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我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的媽媽和別人家的不同,她的人生,有AB兩面。
大部分時候,她是A面,是個正常的媽媽,對我的要求也挺嚴格的。當然,她并不像其他媽媽那樣愛嘮叨,她偏理智、冷靜,不太愛說話,也并不愛笑,甚至有時讓人感覺有點冷血。
但有的時候,媽媽就完全變了一副模樣,她拉著我一起瘋狂,帶我去新開的彈跳樂園去學高難度的蹦床技巧,去各種深巷子里淘老字號小吃,完全忘記了我還是個需要學習的學生。
在我問到她為什么要和我爸分開的時候,如果碰到我媽的A面期,她的回答很正能量,也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的敏感:“我和你爸是因為性格不合適,所以不得不分開了,但你放心,我們都是愛你的,并不會因為我們分開,你就少了一份愛。”如果碰到她的B面期,她直接翻一個白眼給我:“關你屁事?!?/p>
經我觀察、總結、分析了很長一段時間,也沒分清媽媽到底什么情況下是A面,什么情況下又轉換成了B面。因此,我從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迅速判斷她正處于哪個時期,以便調整自己的行為來應對。我這個生存技能,直到現(xiàn)在都屢屢被人評價為情商高。
我高考前夕,周杰倫第一次到我們的城市來開演唱會,我喜歡他很多年,MP3里存的都是他的歌。
那天下午,我媽出現(xiàn)在班級門口,一臉嚴肅地找到班主任,說家里有急事,需要給我請一晚上假。我也被她唬住了,一邊收拾書包,一邊惴惴不安地猜測,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沒想到,我媽直接把我?guī)w育館,分給我早就買好的仙女棒和熒光發(fā)夾。那一晚,我們倆跟著全場大合唱,嗓子都喊啞了,我從不知道她會唱那么多周杰倫的歌。
那晚,我簡直愛死了她的B面。
我工作以后,努力工作,認真生活,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成年人,而她的B面,卻并沒有跟隨我一起成長,我像是多了個不省心的妹妹。
上個月,我接到一個電話,還以為是遇到了騙子,對方說我媽在醫(yī)院里,讓我趕緊過去。我批評他連點新鮮的招式都懶得想,太缺乏詐騙的職業(yè)道德了,對方語結,半天才想起來反駁:“我讓你打款了嗎?”
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媽媽正坐在觀察室里,她的右腿已經打上了厚厚的石膏。我嚇壞了:“這是怎么了?”
我媽一臉的無奈,向旁邊那個一身運動裝的男人抱怨:“我說不給她打電話吧,你非不聽,你看看她有多煩人。”那個剛被我評價不敬業(yè)的“詐騙犯”,板著一張臉給我解釋,我老媽是因為練街舞,扭傷了腳踝,情況不算很嚴重,但得靜養(yǎng)些日子。原來,老媽最近又迷上了街舞,旁邊那位就是她的街舞教練。
我剛想張嘴,媽媽趕緊打斷我:“是,我這歲數的,就該練練瑜伽做做拉伸,跳個普拉提什么的,但我就是喜歡街舞,受傷也阻止不了我,好了以后我還繼續(xù)跳。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回家的路上,我開著車不理她,媽媽故意逗我說話:“你認識楊文昊嗎?”我搖搖頭,她根本不在意我的冷淡,“他的Popping跳得太酷炫了。”她越說越興奮,這一路上,給我普及了大量街舞知識,頻閃、Wave……滿嘴的專業(yè)名詞,聽得我頭都炸了。
別人家母女之間的代溝,都是當媽的不能理解年輕人的新時尚,而我和老媽之間的代溝,是因為她太新潮,我總是趕不上她的步伐。
我忽然覺得很累,這幾年,媽媽的B面期似乎越來越多,我希望,她能把自己的生活定格在她的A面,做個正常的母親。
上次回家,我沒有提前通知她,想給她個驚喜,沒想到,她卻給了我一個驚嚇。
她最近很忙,經常在公司里忙到很晚才回家,我等了她半天,肚子都餓了,在各個抽屜里翻找,看看她有沒有偷偷藏零食。最后,我翻出來幾個藥瓶,看完說明才知道,那是抗抑郁的藥。這些年,她一直在吃著抗抑郁的藥,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我從大姨那里知道了媽媽的故事。當年,姥姥、姥爺都是全國最好的那所大學的高才生,由于時代的原因,他們雙雙被下放到偏遠小縣城的中學。那時,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兩個女兒都能考回他們的母校,等他們退休后,一家人就能回北京團聚了。
于是,他們的兩個女兒從小就和別的小伙伴不一樣,她們的生活里只能有學習,她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在那個小縣城中學的歷史上,還從沒有學生考取過那個學校的記錄。所幸,姥姥、姥爺的嚴管制度效果顯著,兩個女兒的成績遙遙領先,大姨考回北京的那一年,我媽才上高一,入學成績排在全年級第一。
高一下半學期,小女兒早戀了,喜歡上了那個年級第二的少年,兩人雖然愛得很隱蔽,卻絲毫瞞不過姥姥、姥爺的火眼金睛。沒有疾風驟雨,沒有苦口婆心,甚至沒有任何預兆,突然有一天,她再也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了。后來她才聽說,那個男生被強制轉學了,去了二中,在地處更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上,那里從沒有一個學生考上過本科。
那是小女兒的第一次反抗,她在父母房門前站了一夜,保證自己會跟那個男生斷絕關系,保證她會如約考去北京,只要讓那個男生回來,完成他本該很好的學業(yè)。最終,她并沒有說服父母。
姥姥、姥爺退休后,終于如愿回到了北京,和大女兒團聚,但他們的愿望依然只完成了一半,他們的小女兒在報志愿的最后一刻做了手腳,她一個人去了另外的城市。
從此,我媽的人生有了AB面,她冷靜理智的A面,其實是她的抑郁發(fā)作期,她放蕩不羈愛自由的B面,才是她對自己17歲時遺憾的一種彌補。
我瞞著她做了一件事,嘗試著聯(lián)系她高中時期的同學好友。
今年6月,老媽有將近20天的年假,她早就策劃好了路線,要一個人背包來一次西南探險之旅,先去昆明,在滇南轉一圈,經鹽井入藏,終點是拉薩。我看她漸漸厚實起來的背包,心就不由自主地揪起來。
終于,在老媽出發(fā)之前,她的高中同學“千方百計”地聯(lián)系到了她,告訴她今年是他們高中母校的百年大慶,同學們準備好好聚一聚,邀請她參加。老媽算了算時間,剛好來得及,就先回了趟她曾經生活過十幾年的那個小縣城。我計謀得逞,樂顛顛地把媽的背包收拾了起來,沒準,等她回來之后,就不想再這么折騰自己了。
老媽參加完同學會回來后并沒有異樣的表現(xiàn),我暗中觀察她,發(fā)現(xiàn)她心情還不錯,趁機問她,當年的同學們現(xiàn)在都怎么樣了?她不無遺憾地說:“都快當爺爺、奶奶了,我也跟他們沒什么共同話題了,我想和大伙一起發(fā)個抖音,都沒人知道那是什么東西?!?/p>
我只好直接切入重點:“那個鄭叔叔,你見到了沒?”
“見到了,我還為當年的事,跟他道了歉?!崩蠇屚蝗幻靼琢宋业挠靡猓铺旎牡赜悬c害羞。但她告訴我,即便當年他們在一起,沒準有一天也會分手,可能是因為沒有愛了,或者是其他任何原因,她都可以接受,但就是不希望是當年那樣的狀況。那件事帶給她最大的震撼,不是她的愛情被破壞,而是讓她醒悟,無法自己掌控人生,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最終,老媽還是按原計劃出發(fā)了,我送她到機場,一個勁地叮囑她路上的注意事項,每到一個地點都要跟我報平安,她嫌我太啰嗦:“我都該管你叫媽了?!?/p>
這次,我忍不住煽了下情:“老媽,我希望你可以永遠停留在你的B面。”她的眼圈紅了,迅速轉過身,大踏步地走進車站,特帥地伸出手指,朝著背后搖了搖。
(摘自《風流一代》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