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靜靜
摘要:余華、蘇童、劉震云近年創(chuàng)作都面臨著“意義失重”的困境。不斷呈現的“介入”的構型方式與介入意義的失重形成一種奇怪的錯位,而創(chuàng)作也似乎成為一種顧此失彼的艱難選擇。不斷更換敘事策略的背后,正是身處社會轉型期的當代作家探索自我意識與寫作姿態(tài)的艱難過程。
關鍵詞:余華;蘇童;劉震云;介入現實
在處理和現實的關系上,在創(chuàng)作介入現實方面,當代文學似乎始終存在一種犬儒主義的傾向。先鋒文學曾以激進的形式實驗來抵抗現實主義傳統,借敘事革命抵抗庸俗敘事隱含的普世價值。而如今,極端個人化的寫作已經走至窮途,形式實驗潰散之后,曾經放棄啟蒙與人性表達的那一代作家,開始重新認識、思考文學與現實的關系,如何表征現實、如何介入現實便成為其題中之義。最近幾年的長篇小說在這方面取得的實績尤其明顯,余華、蘇童、閻連科、賈平凹、劉震云、馬原、韓少功等都做出了開拓性的努力。在這一創(chuàng)作脈絡中,作家對敘事策略的選擇不單體現著本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反映了作家在面對后現代中國意義泛散局面時采用的寫作姿態(tài),以及對后革命時代中國文學意義重建的思考。不過對于敘事策略的執(zhí)意創(chuàng)新,是否也意味著對于文學現實意義避重就輕的可能?這樣的寫作姿態(tài)是否終致文本介入現實的意義失重?當創(chuàng)作者們開始無力把握文本的意義功能,終將導致文學只關注于呈現自身而缺乏終極關懷的指向,這種“失重”通過文本深切反映出作者的寫作姿態(tài):一種面對現實時的避重就輕和無處著力的茫然無措。
當時代賦予“先鋒”的合法性日漸消散,當代作家的寫作姿態(tài)便深陷一種意義泛散的困境。這種困境或許來自于“感時憂國”文學傳統與作者自我意識對于處境體認的齟齬。當“時代落差”和“個人際遇”不足以轉化為“深刻的精神體驗”從而成為寫作的驅動力,意義失重就指向創(chuàng)作的分裂過程:行為與目的、構型與意義的錯位與剝離。如何融合這一分裂現實,不僅關乎作家的自我意識也關乎當下文學所處的困境?!办`魂的騷動和精神探求的不安、痛苦已趨止息,代之而起的是在新的環(huán)境下的寧靜和滿足?!雹俅蚱七@種文學創(chuàng)作中頑強的慣性需要強大的力量,然而讓人憂慮的地方正于此:這種力量不是來自于作家的心靈內部,不是存在于作家的精神結構中,精神探索的動力或許正在日漸消亡。正是在此意義上,余華、蘇童、劉震云的創(chuàng)作實績與探索行為具備了文學史的意義。
一 余華:文本介入現實的困境
余華曾直言他的作品源自與現實之間的緊張關系,也毫不諱言他以敵對的態(tài)度看待現實。也許正因如此,他選擇用一種文字狂歡的形式頌揚暴力,制造“奇觀”。當“憤怒漸漸平息”,他又該如何解決自我與現實的緊張關系?我們或許可以通過其長篇小說《第七天》來窺探一二。
《第七天》中余華悉心構建了一個亡靈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冷漠、殘酷相比,這個亡靈世界在作者筆下展現了現實世界匱乏的諸多溫情。在余華的敘事策略中,鬼魂世界和現實世界是互為鏡像存在的。作者企圖建立一個迥異于現實的“彼岸世界”,借助這種鏡像關系達到對于現實的介入、批判。然而,這種敘事的危險性在于:稍有不慎,對于彼岸的描繪就會變成一種虛妄的空想,嚴肅的“形而上”思考就會變成如同童話般的“心靈雞湯”。怎樣使文本有效地介入現實?如何直面文學與現實的關系?又該如何處理真實事件和文學虛構之間的關系?在這些事關文本合法性的問題上,《第七天》似乎并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第七天》出版不久,就有評論家直言不諱地寫道:“如果說《兄弟》簡單粗糙的白描敘事還可以被視作一次冒險和嘗試,由此證明一個先鋒小說家不懈探索的勇氣,那么,《第七天》在敘事語言上變本加厲的陳腐與平庸,似乎就不太容易再予以一種善意的解釋;如果說,《兄弟》對社會新聞的采用,雖然生硬,但因為其間有數十年的時間跨度,至少還有一點點在遺忘的塵埃中翻檢歷史的努力,那么,《第七天》里對近兩三年內社會新聞的大面積移植采用,已幾乎等同于微博大 V 順手為之的轉播和改編?!雹诩词故欠菍W院派的普通讀者也尖刻地指責它是“爛到家的段子合集,《活著》里那種徹頭徹尾的絕望都哪去了,只剩下廉價的感動中國式的新聞摘抄?!雹圻@種苛責來源于對敘事方式的憤怒:“不是因為從小說中看到了多少社會新聞,而是因為,他們目睹諸多的社會新聞竟然以這樣一種無所顧忌的平庸方式植入小說情節(jié)之中?!雹茱@然“亡靈敘事”的策略并沒有達到預期,批評者們所謂的“陳腐與平庸”并不會因為有群鬼出沒而有所改變。新聞事件的疊加使得“逼近”現實的做法反倒呈現出某種“失真”,文本亦無法有效介入現實。這種缺乏藝術“距離”的逼視造成敘事被一種煽情的悲憫控制。這種“距離”或許本應由余華與現實間的“緊張關系”造成——用一種審問甚至于審判的姿態(tài)來打量現實。作者一貫秉持的寫作姿態(tài)——一種對于底層人物命運的關切與同情——在此竟成為一種負累,反而因缺乏叩問的力度而對藝術和思想均有所折損。
如果說《第七天》無法介入現實的原因是敘事策略的無效,那么敘事策略的選擇則反映出創(chuàng)作者在寫作過程中精神向度的狀態(tài)——呈現出自我意識的一種惶惑、迷茫。
首先是敘事策略的失效。沃爾夫岡·伊瑟爾曾這樣定義文本:“文學文本是虛構與現實的混合物,它是既定事物與想像事物之間互相糾纏、彼此滲透的結果?!雹萏摌嬇c現實在文本中是“互融互通”的而非“對立”存在的兩種形態(tài)。如果文學作品所具有的品質是既要有藝術的自足性,同時又要具備與現實的“隱秘匯合性”,那么問題便主要集中于虛構在文本中應占據怎樣的位置和分量。在沃爾夫岡的理論中,只要現實被轉化為文本,它就必然成了一種與眾多其他事物密切相關的符號,文本也就理所當然地“超越”它們所摹寫的原型。現實通過這種“超越”成為文本的一部分,從而呈現出虛構化的文本特征。在此過程中,虛構成為文本與現實的媒介,承擔著“再造”現實的功能,這種“再造”是指向現實卻又超越現實自身的。正因如此,當《第七天》力求真實地陳列新聞,將強拆、襲警、死嬰、人體器官買賣等新聞事件疊加到文本中時,這種缺乏文學虛構化處理的“真實”讓文本喪失了“再造”現實的能力,讀者的現實體驗和記憶使“鬼魂敘事”喪失了其“虛構”敘事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