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玨
青廬,是一間酒吧的名字。
是在某日黃昏,我走向它,推開一扇半掩的木門,檐下的風鈴叮叮當當?shù)仨憽D菚r,酒吧里客人稀少。微弱的光,從墻壁為中心向四周散射。一個沙啞的男聲,正憂傷地讀著聶魯達的詩:
我們甚至遺失了暮色
今晚沒人看見我們手拉手
當藍色的夜在世上跌落
我從窗口看見
遠處山巔日落的祭典
……
聶魯達的詩句,于我而言是藥石。在他的詩歌里,渺小的心境變得開闊,悲傷的情緒會被詩歌慢慢修復。是在深夜,將窗簾閉合,當光線暗沉下來,讀聶魯達的詩,便會看到星空,星辰一顆顆落下來,最后落入你的眼里,會有一種聲音,如悠揚的小提琴曲,慢慢地回旋,風煙俱凈。
喬雅和我一樣,極愛聶魯達的詩。青廬墻壁的擱板上,是聶魯達的一套詩集。那是青廬開業(yè)時,我送上的賀禮。喬雅將這些詩集包上書皮,供客人翻閱。
青廬與喬雅的結(jié)緣,純屬意外。三年前五月的某個下午,她拿到確診為乳腺癌的病理報告,晚上回家后還未曾來得及和丈夫訴說,那個男人便坦白自己愛上了別的女人,提出離婚。驕傲的她,不哭不鬧,就這么看著和自己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男人,離開了家。二十年的婚姻草草落幕,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沒有可分割的財產(chǎn),沒有可爭奪的孩子,末了,連爭吵和挽留都沒有。最后,留下她一人在生活的沼澤里掙扎。
十年前,也是五月,喬雅的父母在一場車禍中雙雙離世。那時,她的哥哥遠在非洲打工,連父母的喪事都未曾趕上。我們幾個同學輪流陪著她,就怕她想不開輕易地了結(jié)自己。遭遇婚變和疾病的喬雅,辭去了公職。她的辭職,讓我驚訝,卻也在意料之中。我們同窗四載,已熟知彼此性情中的倔強和決絕。
幾天后,喬雅盤下了安福路上的這間小酒吧。2016年11月,我們的同學依云因乳腺癌而離去。此后,我便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她病了的人。我們憑吊完依云的那個黃昏,我和喬雅坐到了青廬酒吧臨窗的桌前,喬雅傷感地說,想不到依云先走了。有一天,我也會和依云一樣離開,你要替我倆好好活著……
人的一生中有太多不可預知的意外,這些意外,有時候會是一種造就,有時候也會將人的意志磨蝕了。
青廬造就了喬雅。
而青巖,是她生命里的另一個意外。青巖,拯救了喬雅。
直到青巖帶著喬雅去了家鄉(xiāng)彌渡,我才開始自責對喬雅的關(guān)心少之又少。我們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也無法常常見面。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各自有各自的忙碌。
暮春時節(jié)的一個黃昏,喬雅邀我前去青廬相敘。
安福路轉(zhuǎn)角柵欄里的花都開好了。青廬門檐下的風鈴還在叮叮當當?shù)仨懼>瓢衫锏睦鲜匠獧C飄來小野麗莎的《最后的華爾茲》,青廬的調(diào)酒師為我們調(diào)了一杯藍色瑪格麗特。晚上九點鐘的時候,是酒吧駐唱歌手的演唱時間。青巖抱著一把吉他,深情地唱著《南山南》
青巖唱著的時候,視線始終落在喬雅身上。喬雅看他的時候,黯淡的眼神里盡是溫柔。
你也喜歡這首民謠吧?我記得你說過。玨,你有沒有覺得他長得很像張磊?他叫青巖,在青廬唱了快兩年了。
是,有點像。都是那種看上去就很溫暖的男人。
玨,我們在一起了。喬雅說這句話的時候,笑了。微笑時的喬雅臉上有酒窩,很美好的樣子。
青廬。青巖。好有緣。我說。
我現(xiàn)在想好好活著,為了青巖。半個月后,青廬就交給別人經(jīng)營了。我租出去一年。一年之后,要是我還活著,我就回來。
什么?你要去哪里?我問喬雅。
去青巖的老家,云南彌渡。他說,彌渡很安靜,去了那里,我的病就會好了
前幾天,看到喬雅發(fā)在朋友圈里的照片,遙遠的彌渡有溫暖的陽光,喬雅拿著一枚葉子仰頭微笑,那是恒久且安靜的笑。她的身后,是一片野地,花香草長。她在消息欄里寫下:一束陽光灑在地上,長成了一棵樹,這是一棵陽光的樹。生了很多葉子,就是一片一片的陽光,然后幸福的人看到可以摘一片下來,夾在書里當書簽,那樣得到葉子的人,得到陽光,就會幸福。
在這個塵世顛沛流離了許多年,于喬雅而言,最后遇見了青巖,不管時日還有多久,幸福卻不偏不倚降臨在身邊。
梵錦是一個品牌女裝的名字,也是一個女人的夢。
林凡在決定去大連的前一天,撥通了霂白的電話。
那時,霂白正在大連付家莊臨海的一家餐廳里和朋友吃飯。帶著咸味的風吹來海的氣息,霂白在電話里對著林凡喊:小凡小凡,幾點的飛機到大連,等我去接你!
當林凡從機場安檢口出來的時候,霂白已經(jīng)在機場外的廣場上等了她一個多小時了。他不知道,這一天,林凡是怎樣輾轉(zhuǎn)于高鐵站,南北兩個城市的機場之間,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終于站到了他的面前。
相見的那一刻,霂白接過林凡手里的箱子,放進出租車的后備箱里,隨后和林凡坐到了車內(nèi)。霂白抓住了林凡的手,吻著林凡的額頭。林凡沒有掙脫,第一次那么順從地應承了霂白的這兩個舉動。
這是他們相識五年來,第一次見面。
霂白追了林凡五年。這五年,像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長跑,霂白不知,何時才能追上林凡。他似乎不知疲憊,他愛林凡的清澈與清傲。確實,孤傲且冷漠的林凡,令多少男人想愛卻不敢靠近。
大連星海廣場的黃昏,梵錦女裝新品發(fā)布會正在上演。這次秀場發(fā)布會的主持人是霂白。梵錦新品秀的最后一幕,霂白現(xiàn)場演唱了一曲《你最珍貴》,臺下掌聲如雷,霂白在尋找林凡的身影——那個長裙飄飄的女人,又在哪里呢?
一個年輕的女孩跑到霂白身前,說,霂白,霂白,你好有才華。你把我唱哭了。
霂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冷冷地說,哪里有什么才華,不過全是摯愛。
林凡在大連的最后一個黃昏,霂白將她帶到了付家莊。
他們在海邊走,一身白裙的林凡看上去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霂白彎腰,動作輕柔,脫去林凡的高跟鞋。他說,付家莊沙灘的沙子很軟,脫了鞋走,你就會感覺不到累。
連綿起伏的海,像是被這個深情體貼的男人所感動,海浪一撥撥地涌到他們的腳邊,又一撥撥地褪去。夕陽的余暉照在海面上,那時的海,有著說不出的寧靜和孤單。
林凡離開大連的那個早晨,霂白還在酣睡中。付家莊海邊的客棧,客棧里的某個房間,一推窗便能看到大海,能嗅見海的味道。林凡在掩上房門的那一刻又轉(zhuǎn)身,來到床邊,俯身吻了吻霂白,幾滴冰冷的帶點咸味的東西落在霂白的臉上。
許是那幾滴淚,驚醒了霂白。他追上去將林凡緊緊地擁在懷里,不愿放手。霂白喃喃地說,不要回到那個擁擠的城市,不要梵錦,我們在這里過完后半生好不好?
林凡還是要走的。回到她原來的城市,回到她原來的位置。幾天后,霂白收到林凡的郵件,在付家莊的海邊,他讀到林凡寫給他的信:
……
世間涼薄,沒有永恒的愛,沒有不被辜負的情,有時候,我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早已在三十多年前被掏空了,之后的這些年里,僅剩一副軀殼游蕩在塵世。而你,卻溫暖了我的時光。
有很多的細節(jié),在這段日子里散發(fā)出溫潤的美好。當你在想著我的時候其實我也是想著你的,也許會在一個相同的時間點,思念在心中悄悄滋生。有很多的場景,被你描繪。是的,霂白,我必須向你承認,我喜歡這種溫潤美好的感覺,喜歡在一種虛幻的夢境中慢慢飄向你,不知不覺中,發(fā)現(xiàn)心被一個名字填滿……
霂白站在海邊,對著翻涌的海浪,大聲喊著:小凡,小凡……
【后記】
青廬中的喬雅和青巖,梵錦里的林凡與霂白,他們都是出發(fā)的人。從某一地出發(fā),想去到遠一點的地方,在這個不斷變幻的世界里,記憶著某一段時光。
聶魯達說:我們甚至遺失了暮色,今晚沒人看見我們手拉手,當藍色的夜在世上跌落……是的,歲月已然擱淺,我們遺失的又豈止是暮色,那些熟知的悲傷,遺落在誰的往事里?
一輩子那么長,可是一恍惚,就已是半生。
愿所有羞怯的人,都可以邁出勇敢的一步,去擁抱愛情,成全彼此,一雙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