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東
(南陽理工學院 文法學院,河南 南陽 473004)
雖然邵麗真正從事專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間并不算太長,但憑借著厚積薄發(fā)和勤耕不輟,她的作品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好,相應地,在全國文壇的影響力也就越來越大,作品日益受到讀者的喜愛和評論者的關注。縱觀邵麗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題材和主題上大致可以分為四類:一是以女性的眼光和視角敘寫都市男女的婚戀情感;二是以基層掛職經歷為素材完成的“掛職系列”小說;三是以平視的目光關注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況;四是以城鄉(xiāng)對照的視角反思現代化的后果。邵麗初入文壇時寫得比較多的是都市男女的婚戀情感,但一來那時邵麗還不夠有影響,二來所謂“女性寫作”受到的關注遠非昔日可比,況且邵麗的這些婚戀敘事作品并沒有明顯的“女性主義”標簽,因此這些作品受到的關注和評論并不多,一些研究20世紀90年代以來小說婚戀敘事的博士論文甚至都沒有提到過邵麗的作品。還有一些論者在論及邵麗的創(chuàng)作轉向時,認為隨著創(chuàng)作的深入,其很快完成了從“小情感”到“家國敘事”的轉型,言外之意是邵麗前期的婚戀敘事作品格局不高、價值不大。實際上,只要細讀邵麗那些婚戀情感敘事的小說就會發(fā)現,它們對情感真諦的揭示和對婚姻價值觀念的表達與呈現,深入細致而又豐富多彩,值得細細探析。
在早期的婚戀敘事小說創(chuàng)作中,邵麗基本上是以不動聲色,甚至“零度情感”的態(tài)度,對形形色色女性的婚戀觀念和情感選擇進行“客觀”的展示與呈現。這在短篇小說《戲臺》中表現得最為明顯。
2004年發(fā)表于《青年文學》的《戲臺》分別講述了李彤、馮佳、馬秀秀三位女子的戀愛與婚姻故事。李彤長相姣好、性格單純,嫁給丈夫宋大偉后,仍然是毫無心機,一切順其自然。她的婚變源于到一家香港獨資公司做文員,公司的員工都喜歡她的單純,連見多識廣的董事長見了她后也是“眼前一亮”,后來果然以公司發(fā)展需要為由,把李彤調到了香港總部。李彤去港后的變化(經常帶回各種名牌商品,對房事越來越沒興致)讓丈夫宋大偉感覺不太對頭,但一來正忙著掙錢,二來真查起來費心費力,就索性裝起了糊涂。時間一久,李彤在香港那邊做董事長小蜜的流言越傳越多,憤怒的宋大偉只好親自跑到香港興師問罪,但到了香港后,董事長倒很快承認了雙方之間有男女關系,說是雙方自愿,要是宋大偉愿意離婚可以賠償一筆錢。羞怒交加的宋大偉果斷選擇了離婚,連那董事長簽發(fā)的、類似于老婆賣身契的“二百萬元的支票”也沒要。而李彤呢,“讓那香港的董事長娶了當小老婆,一樣是生活得滋潤”。
第二位姑娘馮佳,因為貪圖相對較高的工資,嫁給了鋼鐵公司職工阿強,但結婚后看著粗魯、邋遢的丈夫,越來越不順眼,甚至厭惡起來,覺得與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太不般配,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沒有要離婚的打算。直到單位里來了一個年輕小伙張志剛,對她展開了猛烈追求,馮佳心里漸起漣漪。當張志剛在她24歲生日那天用浪漫而俗套的手段為其辦了一場燭光晚宴時,馮佳大為感動,當晚就失身于他。馮佳于是提出跟阿強分手,阿強在朋友的勸說下答應了離婚,并很快娶了別的姑娘,馮佳終于如愿跟張志剛結成夫妻。但好景不長,兩年后,隨著馮佳一直不能生育的事實暴露,張志剛開始常常夜不歸宿,后來竟然跟單位的一位女清潔工搞到了一起,原因是,清潔工能夠生育,懷了張志剛的孩子。事情雖然在領導的介入下平息了,但馮佳不能生育的事實沒法改變,所以張志剛及其父母對馮佳的態(tài)度也就沒什么改變。絕望的馮佳變得瘦骨嶙峋、心事重重,正當她懷著極度絕望的心情在馬路上行尸走肉般游蕩時,一輛默默跟隨她好長時間的奧迪車打開了車門,車上的人竟然是前夫阿強。原來兩人離婚不久,阿強就從單位辭職下海經商,經幾年打拼,創(chuàng)辦了“佳佳”出租公司,自己做起了老板。隨后,兩人就開始偷偷幽會,“明明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卻是自己作踐著要做二奶”,這讓馮佳覺得實在是荒唐可笑,“女人是一所最好的學校”,她忍不住這樣自嘲。
第三位女孩馬秀秀,出身邊遠山村,相貌平平,但很有心計,俘獲了優(yōu)秀的大學同學潘明軍。畢業(yè)后,心甘情愿跟潘明軍回到黃土高坡上一個小縣城,舉辦了婚禮。潘明軍果然沒讓她看走眼,畢業(yè)第三年就成了副鄉(xiāng)長,很快又榮升一縣之長。潘明軍剛娶馬秀秀時覺得還不錯,一個大學生,能夠毫無怨言嫁到一個窮困的小縣城,他也就知足了,但隨著地位逐漸升遷,尤其是當了縣長后,發(fā)現周圍的干部都娶了漂亮的妻子,越覺得馬秀秀難看,要不是顧及政治前程,潘明軍早就想離婚了。馬秀秀呢,丈夫再怎么不耐煩,她只是裝傻,一方面在丈夫面前低聲下氣,一方面把公婆伺候得無微不至。后來,為了徹底“拿下”丈夫,她以伺候月子為由把年輕漂亮的親妹妹叫了過來,并想盡辦法給丈夫提供接近妹妹的機會。時間一久,二人果然混在了一起,馬秀秀也如愿實現了“捉奸”,潘明軍從此在馬秀秀面前徹底換了態(tài)度。馬秀秀呢,“也不計前嫌,對丈夫一如既往的好,對婆婆家里的人也是一如既往的好”。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這“戲臺”上上演的實際上可不止這三位姑娘的故事,作家是想通過這個大的人生“戲臺”展示不同類型的婚戀觀念和情感選擇。雖然看起來作家只是客觀展示,并沒有明顯的價值情感判斷,但細讀之下仍能看出作家隱藏的價值判斷:這三種類型的婚戀和情感觀念都不是作家理想中的類型。一方面,三位女性的依附意識仍然很強,缺少獨立自主性;另一方面,她們受金錢、權勢的影響太深,沒有真正的情感投入和交融,很難獲得真正的幸福。而讓人感到悲傷的是,市場經濟社會里,人們更加看重物質和經濟條件,真愛與否卻越來越不關心了。就像李彤通過做港商的“小蜜”“二奶”而過上富裕的“好”日子時,昔日的同學見到她時心里充滿的只是羨慕:“那李彤是漂亮啊,三十大幾的人了,臉上連一根皺紋都沒有呢!”
隨著社會發(fā)展和時代進步,女性的社會地位有了顯著提高,相應地,女性的文化身份認同和獨立意識較以往也有了較大提升,她們的婚姻愛情觀念發(fā)生了顯著變化,但與此同時也伴生了很多的困擾與迷茫,特別是在市場經濟蓬勃發(fā)展、物質欲望極度膨脹的當下,婚姻家庭倫理觀念更顯繁復與駁雜。作家身處其中,親歷時代巨變,親感婚戀觀念之復雜,忍不住要以略顯傳奇的故事講述來探求愛的真諦,揭示女性婚戀情感的復雜與微妙。
《水星與凰》就對愛情的復雜與奇妙進行了形象的表現。無論是從學歷、長相、職業(yè)等各方面,水星和凰在眾人眼里都是般配的一對,后來在“我”母親的撮合下(實際上是水星主動讓“我”母親提親),兩人果真結為夫妻,很快就有了一個漂亮的孩子。這對夫妻在當時可真是羨煞了旁人,但丈夫水星卻逐漸感到婚后生活的無聊。水星是一個不安分可又志大才疏的人,而凰只想一心一意過平淡安定的日子,愛情的保鮮期真是太短了,水星逐漸顯得不耐煩,“再漂亮的孩子不還是個孩子嘛,就像再漂亮的凰也不還是個凰!”水星開始跟單身漢們混在一起,在外面吃飯喝酒,很少回家,直至和一個叫梅子的小賣部的老板娘產生戀情。就這樣,這對金童玉女的婚姻很快走到盡頭,而在梅子那里,水星卻真正感受到了婚姻的幸福,或者說愛情的甜蜜,雖然在別人眼中,“水星的腦子是進水了,放著那么好的凰,放著那么乖巧的女兒”,“那女人憑什么呢?要相貌沒相貌,要文化沒文化,還大了水星好幾歲呢!”可以說,《水星與凰》講述的愛情故事無關乎道德,作家并非以傳統的倫理道德尺度批判水星對婚姻的不忠,而是揭示和表現了現代愛情及其觀念的復雜性。
如果說“水星和凰”的故事只是展現了婚姻和愛情的奇妙,卻鮮少關注作為女性的凰的心路歷程和情感困境的話,那么發(fā)表于《人民文學》2016 年第 1 期的《北地愛情》則較好地解決了這一問題。小說以第一人稱“我”的敘事口吻來展示后工業(yè)時代女性在婚戀、性愛上的價值選擇、矛盾與痛苦?!拔摇笔且晃划厴I(yè)于某名牌大學的經濟學女博士,高級知識分子,但身受家庭和時代的雙重影響,“我”已不屑于傳統知識分子的清高。在大學里“我”就毫不避諱地談論“權”和“錢”,而它們也正是“我”追求的目標。因為討厭父親那世俗而卑瑣的虛榮,“我”放棄“權位”——自己家鄉(xiāng)小縣城副縣長的職位,而選擇了地處北國一個偏遠城市的某大型企業(yè),原因是董事長為“我”開出了實習期年薪20萬元的高薪。就這樣“我”先做董事長金玉璽的文字秘書,后來住進了董事長家里,再后來,該發(fā)生的就順其自然地發(fā)生了。董事長有家室有孩子,這“我”都知道,但“我”控制不住地愛上了這個甚至能做“我”父親的男人。這個男人成熟有魅力,“我”的愛情有真情和純潔的一面,但“我”也明白,若不是這個男人經營和掌管著一個市值上千億的公司,而是一個普通人,“我”會不會愛上他就很難說了。董事長是一個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的人,他是不會給“我”名分的,這注定是一場不可能有結果的愛情悲劇。邵麗在這里并不是以傳統道德倫理的觀念來批判“我”破壞別人家庭的道德敗壞,而是帶著同情和理解來展示后工業(yè)時代深受物質欲望和消費主義影響的女性,她們的婚姻戀愛觀念,她們的“困惑、惆悵、苦悶以及無可明狀的躁動不安”。
邵麗很多的婚戀敘事小說都寫到了婚外戀或婚外情現象,這一在傳統觀念中違背婚姻倫理道德的現象,在邵麗筆下卻并非單純地為了吸人眼球、提供獵奇材料,而是為了凸顯現代女性婚戀價值觀的多元,為了“穿透生活,告訴大家貼在生活背面的那些東西”[1]。小說《碎花地毯》中的“婚外情”描寫很是讓人唏噓。小說講述自小失去父親的柳生原隨著母親投靠了繼父肖天。繼父沒有文化,但勤勞、善良,渾身是力氣,對柳生原比親生女兒還親,“上學送、放學接,舍不得讓柳生原多走半步。十歲以前柳生原差不多是在肖天的背上長大的”。在母親因意外而導致半身不遂后,面對柳生原日益成熟的女性胴體,繼父終于沒有忍住性的沖動,也從此背上了沉重的良知譴責的十字架,而柳生原懷著對繼父的感恩與可憐,倒也沒有多少怨恨,“他沒有錯,活著的人都沒有錯。他養(yǎng)大了她,這么多年在她們母女面前出盡了力,發(fā)生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按照傳統觀念來看,柳生原算不上是一個好女人,她先是與繼父發(fā)生了那種不倫的性關系,在與關家寶結婚后又婚內出軌方宏升,連她自己都不斷自責:“我知道自己是在玩火,可我卻管不住自己,一錯再錯?!钡纸^不是那種水性楊花、濫情濫性的女人,她不管是跟自己的繼父還是跟方宏升的性關系都飽含著真摯的感情,就像柳生原內心的自白:“我們錯是錯了,但并不違背自己的本心。也許就像書上說的,我們愛,所以我們無罪?!鼻楦?、欲望、性……這男女之間的關系之復雜,就像柳生原結婚時置辦的唯一的嫁妝,那塊碎花地毯:那紅黃相間的色彩和凌亂的紋路,雖稍顯凌亂,但色彩斑斕、生機勃勃。
有意味的是,很多時候邵麗安排小說中的女性寬容和原諒丈夫的出軌,而非因此大吵大鬧或選擇離婚。小說《生活痕跡》以一個妻子的口吻講述對婚姻的困惑、無奈和終至和解。“我”的愛情和婚姻要說還算順遂,丈夫很愛“我”,能干而又上進,但隨著“生活痕跡”的不斷延長,“我”也開始對愛情產生懷疑。丈夫簡平自當了縣委書記后,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剛開始還往家打電話,后來電話也沒有了。這不由讓“我”懷疑又擔心,他是不是在外邊有了別的女人,果然不經意間,“我”從簡平忘了退出的電子郵箱里發(fā)現了一封女人寫給他的信件,里面滿懷激情地回憶了同丈夫簡平的那一夜纏綿,“我在看信的那一刻實在是慚愧之極,我們所有的日子還抵不上一個夜晚啊!”“我”不由哀嘆,感情是個多么靠不住的東西!但“我”也知道,簡平其實還是真愛著“我”的,特別是當“我”聽了前市委書記王前講述自己曲折離奇、痛苦悲傷的愛情經歷后,“我”開始對愛情、婚姻和生活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也許是我太在意那個莫名其妙的被稱作愛情的東西,也許我們的婚姻并沒有我自己想象的那樣不可救藥?!弊罱K,“我”選擇原諒自己的丈夫。
邵麗的小說雖然還不能稱為嚴格意義上的女性主義文學,但小說中無處不充斥著女性作家獨特的視角、思維與情感體驗。始終關注人物的內心生活,努力去探索人物內心深處最微妙的地方,揭示人性的復雜性,這應該說是邵麗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就像有論者所指出的:“她其實更愿意也更善于描寫平淡或平靜的生活外表下,人物內心所蕩起的層層漣漪或涌起的道道波瀾。正是通過人物內心的這些微妙活動,我們看到了人心理世界的復雜性,人性的復雜由此得到了充分的揭示?!盵2]對此,邵麗自己也說:“小說的功能也不能僅限于講一個很熱鬧的故事,我覺得真正能打動人的東西,是人的精神世界和感情世界,是對人類心靈的關注?!盵3]關注女性的精神世界,對她們微妙而復雜的心理進行揭示,在《寂寞的湯丹》《玉株》等小說中有明顯的呈現。
《寂寞的湯丹》中的湯丹是某機關單位工會辦公室的一位普通職工,一次偶然的機會結識了市委宣傳部長李逸飛,李部長平易近人,散會時還給了她一張名片。在有關機構改革、自己很可能會被“革”掉的節(jié)骨眼上,湯丹到領導那里哭訴無門,糾結再三,還是跟李逸飛打了個電話。李逸飛熱情接待了湯丹,耐心聽湯丹哭訴委屈,并很得體地幫湯丹解決了困境:鑒于湯丹所在單位沒有設置宣傳部門,而宣傳工作又如此重要,因此建議增設宣傳部門,湯丹也就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宣傳科科長。李部長穩(wěn)重成熟,風度翩翩,“是能夠讓她心儀的那種男人”,所以,湯丹有點喜歡上了李部長,而且,憑著女人的直覺,她也能感到李部長很喜歡他。但湯丹清楚地知道,“她是一個為人妻母的女人,她喜歡的也是一個做了人家的丈夫的男人”,所以,這種情感只能深埋于內心。湯丹同丈夫小袁之間的感情并不好,但也說不上壞,作為一個觀念上比較傳統的人,湯丹原本想把對李部長的這一份感情寂寞地埋藏起來,但后來發(fā)生的兩件事情改變了她。有一次湯丹去省城參加青年干部培訓班學習,與另外兩位女士同住一屋,兩位女士很健談,有關男人、情感、出軌之類的話題也毫不避諱,其中一個叫汪鍵的情感經歷更是豐富,“至少有過三次婚外情的經歷”。在聽了她夸張的講述后,湯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有了一個新的情人,她的情人對她非常好,他一次次地告訴湯丹他愛她,但是卻要把她送回到她丈夫那里去,他們三個在一個廣場中心相遇,她非常想對丈夫表達點什么,她的丈夫只看了她一眼,突然抬手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夢是自己潛意識的呈現,這表明,湯丹也是渴望有個情人、有次外遇的,那個情人她肯定希望是李逸飛部長,但又害怕被丈夫發(fā)現。湯丹還沒來得及對自己荒誕的夢境表示慚愧和懺悔呢,卻忽然發(fā)現,在自己出去學習的這段時間里,丈夫小袁倒先搞起了婚外情。這猝不及防的事件讓湯丹對婚姻的所謂忠誠產生了絕望,但也好像一下子如釋重負:既然是你小袁先背叛于我,我也就別再死守傳統觀念了,“明天吧,明天給李逸飛打一個電話。她這樣想道”。這篇小說把湯丹這樣一個觀念比較傳統的年輕漂亮女性在有關男女情感方面微妙、復雜的內心,刻畫得細致入微。
與《寂寞的湯丹》類似的還有小說《玉株》。主人公玉株同湯丹一樣,同丈夫的關系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玉株的丈夫和玉株在一起生活了六年。玉株的丈夫說,這是一個好女人”。這個“好女人”有小女子的嬌羞,胸無城府,處處與人為善,所以同湯丹一樣,在有關工作的事情上她沒有同丈夫商量著一起解決,而是自己去找鹽業(yè)局的項陽局長,在項局長的家里,玉株不知怎么就被項局長抱到了床上。實際上,即便是跟項局長發(fā)生了關系,玉株仍然認為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純潔的,自己并非因事有求于項局長才好像在用“性”來交換似的。因此,她在事后追悔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失了身時,一連想出了三條足以說服自己的理由,但又自己否定了,她最后認定:她是愛他的,哪怕是如今為他失了節(jié),為了他把自己搞得一團糟,她還是愛他的。因為這份讓玉株自己都感動的“愛”,她要跟項局長打電話解釋清楚,誰知當她“懷著滿腔的委屈和幽怨的心事”剛說出“是我”,電話那頭的項局長就急忙掛掉了電話,就像要甩掉一塊燙手的山芋。讓玉株想不明白的是,男人為什么會這么絕情,其實,他不知道,項局長對她有可能是很“喜歡”的,但不能是“愛”。這位局長大人雖然或因感情不和而與妻子分居,但他是不缺女人的,每一個女人可能都跟玉株一樣,占有一下,滿足一下欲望就迅速斬斷關系,避免影響自己的家庭和仕途。小說當然有對男性或者男權話語的嘲諷和批判,但更多還是對像玉株一樣的女性們情感迷惘和痛苦的揭示與同情。
作為女性作家,邵麗以細膩之情與細致之筆對后工業(yè)時代女性的婚姻家庭遭際,她們在婚姻愛情上的幸福、痛苦與迷茫進行了形象書寫和深入探索,對女性內心情感的微妙、復雜與豐富進行了揭示與呈現,此類主題的敘事探索雖后來稍有減弱,但一直未曾中斷。
家庭是社會肌體最基本的細胞單位,婚姻戀愛更能觸發(fā)這個社會最敏感的神經,邵麗通過對家庭生活的描寫可以以小見大地反映出當下社會人們的生存情狀,通過對女性婚戀觀念的展示和細膩心理的刻畫,對愛情和婚姻的理性與非理性、浪漫與現實、純真與蕪雜等對立又統一的矛盾性特質進行深刻揭示,能夠啟發(fā)和引導讀者去反思和追索愛的真諦。
在論及“大分裂時代”的婚姻時,弗朗西斯·福山這樣說:“今天許多人已逐漸把婚姻看作是兩個成年人性合與情合的公開慶典?!盵4]光把婚姻關系作為“公開慶典”還不行,理想的婚姻,既要“性合”,更要“情合”,而后工業(yè)時代的婚姻往往忽略了“情合”,有時候人們對待婚姻太過兒戲,年輕人們的婚姻選擇往往只是“一見鐘情”“兩性相悅”。殊不知,大哲人叔本華早就教導過我們:“激情的本質是本能的迷惘,由此而結合的夫婦,其他方面有許多相異之處,前述的迷惘一旦消失,相異的素質便昭然出現。所以戀愛結婚,通常結局都是不幸的?!盵5]邵麗的婚戀敘事主題小說,有很多都寫到了這種只有“性合”而缺乏“情合”的婚姻的不幸,雖然邵麗沒有為我們營造美滿婚姻和愛情的烏托邦,但她對婚戀矛盾和困境的揭示,當可有效指引讀者從反面去思考愛情的真諦。邵麗一直強調,“文學其實應該有一種倫理與道德的導向作用”,她的這些愛情敘事書寫,正是要引導讀者去尋找、經營真正幸福、完美的婚姻愛情?;蛟S,小說《人在江湖》的結尾處,女主人公秦晴夢中出現的“日月同輝”的場景可看作作家對婚姻愛情的理想期許:男女雙方情投意合、互幫互助、和諧并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