(fā)性集體應對;它的終極歸宿,則是以啖氏再傳弟子柳宗元、三傳弟子韓愈為代表的集儒學革新與文學革命為一體的古文運動。
春秋學在中唐的興起,蕭穎士已開其先:“昔左氏失于煩,谷梁失于短,公羊失于俗,而夫子為其折衷。”[1]卷395:5至李棲筠、賈至等引漢人三統(tǒng)循環(huán)之說以辨章學術(shù),已經(jīng)將相關的討論納入春秋公羊?qū)W的軌道;而同一時期啖助、趙匡、陸淳集三傳釋《春秋》,基本確立了中唐春秋學的理論基礎。朝野精英,幾乎無人不說《春秋》,其說遂得以風靡天下。
代宗、德宗時期,安史之亂雖然在形式上已經(jīng)平定,社會的危機卻更為深重。到德宗年間,兩河藩鎮(zhèn)的割據(jù)已成定局,內(nèi)地諸鎮(zhèn)也日漸縱恣,其間稱王者五,稱帝者二,襲奪攻掠,自立留后、節(jié)度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在這期間,隨著邊鎮(zhèn)兵力向內(nèi)戰(zhàn)戰(zhàn)場的轉(zhuǎn)移,周邊異族政權(quán)的侵凌也日益猖獗,吐蕃、回紇連年入侵,連南詔、安南也紛擾不息。廣德元年(763)吐蕃攻占長安,代宗出奔,建中四年(783)涇原鎮(zhèn)兵作亂長安,德宗出奔,就是中唐時代內(nèi)憂外患最集中的體現(xiàn)。
從嚴格的意義上講,安史之亂是一場地方藩鎮(zhèn)反對中央政府的軍事叛變,其性質(zhì)屬于內(nèi)戰(zhàn)。但叛軍的主要成員均非漢人,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安祿山是胡人,史思明是突厥人,其部將亦大多出身于胡、奚、契丹、突厥、回紇、高麗。天寶十四年二月,安祿山又有計劃地以蕃將三十二人代漢將,表明了叛軍方面明確的民族意識。再進一步考察,北方諸鎮(zhèn)的戍卒實際上也大多來自于游牧民族。蓋初唐太宗、高宗、武后年間用兵漠北,遷諸胡于河曲,企圖以改造游牧部落為農(nóng)業(yè)民族的方式永久性地消除來自北方的威脅。但內(nèi)遷諸部不樂農(nóng)耕,六胡州隨遷隨叛,時人早已指為“禍胎”[2]卷93:2988。至玄宗年間,府兵制逐漸為團結(jié)兵制度所取代,內(nèi)遷諸胡長于騎射,樂于戍邊,所以,十鎮(zhèn)戍卒多為胡人,沿邊諸鎮(zhèn)逐漸胡化,實在是一個必然的趨勢?!杜f唐書·地理志》記河朔諸州的胡化趨勢:“自燕以下十七州,皆東北蕃降胡散諸處幽州、營州界內(nèi),以州名羈縻之,無所役屬。安祿山之亂,一切驅(qū)之為寇,遂擾中原。至德之后,入據(jù)河朔?!盵2]卷39:1527再加上“李林甫嫌儒臣以戰(zhàn)功進,尊寵間己,乃請顓用蕃將”[3]卷225:6412,又人為地加劇了這一趨勢。到天寶十四年安祿山發(fā)動叛變前夕,范陽、平盧、河東三鎮(zhèn)已經(jīng)完成了軍隊的非漢族化。所以,盡管安祿山、史思明在叛亂之前的身份屬于地方藩鎮(zhèn),但安史叛軍對河洛的入侵與中國歷史上延綿千年的獫狁、匈奴、鮮卑、突厥、契丹等游牧部落對農(nóng)業(yè)民族的侵擾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差別。
安史之亂以中央政府承認兩河藩鎮(zhèn)的割據(jù)宣告結(jié)束,民族生存的危機并沒有真正緩解。寖至中唐,兩河叛鎮(zhèn)仍然以胡人為主體:史憲誠、李寶臣為奚族,王武俊為契丹,王廷湊、李茂勛為回紇,李懷仙為柳城胡,李正己為高麗。甚至連中央直屬部隊的叛將也大多有異族背景:仆固懷恩為鐵勒人,李懷光為靺鞨人。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地區(qū)的漢人也出現(xiàn)了明顯的胡化趨勢,兩河叛鎮(zhèn)中,同樣活躍著他們的身影:李忠臣幽州冀人,田承嗣平州盧龍人,李希烈燕州遼西人,朱泚、朱滔幽州昌平人,陳少游博州博平人,劉玄佐、李萬榮滑州匡城人,吳少誠幽州潞人,吳少陽滄州清池人。歸正朝廷的田承嗣曾經(jīng)描述河朔地區(qū)的胡化:“自天寶已還,幽陵肇亂,山東奧壤,悉化戎墟,外撫車馬,內(nèi)懷梟獍,官封代襲,刑賞自專?!敝劣诤铀窛h人的胡化,則緣于“家本邊塞”,“驅(qū)馳戎馬之鄉(xiāng),不睹朝廷之禮”[2]卷141:3850?!缎绿茣し?zhèn)傳》云:“安、史亂天下,至肅宗大難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河北地,付授叛將,護養(yǎng)孽萌,以成禍根。亂人乘之,遂擅署吏,以賦稅自私,不朝獻于廷。效戰(zhàn)國,肱髀相依,以土地傳子孫,脅百姓,加鋸其頸,利怵逆污,遂使其人自視由羌狄然。一寇死,一賊生,訖唐亡百余年,卒不為王土?!盵3]卷210:5921及至中唐,藩鎮(zhèn)抗命的局勢已經(jīng)愈演愈烈:建中元年(780),劉文喜據(jù)涇州叛;建中二年(781)五月,田悅、李正己、李惟岳連兵拒命;建中二年六月,梁崇義據(jù)襄陽叛;建中三年(782)二月,王武俊、朱滔違命,建中三年(782)十一月朱滔自稱冀王,田悅稱魏王,王武俊稱趙王,李納稱齊王;十二月,李希烈稱天下都元帥、太尉、建興王;建中四年(783)十月,朱泚自稱大秦皇帝;興元元年(784)李希烈自稱大楚皇帝[4]7279-7393。民族國家的觀念,在胡化的兩河地區(qū)早已蕩然無存。
社會秩序的破壞者不僅僅是抗命的藩鎮(zhèn),還包括為求自保而不擇手段的朝廷。肅宗、代宗、德宗,一個比一個昏庸,一個比一個貪婪;當朝的權(quán)臣同樣令人失望:劉晏、楊炎,才干有余,而器識不足,聚斂有術(shù),而致治無方;元載、盧杞、裴延齡,昏佞相濟,荼毒天下;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閹宦擅權(quán),一個比一個跋扈,一個比一個殘暴。朝廷上昏下佞,中央政府的權(quán)威早已蕩然無存。正如廣德元年(763)吐蕃攻陷長安之后柳伉上《請誅程元振疏》所說:
犬戎數(shù)萬之師,犯關度隴,歷秦渭,牧邠涇,曾不血刃,直至城闕,館谷向有三載,綿地數(shù)逾千里,謀臣不為陛下陳一言,武士不為陛下效一戰(zhàn),各攜卒伍,剽劫閭閭,污辱宮闈,燒焚陵寢者,何故?此將帥之心叛陛下也;自朝義東滅,回紇北歸,陛下以為智力所能,神明所贊,委權(quán)近貴,失意元勛,日引月長,浸成大禍,陛下侍臣載路,多士盈庭,竟無一人折檻牽裾,犯顏回慮,至使北捐汾浦,西失秦川者,何故?此公卿之心叛陛下也。陛下出城之日,鑾駕未動,京師百姓劫奪府庫,城外百姓更相殺戮者,何故?此三輔之心叛陛下也;自九月二十八日聞有警急,十月一日下詔征兵,至今凡四十日矣,天下兵一人不至,何故?此四海之心叛陛下也[5]卷28:12。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文中的四個“心”字:“將帥之心”“公卿之心”“三輔之心”“四海之心”。朝廷已經(jīng)徹底地喪失了人心。
如果說代宗的昏庸貪婪導致了人心喪失的話,那么德宗的昏庸貪婪又超過乃父不知多少倍。鹽鐵官賣之外,又新增稅間架、除陌錢以及漆木竹麻等諸多特產(chǎn)稅;國稅之外,地方歲貢“羨余”由“月進”而至于“日進”。盧杞、裴延齡、趙贊等人花樣翻新地敲骨吸髓,德宗照單全收,一個個加官晉爵;陸贄要求“均節(jié)賦稅恤百姓”[1]卷465:1,“務散發(fā)而收其兆庶之心”[1]卷469:6,卻最終被貶死荒裔。《舊唐書·德宗紀》評價德宗:“出車云擾,命將星繁,罄國用不足以饋軍,竭民力未聞于破賊。”[2]卷13:401《新唐書·德宗紀》評價說:“德宗猜忌刻薄,以強明自任,恥見屈于正論,而忘受欺于奸諛?!盵3]卷7:219可見,公道自在人心。就連某些熱衷于為他辯護的現(xiàn)代史學家也不得不承認:“他顯然決心永遠再不讓自己限于經(jīng)費拮據(jù)的困境,所以決不計較取得經(jīng)費的方式。”[6]511所謂“不計較方式”,說得明白一點,也就是不擇手段。歸根結(jié)底一句話,德宗眼里只有“錢”。國家大事千頭萬緒,他關心的只有一個“錢”字;仁義道德、民意人心,都是不切實用的迂腐之論。殊不知紀綱一旦隳壞,底線一旦突破,堂堂的大唐天子,也不過是一條喪家之犬。費盡心機搜刮而來的財物珍寶,盡管在百寶大盈庫中堆積如山,這時候再想保有,其可得乎?建中四年的涇原兵變,應該是最好的教訓。事實上,德宗皇帝不擇手段的搜刮聚斂,已經(jīng)遠遠突破了維系社會正常存在的道德底線。更可怕的是,德宗君臣的丑惡行徑還被蒙上了一面冠冕堂皇的大旗:富國強兵,維護國家大一統(tǒng)。不但當時的滿朝文武大多以“事功”自旌自詡,自我辯護,就連1200年以后的史學家也樂于為他開脫:“當恢復中央權(quán)力的奠基人憲宗在805年登上皇位時,憲宗的的確確發(fā)現(xiàn):他采取強有力的政策所需要的制度手段以及財政、軍事資源基本上已經(jīng)具備。這應該歸功于德宗不事聲張和堅持不懈的努力?!盵6]513-514
面臨世道人心的全面崩潰,中唐社會迫切需有一種重建社會的凝聚力量。具體說來,承認還是不承認大一統(tǒng)的民族國家至高無上的地位,是華夏文化與已經(jīng)胡化了的河朔文化最根本的沖突,也是中央集權(quán)與藩鎮(zhèn)割據(jù)最根本的沖突。公羊?qū)W派以“忠君”為號召的大一統(tǒng)思潮也就這樣應運而生,為安史之亂以后面臨民族危亡的華夏民族樹立起了一面民族文化認同的旗幟。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天寶十四年(755)爆發(fā)的安史之亂讓大唐王朝由極盛的巔峰跌落到谷底,短短八年的安史之亂造成全國戶口減員三分之二以上,令人驚心動魄。安史之亂的性質(zhì)是什么?應該如何應對?不同的判斷,引發(fā)出不同的政治決策以及理論思考。
1.平叛還是抗戰(zhàn)
早在大亂爆發(fā)之初,朝野之間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多種看法。對玄宗皇帝而言,安史之亂是一場地方藩鎮(zhèn)反對中央政府的軍事叛變,其性質(zhì)屬于內(nèi)戰(zhàn)。玄宗頒發(fā)的官方詔敕中,總是強調(diào)“叛逆”這一性質(zhì)?!队H征安祿山詔》稱叛軍為“兇逆”,《命皇太子監(jiān)國詔》稱之為“兇險”“叛逆”,以中央政府平定地方軍閥叛亂定性這場戰(zhàn)爭,以突出平叛的合法性。不過,民間的判斷完全不同。兵火方興,時人就迫不及待地揭示出這場戰(zhàn)爭的民族性質(zhì)。如李白《贈武十七諤》“狄犬吠清洛,天津成塞垣”,即作于天寶十四年十二月洛陽陷落之前;《古風》之十九“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扶風豪士歌》“洛陽三月飛胡沙”、《猛虎行》“竄身南國避胡塵”,即作于洛陽淪陷之后、長安失守之前。如果說李白的詩歌只能代表民間的輿論,那么,封常清對玄宗的奏對應該能透露他對這場戰(zhàn)事的定性。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常清謁玄宗于華清宮,奏對中稱安祿山為“兇胡”“逆胡”;十二月常清兵敗,臨刑上遺表,稱叛軍為“逆胡”“羯胡”(《舊唐書·封常清傳》)。由于安史叛軍的異族性質(zhì)十分引人注目,其對河洛的入侵與中國歷史上延綿千年的獫狁、匈奴、鮮卑、突厥、契丹等游牧部落對農(nóng)業(yè)民族的侵擾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差別,所以肅宗即位,才有意識地強調(diào)叛軍的異族性質(zhì),其《即位大赦文》稱“羯胡”,《遣巡撫使敕》稱“羯賊”,《宣慰西京官吏敕》稱“逆胡”,《御丹鳳門大赦制》稱“夷羯”,《干元元年南郊赦文》稱“孽胡”。肅宗的意圖非常明顯:在國家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救亡圖存的民族情緒比忠君報國更容易調(diào)動民眾的抗戰(zhàn)熱情。從此以后,官方將這場戰(zhàn)爭定性為抵抗異族侵略的民族保衛(wèi)戰(zhàn),為中唐民族思潮的抬頭奠定了基礎。
2.尊王賤霸還是尊王攘夷
安史之亂是王朝國家平定藩鎮(zhèn)叛變的內(nèi)戰(zhàn),還是民族國家反對外來侵略的民族保衛(wèi)戰(zhàn),對戰(zhàn)爭性質(zhì)截然不同的判斷,必然導致不同的應對措施:對前者而言,戰(zhàn)爭的動因是集權(quán)與分權(quán)的矛盾,其應對措施是尊王賤霸、強化中央集權(quán);對后者而言,戰(zhàn)爭的動因是文明與野蠻的沖突,其應對措施是尊王攘夷、強化文明進程。前者屬于權(quán)力斗爭,后者屬于文明沖突。前者的目標是權(quán)力的集中、秩序的重建,后者的目標是人性的復歸、人心的整合。前者的要害是中央與地方之間的權(quán)利爭奪,后者的要害是朝廷與百姓的利益分配。至于達成目標的途徑,前者強調(diào)權(quán)力集中與經(jīng)濟改革,目的是解決政府的合法性危機與財政危機;后者強調(diào)思想文化變革,目的是思想啟蒙、社會轉(zhuǎn)型、文明進步。兩條不同的治國之道長期爭論,相持不下,形成了中唐時期持續(xù)百年的政爭與黨爭。
3.尚忠還是尚文
八年戰(zhàn)亂剛剛結(jié)束,代宗寶應二年(762),楊綰上疏條奏貢舉之弊。他認為,自“進士加雜文,明經(jīng)填帖,積弊浸轉(zhuǎn)成俗”,導致“幼能就學,皆誦當代之詩;長而博文,不越諸家之集。遞相黨與,用致虛聲”。他提出的解決辦法,就人才選拔制度而言,廢除貢舉制,恢復魏晉六朝察舉推薦制:“縣令察孝廉,審知其鄉(xiāng)閭有孝友信義廉恥之行,加以經(jīng)業(yè)才堪策試者,以孝廉為名,薦之于州。刺史當以禮待之,試其所通之學,其通者送名于省。自縣至省,不得令舉人輒自陳牒?!本涂荚嚳颇慷?廢除進士、明經(jīng),改試經(jīng)義、策論:“所習經(jīng),《左傳》、《公羊》、《谷梁》、《禮記》、《周禮》、《儀禮》、《尚書》、《毛詩》、《周易》,任通一經(jīng),務取深義奧旨,通諸家之義,每經(jīng)問義十條。問畢,對策三道。其策皆問古今理體,及當時要務取堪行用者?!盵5]卷28:6-7其實質(zhì)是回歸魏晉六朝,尚行而不尚文。李棲筠、李廙、賈至、嚴武等奉詔論議(《新唐書·選舉志上》),原則上贊同楊綰的意見,承認“考文者以聲病為是非,唯擇浮艷,豈能知移風易俗、化天下之事”。實際上卻另有主張:“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周之政尚文。文與忠、敬,皆統(tǒng)人之行也。且謚號述行美于文,文興則忠敬存焉。是故前代以文取士,本行文也;繇詞以觀行,則及詞也?!逼鋵嵸|(zhì)是以“文”統(tǒng)“忠”“敬”,所尚者為“文”。其具體措施是:“請兼廣學校,以弘訓誘。今京有太學,州縣有小學,兵革一動,生徒流離,儒臣師氏,祿廩無向。貢士不稱行實,胄子何嘗講習。其國子博士等,望加員數(shù),厚其祿秩。選通儒碩生,間居其職。十道大郡,量置太學館,令博士出外,兼領郡官。召置生徒,依乎故事。保桑梓者,鄉(xiāng)里舉焉;在流寓者,庠序推焉。朝而行之,夕見其利。如此則青青不復興剌,擾擾由其歸本矣。人倫之始,王化之先,不是過也?!盵5]卷28:7-9其措施是強化教育,尤其是思想文化教育,其實質(zhì)仍然是“尚文”。此后,圍繞“尚忠”還是“尚文”,中唐的政爭與黨爭持續(xù)百年之久。從元載、劉晏之爭,劉晏、楊炎之爭,陸贄、裴延齡之爭,歷經(jīng)永貞革新、牛李黨爭,直到會昌六年(846)李德裕外貶,所爭千頭萬緒,歸根結(jié)底,即在于此。
4.尊君還是守道
“尚忠”還是“尚文”,不同的治國之道表現(xiàn)在思想文化領域,前者以柳宗元為代表,最終體現(xiàn)為“君統(tǒng)”;后者以韓愈為代表,最終體現(xiàn)為“學統(tǒng)”即民族文化傳統(tǒng)。用韓愈《原道》的語言來表述,前者側(cè)重于“自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后者側(cè)重于“自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也就是說,韓、柳的共同出發(fā)點,都是春秋公羊?qū)W;其歸宿,則是合“君統(tǒng)”“學統(tǒng)”為一的“道統(tǒng)”。韓、柳合一,構(gòu)成了中唐思想革新運動,進而推動漢學向宋學轉(zhuǎn)型,成為宋明學術(shù)的先聲。
中唐春秋學發(fā)端于蕭穎士,至肅宗上元、寶應間,啖助、賈至朝野呼應,遂成聲勢。前者側(cè)重于公羊?qū)W,倡言“尚忠”;后者側(cè)重于左傳學,倡言“尚文”。相反而相成,共同推動了中唐春秋學的發(fā)展。相對而言,啖、趙、陸的公羊?qū)W派似乎更為興盛,成為一時顯學。其理論基礎,則是漢代公羊?qū)W的三統(tǒng)循環(huán)論。
1.三統(tǒng)循環(huán)論溯源
三統(tǒng)循環(huán)論肇端于孔子,成說于董仲舒、司馬遷,其后公羊?qū)W盛極一時,成為漢代顯學。
(1)孔子的夏道尊命、殷人尊神、周人尊禮。三統(tǒng)循環(huán)論的理論淵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孔子。《禮記·表記》:“子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后威,先賞而后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
(2)伏生《尚書大傳》之三統(tǒng)說?!渡袝の⒆又贰敖y(tǒng)承先王修其禮物”,孔傳:“言二王之后,各修其典禮正朔服色,與時王并通三統(tǒng)?!笨追f達疏引《書傳》云:“王者存二王之后,與己為三,所以通三統(tǒng)、立三正。周人以日至為正,殷人以日至后三十日為正,夏人以日至后六十日為正。天有三統(tǒng),土有三王。三王者,所以統(tǒng)天下也。”[7]
(3)董仲舒?zhèn)?、司馬遷的“繼亂世者其道變”。董仲舒認為,前后相繼的朝代都應該改正朔,易服色。夏代以寅月為正月,其時“天統(tǒng),氣始通化物,物見萌達,其色黑”,是以夏朝朝服、車馬、儀仗尚黑,是為黑統(tǒng)。商朝以丑月為正月,其時“天統(tǒng),氣始蛻化物物始芽其色白”,是以商朝尚白,是為白統(tǒng)。周朝以子月為正月,其時“天統(tǒng)氣始施化物,物始動,其色赤”[8]卷7:5-6,是以周朝尚赤,是為赤統(tǒng)。此之謂“三統(tǒng)”。
《漢書·董仲舒?zhèn)鳌?“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后,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倍纤^“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即三統(tǒng)循環(huán)之說。
《史記·高祖本紀》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huán),終而復始?!?/p>
2.漢唐經(jīng)學對三統(tǒng)循環(huán)論的詮釋
(1)東漢鄭玄的詮釋。鄭玄注《禮記·表記》曰:“遠鬼神近人,謂外宗廟內(nèi)朝廷。以本不困于刑罰,少詐諼也。敝,謂政教衰失之時也。先鬼后禮,謂內(nèi)宗廟外朝廷也。禮者,君臣朝會,凡以摯交接相施予。以本于鬼神虛無之事,令其心放蕩無所定,困于刑罰,茍勝免而無恥也?!对铝睢吩?‘無作淫巧以蕩上心?!p罰用爵列,以尊卑為差。以本數(shù)交接,以言辭尊卑多獄訟?!盵9]
《禮記·王制》“天子之田方千里”條,鄭玄注:“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p>
《史記·高祖本紀》裴骃集解引鄭玄曰:“忠,質(zhì)厚也。野,少禮節(jié)也?!眱w,一作“薄”,一作“蔽”。裴骃集解引鄭玄曰:“鬼,多威儀,如事鬼神?!迸狍S集解引鄭玄曰:“文,尊卑之差也。薄,茍習文法,無悃誠也。”因“忠”敝而承之“敬”,因“敬”敝而承之“文”,因“文”敝而承之“忠”,即所謂“繼亂世者其道變”。
(2)東漢何休的詮釋?!洞呵锕騻鳌冯[公三年“春王二月”條何休注:“二月、三月皆有王者:二月,殷之正月也;三月,夏之正月也。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統(tǒng)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禮樂,所以尊先圣、通三統(tǒng)?!?/p>
《春秋公羊傳》隱公七年“齊侯使其弟年來聘”條,何休注:“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p>
(3)唐顏師古的詮釋。顏師古《漢書·董仲舒?zhèn)鳌纷?“捄,古‘救’字。繼,謂所受先代之次也。救,謂救其弊也?!?/p>
(4)唐孔穎達的詮釋??追f達詮釋所謂“夏道尊命”,言“夏之為政之道,尊重四時政教之命,使人勸事樂功也”。所謂“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言“宗廟在外,是遠鬼神也;朝廷在內(nèi),是近人也。以忠恕養(yǎng)于民,是忠焉也。所為如此,是親而不尊也”。所謂“其民之敝蠢而愚”,“敝,謂其后世政教衰敗時。夏家后世政教衰敗,民皆蠢愚。所以然者,昔時恒先祿后罰,則民皆承寛裕、無澆詭也;情既不澆詭,至于衰末,猶不知避嚴刑峻法,如蠢愚也”。所謂“喬而野”,“亦因昔時寛裕忠恕;至末世,民猶驕野如淳樸之時也”。所謂“樸而不文”,言“淳時民皆質(zhì)樸,不競文華;至亂時猶承奉之亦然也”。所謂“本不困于刑罰少詐諼”,言“以夏尚仁恩,其民不困苦于刑罰;反其衰末,猶有先世遺風,少有詐偽諼妄”。
孔穎達詮釋《禮記·表記》所謂“殷代尊而不親”、“率民以事神,先罰而后賞”,言“襄二十六年《左傳》云‘賞以春夏,罰以秋冬’、又《月令》云‘春夏行賞,秋冬行刑’,與此違者:彼謂王者大體,一歲之中,法天道生殺,故春夏賞、秋冬刑;此《記》所云,謂賞罰同時所行,夏則先賞后罰,殷則先罰后賞”。所謂“其民之敝蕩而不靜”,“以其本尚虛無之事,尊敬鬼神;至其末世敝失,其民放蕩,不能安靜也”。所謂“勝而無恥”,“由本困于刑罰,但得茍勝,無以慚恥”。
孔穎達詮釋所謂“周代親而不尊”,“尊禮尚施”,“謂尊重禮之往來之法,貴尚施惠之事也”。所謂“賞罰用爵列”,言“既不先賞后罰,亦不先罰后賞,惟用爵列尊卑,或賞或罰也”。所謂“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以其尚禮本數(shù),交接往來,故便利機巧,多文辭而無慚愧之心也”。所謂“賊而蔽”,“以本為治之時,上下有序;至其蔽末,尊卑錯失,為饒獄訟共相賊害而困蔽,以其禮失于煩,故致然也”。
孔穎達詮釋所謂“夏道尊命,至殷人尊神,周人尊禮,三代所尊不同”,言“三王有失,故立三教以相變。夏人之立教以忠,其失野,故救野莫若敬;殷人之立教以敬,其失鬼,救鬼莫若文;周人之立教以文,其失蕩,故救蕩莫若忠。如此循環(huán),周則復始,窮則相承,此亦三王之道,故三代不同也”。
(5)三統(tǒng)循環(huán)論的現(xiàn)代詮釋。站在現(xiàn)代學術(shù)的高度看問題:蒙昧時期,天人一體,君主即是上帝,這是柏拉圖所說的一個人統(tǒng)治的時代,自群臣至百姓只能無條件服從,此所謂“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少禮節(jié)也”,“其民之敝,蠢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也就是說,在物質(zhì)極度匱乏、國家民族的生存面臨危機的歷史時期,一切權(quán)力歸君主,利出一孔,才能保障足夠的組織力、向心力、凝聚力、動員力、執(zhí)行力,國家民族才能贏得生存的機會。對百姓而言,君主有親情而缺乏尊嚴。這種治國之道的缺陷,在于民風粗野、愚蠢,缺乏最起碼的文明教養(yǎng)。一旦政教衰失,驕野猶如淳樸之時,不知畏避嚴刑峻法,社會動蕩必不可免。殷商時期,天人分立,君主受命牧民,但每事必卜,此所謂“敬”;“敬之敝,小人以鬼”,“多威儀,如事鬼神”,“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也就是說,在君主代天牧民的歷史時期,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對百姓而言,君主有尊嚴而缺乏親情。這種治國之道的缺陷,在于虛偽的儀節(jié)過多,真誠的敬畏太少,人心放蕩不定。一旦政教衰失,百姓困于刑罰,但求茍勝,不知慚愧羞恥,社會崩潰必不可免。至西周封建,一個人的統(tǒng)治開始向一群人的統(tǒng)治轉(zhuǎn)變,八百諸侯必須遵循一個統(tǒng)一的游戲規(guī)則,這就有了周公的制禮作樂、禮樂刑政,即所謂“文”,也就是制度文明;“文之敝小人以僿”,“茍習文法無悃誠也”,“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也就是說,立教以文,制度文明保障較多人的權(quán)利。尊重禮之往來之法,貴尚施惠之事。對百姓而言,君主有親情而缺乏尊嚴。這種治國之道的缺陷,在于禮失于煩,尊卑錯失,民風澆薄而不誠實(僿),趨利而多機巧,夸夸其談而不知羞恥,相互爭訟、相互賊害,整個社會由此而困頓凋敝。對于上述的弊端,董仲舒提出了解決的原則:“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彼抉R遷提出了解決的辦法:“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币跃次芳m正粗野,以文明糾正虛偽,以忠誠糾正澆薄。三統(tǒng)循環(huán)論的理論體系,由此趨于完善。
3.啖、趙、陸與中唐公羊?qū)W派
啖助(724—770),字叔佐,關中人。天寶末客于江東,因中原難興,遂不還歸。以文學入仕為臺州臨海尉,復為潤州丹陽主簿。秩滿,因家焉。始以肅宗上元二年(761),集三傳釋《春秋》,至大歷五年庚戌歲(770),成《集注春秋經(jīng)文》十卷。趙匡時宦于宣歙之使府,因往還浙中,途過丹陽,乃詣室而訪之,深話經(jīng)意,事多響合。是歲先生即世,時年四十有七(陸淳《春秋集傳纂例·修傳終始記》)。
趙匡,字伯循,天水人。為蕭穎士弟子(《新唐書·蕭穎士傳》)。大歷元年陳少游領宣歙,召為僚佐。大歷五年隨遷浙東,大歷八年隨遷揚州,為殿中侍御史、淮南節(jié)度判官(陸淳《春秋集傳纂例·修傳終始記》)。歷左司員外郎(岑仲勉《郎官石柱題名新考訂》),終揚州刺史(呂溫《代國子陸博士進集注春秋表》)。
陸淳(?-805),字伯沖,永貞后避憲宗諱改名“質(zhì)”,吳郡人。大歷間陳少游鎮(zhèn)揚州,辟為從事。薦于朝,拜左拾遺。轉(zhuǎn)太常博士,遷刑部員外郎(《唐會要》卷二二)。貞元六年,為倉部郎中(《舊唐書·柳冕傳》),累遷左司郎中。坐細故改國子博士,出為信州刺史。二十年,為臺州刺史(吳顗《送最澄上人還日本國詩序》)。淳素與韋執(zhí)誼善,順宗即位,征為給事中、皇太子侍讀。執(zhí)誼懼太子怒己,故令淳伺東宮,伺意解釋之。淳伺間有所言,太子輒怒,淳惶懼而出,未幾病。憲宗即位,永貞元年九月十五日卒(《舊唐書·憲宗紀上》)。淳有經(jīng)學,尤深于《春秋》。著有《集注春秋》《類禮》《君臣圖翼》等。今有《春秋集傳纂例》《春秋集傳微旨》《春秋集傳辨疑》傳世。
啖、趙、陸的春秋學,棄傳宗經(jīng),對《左》《公》《谷》均有批判。而其基本主張,“以夏為本,不全守周典”,所本者“夏之忠道”,正公羊家學說核心觀念?!洞呵锕騻鳌坊腹荒旰涡萁庠b:“春秋改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王者起,所以必改質(zhì)文者,為承衰亂,救人之失也。天道本下,親親而質(zhì)省;地道敬上,尊尊而文煩。故王者始起,先本天道以治天下,質(zhì)而親親。及其衰敝,其失也親親而不尊,故后王起法地道以治天下,文而尊尊。及其衰敝,其失也尊尊而不親,故復反之于質(zhì)也。”[10]所以,啖、趙、陸的春秋學,準確的定性,應該是春秋公羊?qū)W。
啖、趙、陸公羊?qū)W的綱領性主張,集中體現(xiàn)在《春秋集傳纂例·春秋宗指議第一》中:“予以為《春秋》者,救時之弊,革禮之薄。何以明之?前志曰:‘夏政忠,忠之弊野,殷人承之以敬;敬之弊鬼,周人承之以文;文之弊僿,救僿莫若以忠,復當從夏政?!蛭恼咧抑┮?設教于本,其弊猶末;設教于末,弊將若何?武王、周公承殷之弊,不得已而用之。周公既沒,莫知改作,故其頹弊甚于二代,以至東周,王綱廢絕,人倫大壞。夫子傷之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殷周之道,不勝其弊。又曰:后代雖有作者,虞帝不可及已。蓋言唐虞淳化,難行于季末;夏之忠道,當變而致焉。是故《春秋》以權(quán)輔正,以誠斷禮,正以忠道,原情為本。不拘浮名,不尚狷介,從宜救亂,因時黜陟?;蛸F非禮勿動,或貴貞而不諒,進退抑揚,去華居實。故曰:救周之弊,革禮之薄也。”[11]卷1:2啖、趙、陸的主張,與同一時期朝廷論辯中李棲筠、賈至等人的觀點針鋒相對,與楊綰的主張遙相呼應。其具體的施政方略,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三點:
(1)立忠為教,以大一統(tǒng)?!洞呵锛瘋髯肜肪硪弧洞呵镒谥缸h第一》引啖子曰:“何氏所云‘變周之文,從先代之質(zhì)’,雖得其言,用非其所。不用之于性情(性情,即前章所謂用忠道原情),而用之于名位(謂黜周王魯也),失指淺末,不得其門者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所言變從夏政,唯在立忠為教,原情為本;非謂改革爵列,損益禮樂者也。故夫子傷主威不行,下同列國,首王正以大一統(tǒng),先王人以黜諸侯,不言戰(zhàn)以示莫敵,稱天王以表無二尊,唯王為大,邈矣崇高?!盵11]卷1:3《春秋集傳纂例》卷一《趙氏損益義第五》引趙子曰:“問者曰:然則《春秋》救世之宗指安在?答曰:在尊王室,正陵僭,舉三綱,提五常,彰善癉惡,不失纖芥,如斯而已?!盵11]卷1:10按:蒙昧時期,天人一體,堯帝、舜帝既是君主,也是天帝,觀《尚書》《山海經(jīng)》可知。對于天帝,人類只能無條件崇拜;對于君主,百姓只能無條件服從。君主的意志即是上天的意志,所謂“夏之政忠”,其實質(zhì)在此。殷、周之后,天人分立,意味著人類的自我意識初步覺醒。不過天在上,人在下,君主受命于天,代天牧民。所以殷人每事必卜,即所謂“敬”。至西周封建,一個人的統(tǒng)治開始向一群人的統(tǒng)治轉(zhuǎn)變,八百諸侯必須遵循一個統(tǒng)一的游戲規(guī)則,這就有了周公的制禮作樂。禮樂刑政,即所謂“文”,也就是制度文明。兩千多年來,每當國家面臨危難,就會出現(xiàn)對中央集權(quán)、強力政府乃至強力君主的呼喚。立忠為教,以大一統(tǒng),正是戰(zhàn)時體制的客觀需要。春秋公羊?qū)W復興于安史之亂后的中唐社會,原因即在于此。
(2)以權(quán)輔正,裁之圣心?!洞呵锛瘋髯肜肪硪弧囤w氏損益義第五》曰:“春秋因史制經(jīng),以明王道,其指大要,二端而已:興常典也,著權(quán)制也。故凡郊廟、喪紀、朝聘、搜狩、昏取、皆違禮則譏之。是興常典也;非常之事,典禮所不及,則裁之圣心,以定襃貶,所以窮精理也。精理者,非權(quán)無以及之,故曰:‘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論語·子罕》)是以游、夏之徒不能贊一辭。然則圣人當機發(fā)斷,以定厥中,辨惑質(zhì)疑,為后王法,何必從夏乎?!盵11]卷1:9按:啖助之所謂“以權(quán)輔正,以誠斷禮,正以忠道,原情為本”,趙匡之所謂“裁之圣心”、“圣人當機發(fā)斷,以定厥中”,主張在“正經(jīng)”“常典”之外,要敢于超越,敢于突破。超越經(jīng)典,即所謂“權(quán)”。而權(quán)道的裁斷,取決于“圣人”“圣心”。也就是說,國家危難之際,“典禮所不及”者,只能由時君“當機發(fā)斷”,這正是公羊?qū)W派一貫主張的“法后王”。它的實質(zhì),是在強力政府之上,樹立一個可以超越禮樂制度的強力君主。很明顯,這仍然是戰(zhàn)時體制的客觀需要。
(3)民為國本,觀民定賦?!洞呵锛瘋髯肜肪砹盾娐美谑拧芬⒆釉?“凡軍旅之事,國之所以安危也,故紀其善否焉。觀民以定賦,量賦以制用。于是經(jīng)之以文,董之以武;使文足以經(jīng)綸,武足以御寇。故靜而自保,則為禮樂之邦;動而救亂,則為仁義之師。統(tǒng)論書軍旅之意,賦不過什一?!盵11]卷6:6《春秋集傳纂例》卷六《賦稅例第二十一》引趙子曰:“賦稅者,國之所以治亂也,故志之。民,國之本也,取之甚則流亡,國必危矣。故君子慎之,統(tǒng)論書賦稅之意?!盵11]卷6:8按:“立忠為教”,其意圖在集權(quán);“以權(quán)輔正”,其意圖在尊君。但無論是集權(quán)還是尊君,其終極目的,是“自保”“救亂”;其合法性標志,是“志之民”。從原則上講,即便是戰(zhàn)時經(jīng)濟體制,也只能“觀民定賦”,不能不顧及百姓的承受能力;“賦不過什一”,則是啖、趙、陸為強力政府與強力君主劃的不可逾越的稅收警戒線?!坝^民以定賦,量賦以制用”,是啖、趙、陸為強力政府與強力君主劃的政策底線。就代、德時期的財政現(xiàn)狀而言,啖、趙、陸的主張絕非坐而論道,而是具有強烈的批判意識。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儒家的傳統(tǒng),仍然具有無上的權(quán)威性。
中唐公羊?qū)W的開創(chuàng)者啖、趙、陸三人中,啖助、趙匡的地位在于開宗,真正創(chuàng)立學派的是陸淳。從大歷五年(770)啖助《集注春秋經(jīng)文》成書到永貞元年(805)陸淳去世,陸淳不但有35年的時間傳播公羊教義,而且培養(yǎng)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陸門弟子。再加上他本人貴為帝師,其弟子呂溫、柳宗元等均為一代人杰,貞元末期,陸門公羊?qū)W已成聲勢。陸門之外,啖助雖然在《集注春秋經(jīng)文》成書的當年即已去世,但自上元二年(761)集三傳釋《春秋》,至大歷五年(770)《集注春秋經(jīng)文》成書,其學說流傳已有十年,其門下弟子也不止陸淳一人。至少,經(jīng)盧庇、竇群下傳韓愈,就不在陸淳一系之內(nèi)。韓門師友弟子中,也集結(jié)了一大批春秋學者。由于史闕有間,啖、趙、陸春秋公羊?qū)W派師弟相傳的準確譜系已難以具體考察??梢钥疾煺?都集中在韓、柳身邊。所以本文考察中唐公羊?qū)W的流傳與發(fā)展,以韓、柳師友弟子為主要對象。
1.柳宗元身邊的公羊?qū)W者
柳宗元之父柳鎮(zhèn)長于春秋左氏,見《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可知其家學淵源。柳宗元本人參與中唐公羊?qū)W派講學活動、拜入師門以及同門之間的學術(shù)交流,見《答元饒州論春秋書》:
辱復書,教以《報張生書》及《答衢州書》言《春秋》,此誠世所希聞。兄之學,為不負孔氏矣。往年曾記裴封叔宅聞兄與裴太常言“晉人及姜戎敗秦師于殽”一義,嘗諷習之。又聞韓宣英及亡友呂和叔輩言他義,知《春秋》之道久隱,而近乃出焉。京中于韓安平處始得《微指》,和叔處始見《集注》,恒愿掃于陸先生之門。及先生為給事中,與宗元入尚書同日,居又與先生同巷,始得執(zhí)弟子禮。未及講討,會先生病,時聞要論,嘗以易教誨見寵。不幸先生疾彌甚,宗元又出邵州,乃大乖謬,不克卒業(yè)。復于亡友凌生處盡得《宗指》、《辨疑》、《集注》等一通伏而讀之[12]卷31:6。
又聞和叔言兄論“楚商臣”一義,雖啖、趙、陸氏皆所未及。請具錄,當疏《微指》下以傳末學。蕭、張前書亦請見及,至之日,勒為一卷,以垂將來。宗元始至是州,作《陸先生墓表》,今以奉獻,與宣英讀之。《春秋》之道如日月,不可贊也[12]卷31:7。
據(jù)此《書》,可以鉤稽出柳宗元初次接觸公羊?qū)W派講學活動以及拜入師門,并在此后與同門交往及研讀中唐公羊?qū)W經(jīng)典著作的大致過程:“往年”于裴太常宅聞元饒州開講《春秋》“晉人及姜戎敗秦師于殽”一義,其說見諸陸淳《春秋集傳微旨》卷中,謂其“以權(quán)變禮”也??芍舜位顒?是公羊?qū)W派的講學活動。裴墐?yōu)樘V鞑?、太常?在貞元、元和之間。這是柳宗元接觸公羊?qū)W派之始。此后通過韓宣英、呂和叔、韓安平得聞他義,并得到《微指》《集注》兩書。柳宗元為尚書禮部員外郎,在貞元二十一年三月,這是柳宗元正式接觸陸淳并“執(zhí)弟子禮”的日子。永貞元年九月己卯至十一月己卯期間,柳宗元貶邵州刺史,才于凌生處盡得陸淳的《宗指》《辨疑》《集注》等書。至元和六年后,又與元饒州書信往還,元洪信中附《報張生書》及《答衢州書》,均言《春秋》,子厚答書亦言《春秋》。而“蕭、張前書”,即元洪所“報”所“答”之原書,同樣是在討論《春秋》。公羊?qū)W侶之間的講學及學術(shù)交流活動,由此可見一斑。此外,此《書》還提供了八位柳宗元身邊的公羊?qū)W侶:元洪、裴墐、韓曄、呂溫、韓泰、凌準、張氏、蕭氏。除張、蕭二氏情況不明之外,其余六位,均可考索。柳集中,有春秋師晉陵蔣堅[12]卷5:2、凌士燮“尤春秋”[12]卷25:1、徐從事“以詩禮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12]卷25:4,可知其為春秋學者??偫ㄉ鲜?柳宗元身邊的春秋學者,加上柳宗元本人,可以確認者,共計12人。
2.韓愈身邊的春秋學者
在中唐春秋學派中,韓愈不是陸門弟子,他的老師,是啖助弟子盧庇的傳人。韓愈與啖助、趙匡、陸質(zhì)均無交往,其師友中,習《公羊春秋》之學者,有竇氏兄弟。《唐故國子司業(yè)竇公墓志銘》:“愈少公十九歲,以童子得見,于今四十年。始以師視公,而終以兄事焉。公待我一以朋友,不以幼壯先后致異。”[13]卷16:1806此篇作于長慶二年(822),可知韓愈尊竇氏為師,從竇氏兄弟問學,在建中四年(783)至貞元二年(786)就食宣城時。韓愈生平第一篇公羊?qū)W論文《本政》稱“聞于師曰”,即指諸竇。
諸竇之中,竇群是盧庇的傳人,他本人也有春秋學著述數(shù)十篇傳世。除了諸竇之外,韓門師友弟子中,還有不少春秋學者。其中殷侑、施士丐為韓門師長,宇文籍為韓愈同事,樊宗師、盧仝、劉軻、陳商為韓門弟子??偫ㄉ鲜?韓愈身邊的春秋學侶,加上韓愈本人,可以確認者,共計9人。
3.其他中唐春秋學者
除了陸門弟子以及韓門師友之外,還有若干屬于中唐春秋學的學者活動于韓、柳所在的歷史時期。他們與韓、柳之間是否發(fā)生過學術(shù)交流,相互之間有何影響,不詳。今羅列于下,以彰顯中唐春秋學成長的文化環(huán)境。
(1)鄭儋(741—801),鄭州滎陽人。大歷四年登第(《神道碑》樊汝霖注),建中元年中軍謀越眾科(《唐會要》卷七十六),拜京兆高陵尉。貞元初為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樊澤參軍,其后入為大理丞。貞元八年為太常博士(權(quán)德輿《右補闕舉人自代狀》),遷起居郎、尚書司封、吏部員外郎(《唐尚書省郎官石柱題名考》)。元和十二年出為河東軍司馬(令狐楚《為鄭儋尚書謝河東節(jié)度使表》)。貞元十六年十月甲午二十九日,授朝散大夫檢校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太原尹北都留守充河東節(jié)度度支營田觀察處置等使,勛賜如故(《為鄭儋尚書謝河東節(jié)度使表》)。十七年八月庚戌二十日薨,享年六十一。贈尚書右仆射。鄭儋“明左氏春秋”。見韓愈《唐故河東節(jié)度觀察使滎陽鄭公神道碑文》[13]卷23:2496。
(2)韓滉,字太沖,少師休之子。少貞介好學,好《春秋》。以蔭解褐,建中二年五月,檢校禮部尚書潤州刺史充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浙江東西道觀察等使(《舊唐書·德宗紀上》)。貞元中著《春秋通例》一卷,刻石鎮(zhèn)江(1)宋王象之《輿地碑記目》卷一“鎮(zhèn)江府碑記”有“韓晉公《春秋通例》刻石”:“陸龜蒙作《皇甫先生傳》云:‘貞元中,韓晉公嘗進《春秋通例》,刻之于石?!⒃?‘今在潤州文宣王廟?!?。
(3)韋表微,始舉進士登第,累佐藩府。元和十五年拜監(jiān)察御史,與宇文籍同修《憲宗實錄》。表微少時刻苦自立,著《春秋三傳總例》20卷(《舊唐書》本傳)。其書病諸儒執(zhí)一,是非紛然,著此書以完會經(jīng)趣(《新唐書》本傳)。
(4)徐彥《春秋公羊疏》30卷,見《郡齋讀書志》卷一下。意其在貞元、長慶后,見董逌(《廣川藏書志》)。
(5)柳璞,字韜玉,公綽孫、仲郢子,終著作郎(《玉?!に囄摹ぬ仆v》)。學不營仕,著《春秋三氏異同義》(《新唐書·柳公綽傳》)。
韓、柳身后還存在一批春秋學著述,雖然其間影響難以蠡測,但作為學術(shù)背景,仍然值得關注?!缎绿茣に囄闹尽匪d春秋學著述,時代在韓、柳之后者,有元和十二年國子監(jiān)修訂《春秋加減》1卷、高重《春秋纂要》40卷、許康佐等《集左氏傳》30卷、李瑾《春秋指掌》15卷、張杰《春秋圖》5卷、《春秋指元》10卷。裴安時《左氏釋疑》7卷,注:“字適之,大中江陵少尹。”第五泰《左傳事類》20卷,注:“字伯通,青州益都人,咸通鄂州文學。”成玄《谷梁總例》10卷,注:“字又玄,咸通山陽令?!标懴B暋洞呵锿ɡ?卷、陳岳《折衷春秋》30卷,注:“唐末鐘傳江西從事。”此外,《通志·藝文略·春秋·條例》著錄周希圣《春秋總例》12卷、朱臨《春秋統(tǒng)例》20卷、丁副《春秋演圣統(tǒng)例》20卷、《春秋雜體例》1卷。王應麟《玉?!に囄摹ご呵铩分洉悬S敬密《春秋圖》1卷、蜀馮繼先《春秋名號歸一圖》2卷、《名字同異錄》5卷、張暄《春秋龜鑒圖》1卷。凡此,均有進一步考察之必要。
至于中唐春秋學對宋代春秋學的影響,清皮錫瑞《經(jīng)學通論》有比較精辟的概括,可以參考:“合三傳為一書者,自唐陸淳《春秋纂例》始。淳本啖助、趙匡之說,雜采三傳,以意去取,合為一書。變專門為通學,是春秋經(jīng)學一大變。宋儒治《春秋》者皆此一派,如孫復、孫覺、劉敞、崔子方、葉夢得、呂本中、胡安國、高閌、呂祖謙、張洽、程公說、呂大圭、家鉉翁,皆其著者?!盵14]可以說,北宋以下公羊?qū)W由異儒轉(zhuǎn)入儒學正宗,追本溯源,正在啖、趙、陸、韓、柳。
上元、寶應之際,河北初定,安史之亂余波未息,藩鎮(zhèn)割據(jù)大局已定。公羊?qū)W主張“立忠為教”,主張集權(quán)、尊君,其實質(zhì)是尊王賤霸,為分裂動蕩的社會打造一個強力政府與強力君主;他們的主張,為處于戰(zhàn)時經(jīng)濟狀態(tài)、財政枯竭、急于搜刮的朝廷以及朝不慮夕、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窮苦百姓,找到了共度危機的最大公約數(shù);戰(zhàn)時經(jīng)濟體制,自有其歷史的必然性與合理性。但啖、趙、陸的主張,最終以“民”為“志”,以保民、救亂作為強力政府與強力君主得以存在的合法性前提,與法家的主張具有質(zhì)的區(qū)別。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觀民以定賦,量賦以制用”的經(jīng)濟主張,與代、德時期“量出為入”的經(jīng)濟政策針鋒相對,反映了底層百姓的生存訴求。如果說肅宗、代宗在安史之亂期間的橫征暴斂屬于戰(zhàn)時經(jīng)濟政策,確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么現(xiàn)在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仍然堅持“量出為入”,難免“取之甚則流亡,國必危矣”。啖、趙、陸的這一主張,關乎此后大唐國運,絕非坐而論道,不得等閑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