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繼磊
(濟南大學政法學院,山東 濟南 250022)
對于法理學研究而言,每逢十倍數(shù)的周年,對過去進行回顧與梳理、反思與展望,似乎成了一種傳統(tǒng)①石偉.論中國法理學的實踐轉向[J].現(xiàn)代法學,2012(4):172-186.。2018年是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對我國法理學研究進行回顧與反思,可能更具必要性。因為過去40年我們所處的世界及中國社會結構自身已發(fā)生巨大變化,這使我們面臨的形勢、環(huán)境和問題變得更為復雜和棘手,給中國法學尤其是法理學帶來了新的更大挑戰(zhàn)。對此,有法學同行——不僅包括法律實務界,還有法學界——反思“法理學在中國還存不存在?”“中國有沒有過法理學?”,甚至下達了“死亡”通知書②徐愛國.論中國法理學的“死亡”[J].中國法律評論,2016(2):189.,掀起了“中國需要什么樣的法理學?”③季衛(wèi)東等.中國需要什么樣的法理學[J].中國法律評論,2016(3):1.“中國法理學:從何處來?到何處去?”④張文顯等.中國法理學:從何處來?到何處去?[J].清華法學,2017(3):6-44.的學術討論。這種討論使我們不得不重新對法理學進行認真梳理與理性反思,將可能一直被遮蔽卻沒意識到的問題連根拔起,以更好地構建起法理學的理論體系和思維體系,使其在整個中國法學中真正發(fā)揮理論引領作用,進而為中國法治實踐提供智慧資源,構建起具有中國智慧和世界水準的法理話語體系,真正實現(xiàn)中國法理學的浴火重生。
鑒于此,有必要對過去40年來中國法理學進行回顧與梳理,反思與批判,為未來中國法理學的發(fā)展提供助益。然而,法理學的研究文獻可謂汗牛充棟,要想對其進行全面和詳盡梳理幾乎不可能,也不太必要。由此,筆者選取了頗具代表性的中國法理學研究會年會研究主題作為樣本,從中管見中國法理學過去四十年的歷程,著重剖析其不足,并在此基礎上闡述中國法理學的理論元點。
中國法理學研究會的前身是1985年成立的中國法學會法學基礎理論研究會,后更名為中國法學會法理學研究會,⑤吳光輝.中國法學會法學基礎研究會成立[J].政治與法律,1985(5):18.又于2012年更名為中國法理學研究會。自1986至1992年間,每兩年召開一次年會,自1993年起每一年召開一次,截至2017年,共召開了30次年會。如“法的概念:法律與改革”(廬山,1985)、“走向21世紀的中國法理學”(昆明,1995)、“信息時代的法律與法治”(廈門,2017)。在各年會主題基礎上,通過對有效關鍵詞進行梳理分析,可以看出:
首先,較多關注和研究了法治、法制、法律問題,而對法理、法理學乃至法學自身關注相對不足。其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法治”,高達17次。自1996年第八屆研究會始的23次會議中該概念出現(xiàn)了16次,其中僅第23屆就有兩次??梢?法理學界最關注的議題應是“法治”。這也可從中國法理學整個八九十年代的法治與法制、法治與人治之爭得到驗證⑥李步云,黎青.從“法制”到“法治” 二十年改一字[J].法學,1999(7):25.?!胺伞保òǚ苫┖汀胺ㄖ啤眲t分別排在了第6位和第7位,分別為6次和5次。這表明法理學界也較多關注了法律和法制方面。三者加起來多達29次。而“法理”(包括法理學)只出現(xiàn)了3次,即便是加上1次“法學”,也僅有4次。這不僅與“法治”“法律”“法制”加起來的29次不能相比,即便僅與“法治”自身的18次相比,也有很大差距。
其次,較多關注和研究中國自身政治、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問題,而對自身理論及學科的體系化關注相對不夠。排名第2位的是“社會主義”,為9次,排名第3位是“中國”,為8次。一般來講,這兩個詞語不應也不可能被視為法理學自身的核心概念和研究對象,而多是在修飾和限定其他中心詞意義上來使用。不過從這里可以看出,中國法理學研究主要是立足于中國,在社會主義這一基本屬性框架下展開的。接著排名并列處于第3位的是“建設”,處于第5位的是“發(fā)展”,分別為8次和7次。這四個詞語出現(xiàn)的頻次表明,中國法理學較關注中國經(jīng)濟社會自身的發(fā)展和建設,與中國的社會實踐具有較高的關聯(lián)度。它們出現(xiàn)的頻次加起來高達32次,也遠超“法理(法理學)”加上“法學”僅有的4次。至于“概念”,則僅出現(xiàn)1次。而更令人不解的是,最為基礎的基石性概念的“范疇”以及作為基石范疇的“權利”卻均未出現(xiàn),即便是“人權”也僅出現(xiàn)1次。這似乎與曾在學界引起廣泛關注的“權利本位”與“義務本位”論爭并不相符⑦“權利本位”論主要由張文顯、鄭成良與徐顯明等人提出和倡導,“義務先定”論主要以張恒山為代表,曾在學界引起持久討論。后者參見張恒山.義務先定論[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9.,但也表明法理學界對于法理學自身的核心范疇、概念、理論體系及學科體系的關注和研究程度不夠。
再次,關注和研究的重點受到政策形勢的影響,具有鮮明的時代性,而學術性和穩(wěn)定性則相對不足??梢园l(fā)現(xiàn),除了“全球化”與“和諧”出現(xiàn)了3次外,“改革”“初級階段”“市場經(jīng)濟”“西部大開發(fā)”“以人為本”“全球化”“和諧”“管理創(chuàng)新”等均僅出現(xiàn)1次,且它們都與當年或上一年度黨或國家的重大會議提出的重要精神或政策不無關系。也正是因不同階段的會議精神的變化,才導致了這些詞語出現(xiàn)了頻繁的變動。比如,“初級階段”是1987年10月在黨的十三大報告中首次被提到全局高度的,它就出現(xiàn)在1988年召開的第3屆會議上;“市場經(jīng)濟”是1992年10月黨的十四大報告中提出的,它也出現(xiàn)在了1993年的年會議題中;“西部大開發(fā)”是經(jīng)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審議通過后由國務院西部開發(fā)辦于2000年3月正式開始運作的,它也成了2001年會的議題。這種基調能夠及時跟蹤黨和政府在領導和治理國家中所面臨的重大問題前沿,使得為其提供智慧參考或借鑒成為可能。比如“依法治國”是研究會1996年年會議題,1997年9月在黨的十五大報告中就被正式提出,1999年九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通過并成為憲法修正案,則確立了“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方略。但這也可能造成對法理學作為一門學科自身所需的學術積淀和理論體系的構建與發(fā)展的關注和研究不足,尤其是在中國法理學尚未真正擺脫幼稚局面下更凸顯了后者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復次,較多從外部視角關注和研究,而對于法學內部,即法理學與其他部門法學之間的互動與交流相對不足。從上述結果看,“法理(法理學)”加上“法學”出現(xiàn)的頻次共4次?!胺ㄖ巍薄胺伞薄胺ㄖ啤比叱霈F(xiàn)的頻次共29次,而出現(xiàn)頻次最多的“法治”很難說是一個真正學術意義上的法理學概念,更多是政治學意義上的,“是現(xiàn)代社會最高的政治哲學”⑧韓大元.法治是現(xiàn)代社會最高的政治哲學[EB/OL].[2018 02 09]http://www.calaw.cn/article/default.asp?id=8960.,“法制”則更缺乏學術元素,往往作為與“法治”相區(qū)別的概念。三者中只有“法律”更具法理學意義。由此,只有“法律”出現(xiàn)的6次具有法理學的統(tǒng)計意義?!案拍睢薄袄砟睢薄罢n題”各出現(xiàn)1次,加上“理論”出現(xiàn)的3次,共計6次,而沒有出現(xiàn)“范疇”“體系”等詞語。法的價值層面,除“民主”出現(xiàn)2次外,其他如“價值”“公平”“人權”各出現(xiàn)1次,共計5次,而“權利”“權力”“義務”“正義”“自由”等沒有出現(xiàn)。這樣共計17次。即便計入法治和法制的頻次,也僅為40次。相比之下,“社會主義”“中國”“建設”“發(fā)展”“社會”“國家”分別出現(xiàn)9次、8次、8次、7次、5次、4次,共計41次。如果加上表明政策性的詞語,則遠超法理學和法學自身的相關概念。更明顯的是,“部門法”“部門法理學”或者與部門法相關的詞語則完全沒有出現(xiàn)??梢?中國法理學界對自身的基本理論及其體系的關注度不夠的同時,更缺少與其他部門法學的溝通與交流。
又次,較多建構主義色彩,而理性反思相對不足。主題中“建設”“發(fā)展”分別出現(xiàn)8次、7次,“構建”出現(xiàn)2次,“形成”“抉擇”“前瞻”“目標”各出現(xiàn)1次,共計21次。而“反思”或與此相類似的詞語共出現(xiàn)1次。質疑、批判之類的詞語未出現(xiàn)。我們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頻次較多的這些語詞都有個共同特點,即其背后都存在人之建構理性假定,試圖運用它去設計或建構某種規(guī)劃或計劃,以達到某種目標。這種視角往往會運用“證成”的思維方式進行學術研究和探討,在西方較普遍。我國是經(jīng)由非自生自發(fā)路徑進入近現(xiàn)代社會的,更是難免受到其影響,尤其是在中國這種特定時空下更易受這種思維方式和研究方法所支配。而較少出現(xiàn)的“反思”或與之類似的質疑、批判詞語則更講究邏輯的推理,與其相關聯(lián)的更多是一種爭鳴、論爭。如果說反思與質疑更為徹底,則是因為它是基于對人之有限理性的意識,承認人之理性不及的領域的存在。這種視角往往采取“證偽”思維方式。而就法哲學而言,不論是從功能上還是本質,它都應是批判的。“批判性正是法哲學內在的、質的規(guī)定性”,也只有“通過法哲學的實踐批判和理論批判,法哲學才得以完成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進行創(chuàng)造和建設的歷史使命”。⑨姚建宗.法哲學批判與批判的法哲學[J].吉林大學學報(社科版),1998(1):19.可見,中國法理學界的反思性思維方式和研究路徑相對不足,而這種反思性研究往往更具增量意義,因為人類的進步更多是通過不斷試錯取得的。
最后,主要是基于中國自身的視角,而對全球視角的話語意識和話語能力依然相對不足。在上文統(tǒng)計中,“中國”出現(xiàn)8次,“東亞(包括亞洲)”出現(xiàn)3次,“全球(包括全球化)”出現(xiàn)3次。這表明,中國法理學研究主要著眼于中國自身視角,同時也逐漸具有了亞洲意識和全球意識,將現(xiàn)實中國置于亞洲結構和世界結構中的特定時空下,通過主辦或參與亞洲IVR和世界法哲學與社會哲學大會不斷增強其全球意識和全球視野,提高其全球參與和對話能力。但相比而言,中國法理學的全球意識依然較弱,更多只是參與,還無法展開有效的理性對話和交流,還未在全球法理學和法學領域具有主導地位,更談不上在全球法理學界形成中國的話語體系。
由上,我國法學尤其是法理學“對重大的基礎性問題研究不夠深入”“我們設計議題、論題相對具有封閉性,在國際層面上還缺乏理論層面的話語權”“還缺少影響國際政治法律話語的思想家”,我國的“法學基礎理論研究還很薄弱”⑩張文顯.法學基礎理論研究還很薄弱[EB/OL].[2018 08 17]htt-p://w ww.cssn.cn/fx/201712/t20171208_3774057_2.shtml2018-02-11.。
如果僅對中國法學會研究會歷年年會主題進行上述分析,可能并不能涵括年會所討論的全部議題,甚至存在較大偏差。這樣,上面分析的契合性和準確性就會大打折扣。鑒于此,我們將結合年會具體議題做進一步的回顧梳理分析。不過,囿于篇幅及論旨所限,本文對于研究會年會的具體議題不再進行一一詳盡分析和梳理,而是將具有代表性的年會議題作為樣本對上述初步結論作進一步的檢驗與補充。
由上,對于法理學自身進行較為集中的討論,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會議:
一是于1994年10月舉行的第7屆年會,主題是“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與法理學發(fā)展”,共有70余名專家學者參加,收到論文40余篇。主要討論的問題是:“中國法理學更新的緊迫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對法理學的指導意義”“法理學的地位及其改革的理論前提”“法理學更新需要解決的若干問題”及“關于若干法的基本理論的發(fā)展”等。此時學者已認識到,“中國法學的繁榮并不意味著法理學的繁榮。中國法理學至今仍未走出低谷,在國家決策中仍未取得應有的地位……1992年之前的法理學基本上仍是傳統(tǒng)的、封閉的法理學,要使法理學與市場經(jīng)濟相聯(lián)系,必須突破傳統(tǒng)的模式”,并思考“法理學如何定位”“法理學以及廣義的理論究竟有何價值”“法理學有無自己的學術價值”及法理學的獨立性等。①付子堂.法理學走出傳統(tǒng),迎接新世紀[J].中外法學,1995(1):77-78.
二是于1995年7月舉行的第8屆年會,主題是“走向21世紀的法理學”。適逢法理學研究會成立十周年慶典,與會者逾百人,收到論文近70篇,后僅年會綜述就至少有5篇②主要有:李林.走向21世紀的法理學[J].中國法學,1995(5);周永坤.中國法學會法理學研究會1995年年會綜述[J].天津社會科學,1995(6);卓澤淵.走向21世紀的中國法理學[J].現(xiàn)代法學,1995(6);尤俊意.走向廿一世紀的法理學[J].政治與法律,1995(6);章戎、肖麗萍.探索與超越:走向21世紀的中國法理學[J].云南法學,1995(3).。主要討論的問題,周永坤總結為“對十年法理學研究的基本估價”“21世紀的法學應是什么樣的法學”“現(xiàn)代法律精神問題”“對重要法觀念的認識”③周永坤.中國法學會法理學研究會1995年年會綜述[J].天津社會科學,1995(6):108 109.;卓澤淵總結為“開拓進取中的中國法理學”“中國法理學走向新世紀的道路和目標”“法理學的基本原理問題研究”“社會主義和法理學的時代精神”及“鄧小平同志的法律思想”④卓澤淵.走向21世紀的中國法理學[J].現(xiàn)代法學,1995(6):93-95.;李林總結為“中國法理學的現(xiàn)狀”“現(xiàn)代法的理念與方法”“現(xiàn)代法的精神”“市場經(jīng)濟與中國法制的現(xiàn)代化”與“走向21世紀的中國法理學”⑤李林.走向21世紀的法理學[J].中國法學,1995(5):122-224.;尤俊意總結為“關于鄧小平民主法制思想”“關于法理學本位理論”“關于走向21世紀的法理學”“關于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建設”“關于權力與權利”“關于市場經(jīng)濟與法制”;章戎、肖麗萍總結為“世紀之交的中國法學及法理學的現(xiàn)狀與‘轉軌’”“步入新世紀的中國法理學對現(xiàn)代法精神的研究與探索”“應注重法律理論思維方式的構建與培養(yǎng)”⑥章戎等.探索與超越:走向21世紀的中國法理學[J].云南法學,1995(3):91-95.。盡管上述總結角度和關注重點不盡相同,但普遍認為,雖然“過去十年法理學取得了很大成績”,卻仍有不足,并再次強調,“法理學總體上仍未擺脫落后于立法、落后于部門法學研究的境地。法理學人有許多基本理論瓶頸未能突破,仍不適應市場經(jīng)濟建設的需要……時下的法學,特別是法理學是階級斗爭時代和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產(chǎn)物,它的基本價值取向和觀念體系以及基本理論架構不適應21世紀的社會和法理需求,因此必須超越它、揚棄它,走出封閉與孤立,匯入人類法文化的海洋”。⑦周永坤.中國法學會法理學研究會1995年年會綜述[J].天津社會科學,1995(6):108-109.雖“本次年會洋溢著濃厚的學術和研究氣息”,但“百家‘爭鳴’還不夠”。⑧周永坤.中國法學會法理學研究會1995年年會綜述[J].天津社會科學,1995(6):108 109.
三是于1999年8月召開第12屆會議,主題是“跨世紀法理學的回顧與展望”,有80余位專家學者參加。會議“認真總結了本世紀以來法理學在中國的創(chuàng)建與發(fā)展,深入剖析了當前我國法理學研究與教學的現(xiàn)狀,展望了21世紀我國及國際法理學的發(fā)展趨勢”,主要圍繞“關于鄧小平的法理思想”“關于中國法理學的發(fā)展”“關于法理學教學和教材改革”“關于法哲學與法律文化思想”以及“其他重大法學理論問題”,如“法律關系”“法律程序”“法學流派和法學家”等。⑨范勁松等.回眸與前瞻:跨世紀的法理學[J].政治與法律,2000(1):74-77.這次會議就法理學本身理論體系和學科體系進行了較全面的討論和交流。
結合上述歷年會議主題分析結果,根據(jù)反思總結的慣例和規(guī)律,其他會議可能進行總結和反思的年份應當是改革開放20周年的1998年、法理學研究會成立20周年的2005年、改革開放30周年的2008年、新中國成立50周年的2009年、法理學研究會成立30周年的2015年。1998年春召開的年會,適逢黨的十五大閉幕不久,會議主題為“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理論與實踐”。此次會議議題,有學者總結為“依法治國的指導思想與含義”“推進依法治國的戰(zhàn)略及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發(fā)展道路”及“近期所應解決的現(xiàn)實問題與法學現(xiàn)代化和思想解放”⑩張騏.法治的理想與現(xiàn)實[J].中外法學,1998(2):128-129.;也有學者總結為“從法制到法治”“法治建設的操作”“法治與道德倫理”“法治與市場經(jīng)濟”“法治與時代理念”①俞梅蓀.走向新世紀:法治的現(xiàn)實與趨勢[J].政治與法律,1998(5).??梢?此次年會主題及主要討論的議題并未主要針對法理學本身進行反思與討論。可能的原因,一是1994年和1995年已連續(xù)兩年將此論題作為主題或主題之一,若1998年再將其作為議題,間隔時間太短。另外,1999年正好是新中國成立50周年,也是20世紀最后一年,將此議題作為1999年會議主題則具多重紀念意義。還有,剛剛閉幕不久的黨的十五大將“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作為我國的治國方略,意義重大,法理學界有必要對其進行及時研究討論。由此,1999年年會將“跨世紀法理學的回顧與展望”作為唯一主題進行全面系統(tǒng)討論交流就顯得恰如其分了。而2008年將法理學研究會年會與第7屆亞洲IVR合并召開,2009年是中國承辦第24屆世界法哲學與社會哲學大會,兩者都不太適合將中國法理學本身作為討論交流的主題和主要議題。由此,最后可能的應是2015年了。而此次年會主題是“中國法治發(fā)展道路”,主要討論了“法治中國的基本理論”“國家治理體系的現(xiàn)代化與法治化”“法治建設中的司法”“法治進程中權利問題”“法治評估”“法律文化與法學知識”等議題。②杜建榮,李磊.探尋中國特色的法治發(fā)展之路[J].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學報,2016(1):156-166.
這意味著,自1999年年會之后,學界再未就法理學自身作為會議主題或主要問題進行反思與討論。這容易將既有的問題遮蔽起來形成集體性的無意識。而不斷出現(xiàn)的新現(xiàn)實、新問題又使自我面臨諸多理論上的挑戰(zhàn)。一旦由他人將這種多重壓力與挑戰(zhàn)下的元點理論問題揭示出來并試圖連根拔起時,法理學自身就不可避免地面臨被動局面了。
學界對于中國法學的未來發(fā)展的思考始終未停止。早在1991年,《中國法學》就以“九十年代我國法理學的發(fā)展”為題組織了一次筆談。1994年在其創(chuàng)刊十周年之際,又以“走向21世紀的中國法學”為題,組織了大型筆談。后來,《法律科學》《法商研究》《政法論壇》等都以筆會或系列論文方式開展過研究。然而既有研究往往或是無意識地將中國法學等同于中國法理學,或是以中國法理學作為分析思考中國法學現(xiàn)實境況的藍本③姚建宗.主題變奏:中國法學在路上[J].法律科學,2007(4):3.。中國法理學是否能夠代表整個中國法學日益受到來自部門法學乃至實務界的質疑與挑戰(zhàn)。同時,既有研究多是對過去的總結,通過“中國法學向何處去”這種歷史與現(xiàn)狀出發(fā)來思考或解釋其未來的發(fā)展走向與發(fā)展路徑。簡言之,其背后的邏輯預設是過去預示乃至決定未來。
近年來,針對法理學自身的反思與研究也日益受到關注。張文顯、鄭成良和徐顯明“三劍客”結合親身經(jīng)歷對“中國法理學從何而來”進行回顧,分別總結了中國法學過去的貢獻。不過,他們較多是對中國法學或法理學過去和現(xiàn)狀的總結與分析,對于“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問題,卻談得較簡單。鄭成良提出了“問題導向”,徐顯明則強調“要建構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魄的法學體系”,張文顯重點強調“要構建話語權,構建我們的話語體系,提升我們的話語權”④張文顯等.中國法理學:從何處來?向何處去?[J].清華法學,2017(3):6-44.。可見,該文并未深入涉及如何構建中國法理學問題。
而《中國需要什么樣的法理學》一文,談得更多元,也更集中的是法理學本身。徐愛國指出,法理學作為學科應具有三個基本要素,即:“一貫的主題”“邏輯體系”“嚴密的論證”;季衛(wèi)東指出“法理學理論已經(jīng)喪失了問題意識,或者說喪失了提出問題的能力”;桑本謙強調“法理學,或任何一種法學理論都需要回應具體的、現(xiàn)實的問題”;舒國瀅提出“學術和政治的緊張關系或內在張力”。另外,馬劍銀則認為“中國法理學壓根就沒有真正出生過”,而只有“法理學在中國”,目前僅是反思和重構后者而已,并指出了“‘百家爭鳴’與‘定于一尊’的張力”、法理學在中國“上不能仰望星空,下不能腳踏實地”的困境。⑤季衛(wèi)東等.中國需要什么樣的法理學[J].中國法律評論,2016(3):1-20.
盡管看法不一,給出的藥方也各有側重,但可以肯定的是,學者均指出了當前法理學存在的諸多嚴重問題。不論是對于實踐還是對于其在法學知識體系的整個結構中的位置,質疑反思法理學或中國法理學的重要性不可否認⑥陳景輝.法理論為什么是重要的[J].法學,2014(3):50.。由此,中國法理學需要重新出發(fā),進行自我反思,回歸到自我元點。
據(jù)既有文獻,學界對元點的討論多集中在其他學科,如《春節(jié):中華民族的時間元點和空間元點》⑦陳建憲.春節(jié):中華民族的時間元點和空間元點[J].民俗研究,2010(2):141.《儒家道德形而上學的論述元點、價值依據(jù)及對其的追求》⑧關健英.儒家道德形而上學的論述元點、價值依據(jù)及對其的追求[J].哲學研究,2010(3):42.等。法學界曹興的專著《中西元點政法比較:三王主義和三民主義》一書⑨曹興.中西元點政法比較:三王主義和三民主義[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從中西文明古典源流上對比了中西政法的區(qū)別,旨在從根源上挖掘中國腐敗的歷史根源,以期對中國當下反腐提供啟示和借鑒⑩高全喜.中西政法文明緣何有別[J].石河子大學學報(哲社科),2015(4):123-124.,具有強烈的實踐功用,但并非討論法理學本身。
法理學界對理論元點的不關注是否就意味著這不是問題或偽問題呢?由此,首先要討論的是,是否應該有理論元點,即回歸理論元點的可欲性、必要性和可能性問題。
就此問題,有必要對其核心詞“元”的核心含義進行梳理。在漢語里,“元”本義為頭,其意思多達十余種,如“元,始也”;“元”指“天”①陳廣忠譯注.淮南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6:24.;“元”指“君”②文天祥.得兒女消息[EB/OL].[2018-08-30]//全-宋詞.https://w ww.pmume.com/quansongshi/f5z0n.shtml.;“元”有開始,開端之義,如元旦;“元”指根源,根本之義,如元本、元序、元極;“元”有元氣之義,指人的精神、精氣、正氣;“元”還指道家所謂的道③方勇總編纂.子藏·道家部·子華子卷(第一冊)[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2014:88.。由此,元點可謂是一個學科之所以成立的內核、根本與起點,更是其精氣神。一個學科的元點旨在構架起其與其他學科相通的最一般理論意義上的紐帶和橋梁。
由此,法理學作為法學中最具抽象性和一般性的學科,自然也離不開其理論元點。概言之,從法理學作為學科意義上講,盡管對于何謂其理論元點可能存在諸多觀點,但就討論其理論元點這一問題本身則具可欲性、必要性和可能性。這是因為學科需要有理論體系和知識體系,且有相對穩(wěn)定的研究方法和思維方式。而如果是單純研究則要寬泛得多。然而,如何尋求中國法理學的理論元點,卻并非易事。
對于法理學理論元點,學界并未作太多討論,不過有些研究可提供有助益的基礎。據(jù)既有文獻來看,當前中國學界試圖通過建構范疇及其體系而達致法理學自身的理論體系的構建,進而實現(xiàn)其學科的獨立與自主④參見童之偉.論法學的核心范疇和基本范疇[J].法學,1999(6);劉旺洪等.論法理學的核心范疇和基本范疇[J].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00(1);陳金釗.論法學的范疇體系[J].法學評論,2000(2);謝暉.法學范疇的矛盾思辨[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7;范進學.論法學核心范疇[J].法律科學,2001(1).。
對中國法理學學科自主性和獨立性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當數(shù)張文顯,尤以其論著《法哲學范疇研究》為代表。他綜合運用語義分析等方法,對范疇和法學范疇進行了全方位的哲學分析,對法哲學的基本范疇、中心范疇、基石范疇作了層層深入的科學分析,構建起以權利為基石范疇,以權利與義務為中心范疇,加之基本范疇和一般范疇的整個范疇體系,并提出和論證了當代中國法哲學研究范式及轉換,形成了自己的范疇理論體系。⑤張文顯.法哲學范疇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盡管如此,與其他學者類似,他對法學、法理學乃至法哲學并未嚴格區(qū)分,法學范疇、法理學范疇、法哲學范疇常?;煸谝黄鹗褂谩_@導致法理學與法學、其他部門法學相混同,自然法理學的獨立性與自主性也就無法真正實現(xiàn)。這或許是幾十年來法理學依然沒有擺脫幼稚和落后,面臨來自各方挑戰(zhàn)的被動局面的癥結之所在。在筆者看來,學界首先看到這一問題癥結的是張文顯。他在2017年發(fā)表的一文不再僅限于法學范疇(或者說法理學范疇體系)的思考與研究,而強調了法理學應當回歸法理這一中心主題,并在此基礎上成為整個法學共同關注的對象。他對“法理學研究對象”進行深刻的學術檢視與反思,由此從“作為法理學研究對象的‘法理’”“法治實踐和政治與公共生活中的‘法理’”角度對“法理”應當成為法理學的研究對象和中心主題進行了系統(tǒng)闡釋和論證,研判出法學將進入“迎接中國法學的法理時代”。⑥張文顯.法理:法理學的中心主題和法學的共同關注[J].清華法學,2017(4):5-40.就法理學學科獨立和自主而言,該文意味著張文顯自我的學術轉向和思考的深化與升級。而對法理學,其學術貢獻之一就是喚醒法理學界的法理意識,使我們在幾十年的迷茫與曲折中猛然驚醒,意識到出路可能就在出發(fā)點,揭開問題癥結的鑰匙就在我們手中,只是我們只顧趕路,忘記了出發(fā)點和早已在手的東西。
然而,僅將法理作為法理學的研究對象和中心主題還不夠。若法理是法理學的研究對象,那么它是唯一還是眾多中的一個?如果是前者,顯然不太可能,因為法理學不可能完全不關注和研究本體論意義上的法律、規(guī)范、權利、權力、義務、責任等,或價值論意義上的正義、平等、自由、秩序、人權等,或運行論意義上的立法、執(zhí)法、守法等。即便可能,如若法理學僅將法理作為研究對象,則是封閉而僵化的,阻卻了與部門法學、與其他學科溝通的可能?;蛟S正是基于此,張文顯還強調了其作為法理學的中心主題。既然是中心主題,則意味著,法理學還應有處于次中心地位的研究對象和主題。如果法理是法理學的中心主題,那么作為法理學中心主題的法理與作為法哲學研究范式和基石范疇的權利是何關系呢?兩者孰高孰低,孰主孰次?抑或是時間的先后替代關系?對于作為基石范疇的權利,筆者認為,權利既是法學和法哲學的基石范疇,同時也與義務一起屬于中心范疇,如果權利同時屬于兩個層次的范疇的話,這樣使權利的定位不清晰,導致邏輯上的不嚴密等問題,這樣權利就很難被再提升為作為位階最高且唯一的基石范疇了,法理作為中心主題的法理學的基石范疇可能是正義。⑦錢繼磊.邁向法理時代的中國法學[J].法學評論,2018(1):26-41.
由此,從法理學學科自主性和獨立性的實現(xiàn)角度,法理可能就是我們探尋的法理學的理論元點。與權利等其他所有范疇相比,它具有更高的地位和價值,是整個法理學的精氣神。主要理由如下:
一是法理作為法理學的理論元點更具學理性、抽象性和概括性。它不僅可作為“融通法理學和部門法學的共識性”⑧張文顯.法理:法理學的中心主題和法學的共同關注[J].清華法學,2017(4):11-12.概念,擔當起法理學作為一門學科應具備的基本要素的重任,還可作為區(qū)別與溝通其他學科的橋梁與紐帶。雖然法理有諸多含義,但其最本質與核心則是法之道理、原理和學理等,其背后離不開講理和邏輯,其思維方式離不開質疑與反思。如我們所知,近現(xiàn)代所有的學科乃至科學,都是建立在理性推理、論證或闡釋基礎之上,只不過有的通過純粹理性推理與思辨,有的基于經(jīng)驗實證歸納與分析。由此,一個學科離不開講道理、講邏輯、講推理,離不開理性的反思與追問。因此,法理的“理”就與其他學科乃至科學具有共同的思維與論證基礎,具有可共識性。這樣法理學和法學就可以建立起與其他學科,如政治學、社會學、哲學等溝通、交流和對話的基礎和橋梁。法理還可作為區(qū)別于其他學科的最小公倍數(shù)意義的概念,因為盡管所有學科都講理,但所講的理又有所不同。法理學的法理闡釋的是關于法的理,而不是其他的理。
二是作為法理學理論元點的法理,也可擔當法學內部,即法理學與其他部門法學之間的最大公約數(shù),在學理、方法論和思維方式等方面統(tǒng)領和引領其他部門法學。近現(xiàn)代法學是講道理之學,其主要實踐場域和實踐方式——法庭辯論就是充分證明。從這一點講,所有近現(xiàn)代法學,不論是法理學、部門法學,還是法律實踐,講理、辯論都是其精神實質和靈魂之所在,否則就不能稱為真正的近現(xiàn)代法學。因此,法理自然就可以且能夠擔當起包括部門法學在內的整個法學的理論重任、思維重任和方法論重任。另一方面,即便是一個具體案件、具體判決,進行分析和判斷的每一步都應當講理、講法理、講邏輯和論證。不論是立法者、司法者、律師、法學教授,其進行立法、修改或廢止,其給出觀點的過程和依據(jù)都離不開講法理、說法理、講邏輯。這樣,作為法理學理論元點的法理不僅可以從邏輯體系上將法理學與其他部門法學形成一個較為完整的體系,即法理學、部門法理學、部門法學,還可以將理論法學界和法律實務界之間的隔閡打通,甚至還可能將整個法學界和法律界與社會法治實踐與政治與公共生活打通。這就可能會更好地解決法學界所指出的法理學與部門法學之間、法理學與法律實務界之間的隔閡、漠視乃至緊張關系。
三是作為法理學理論元點的法理可更有效解決法理學界內部的紛爭與分歧,實現(xiàn)法理學界基本共識下的多元對話和論爭,不斷增強全球層面的國際對話能力,逐漸形成中國自己的學派,真正在世界法理學和法學領域有一席之地,建立起全球范圍內受人尊敬、以理服人的中國氣派的法理學和法學流派。目前,國內中國法理學依然“有一千個法理學家,就會有一千種法理學體系”。⑨張文顯.法理:法理學的中心主題和法學的共同關注[J].清華法學,2017(4):11-12.在國際上,中國法理學依然缺乏應有的對話能力、參與能力和主導能力。唯有通過不斷提高說理意識和能力,才可能在對話與交流中找到并不斷增加重疊共識,進而形成以講法理而統(tǒng)領整個法理學界的自主而獨立的學科,也才能在全球受人尊敬,自主地獲得話語的主導權和支配權。
任何理論的解釋力或證明力都有其限度。在當今價值多元、維度多元的基本共識前提下,任何哪怕是對既有觀點或理論一點點推進或修正,都或將成為反思與批判的靶子。本文與其說是旨在提出一個新觀點或對既有觀點的不同理解,毋寧說是將如何建構中國法理學這一問題再次揭示出來,拋磚引玉,以期學界對此問題進行更廣泛的關注和更深入的思考,使中國法理學真正成為受人尊重,具有獨立自主地位的、中國氣派的學科和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