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麥田在午后的陽光照耀下,顯得輝煌而耀眼。山地金秋的陽光從不灼人,即使在午后也溫柔可親。有時從遠處的天邊吹來一絲絲涼風,與陽光攜手,猶如親愛的姑娘來拜訪,使我感受到無限愜意。
記得那時,在收割的季節(jié),我常常孤獨一人佇立在麥浪起伏的山地上。
我身后高大的山脊上有一棵老榆樹安詳而古樸地默立著那里。山脊的后面,瓦藍瓦藍的天空中飄浮著一兩團厚厚的白云。
天地沉寂,樹葉在婆娑抖動著,空氣清新純凈而略帶麥香……我站在麥田中,將目光掠過波動的麥地,投向遠處的山巒。我的表情樸拙而安靜,我與麥田渾然一體,麥田閃爍著一種遠古時代的氣息。
陽光亮亮地落在我的臂膀上,落在我手中握住的那把彎彎的鐮刀上;微風掠過我的額發(fā),我的發(fā)絲飄拂得十分輕盈。
麥地與天空,橙黃與湛藍分明,對比強烈。在天與地之間,那棵古榆,站成了一種永恒而寧靜的象征。
我面對起伏的麥田,心情無比激動。麥浪的翻滾很像是一種情緒的波動。我望著麥子優(yōu)美而富有激情的動態(tài),猶如觀看一場大型的群體舞蹈表演。
我默立于天空與麥田之間,秉領(lǐng)天地之精氣,感受著麥子恢宏的舞蹈……許多年,就這樣,我依靠陽光和麥子,使自己的生命變得一天比一天茁壯起來。
面對金黃色的麥子,我高舉著月牙般的鐮刀,卻遲遲不肯動手。我割麥子時常常有一種屠殺無辜的負罪心理。我在心中默默地與麥子對話:麥子啊,你費盡周折將自己孕育成熟,難道等待的就是農(nóng)人的這一鐮嗎?
麥子突然停止了舞蹈,個個低垂著腦袋,像害羞的少女又像沉思的哲人。麥子十分坦然地說:可是收割并不等于死亡呵,來年被農(nóng)人再撒進土地,我們不又成長一回成熟一次嗎?
我說,如果被農(nóng)人磨成面粉吃了呢?
麥子說,那我們依然存活于農(nóng)人的生命之中。
我與麥子完成了童話式的對話。我被麥子的話語感動了!我突然糊涂起來,究竟是農(nóng)人應(yīng)該感恩于麥子,還是麥子應(yīng)該感恩于農(nóng)人呢?……
沉默過后,從西北的天空吹來一陣悠然的風,麥子又開始舞蹈。麥子去意徊徨,來意蓬勃。
山地寧靜入玄。從遠處的村落里,隱隱傳來幾聲雞鳴狗吠聲。
整個午后,我的情緒完全沉浸在金秋麥田的感染中,我身處麥田有一種永恒恬淡的超塵之感,我特別珍惜與麥子待在一起的最后時光。因為,在許多年后的我這一代,即將結(jié)束與麥子為伴的農(nóng)人生涯?!抑两癫恢牢沂俏壹易宓亩嗌俅r(nóng)人,我也不知道我的祖先身處麥田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但我知道我的祖先的血液里流淌的全部是麥子的精英!
如果沒有麥子,我們該怎么辦?
我開始割麥。
我的臂膀被陽光和勞動鑄造得結(jié)實有力。我割麥的技巧早已嫻熟,我割麥的技巧不像是自己訓(xùn)練出來的,倒像是從祖先的血脈之河流淌下來的一種遺傳。
我割出了第一個麥捆,接著又割出了第二個麥捆……我的勞動頓時閃射出一縷現(xiàn)實主義的光芒。其實,我割出的麥捆不過是有史以來,在我的家族史上無數(shù)個麥捆中的其中幾個麥捆,可它們匯聚起來,卻成了一種勞動的珍珠和河流,閃耀而貫穿了我的家史!
我非但喜歡割麥,我還喜歡捆麥捆。我捆的麥捆結(jié)實、整齊而緊湊。我捆麥捆的動作如老農(nóng)般嫻熟優(yōu)美。我割的麥捆越來越多,排列有序的麥捆猶如二方連續(xù)圖案,直接體現(xiàn)著勞動的優(yōu)美。我的眼神和氣質(zhì)與麥子十分融洽和諧,我割麥從不覺得苦和累。割麥勞動很像是一種對現(xiàn)實苦難的回避。
后來,我離開了山地。在城里,我很少有機會與麥子相處在一起,但我卻能日日看到麥子的粉碎形象??吹矫娣?,我便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我感到自己和麥子的命運一樣,正在一天天被歲月和現(xiàn)實擠壓和粉碎。
我結(jié)束了家族的最后一代農(nóng)人生涯,走出了山地……但麥田猶在,村莊猶在,它們表現(xiàn)出的耐力是無與倫比的。
當我再次回到那塊金色的麥田時,我已經(jīng)感染了文森特·梵高握住左輪手槍走進奧費斯麥田的那種孤獨和痛苦的心情……生命和心靈的家園一旦失去,再回歸尋找就變成了一種臨時性的安慰。
在城里,感到惶惑感到壓抑時,我就開始追憶麥田的寧靜。我一旦將筆鋒伸進原始的村莊和麥田,就會有一種慰藉,文字也一個個似乎變成了麥穗,金燦燦而沉甸甸的……難道文學(xué)與麥子就是這么一種血肉關(guān)系嗎?真有意思!
在麥田的那個午后,我一口氣割下了一畝多地。我看重自己的收獲,因為那是最后一次收割!
正想鼓勁,鐮卻老了。我便提著鐮,走出麥地,走上山岡,來到山梁土崗那棵唯一的古榆樹下。樹蔭立即將我籠罩在陰涼之中,我身上閃爍的光亮也隨之消失了。
我坐下來開始磨鐮。磨鐮的聲音在山岡上單調(diào)而有節(jié)奏地響著。磨鐮和割麥一樣,都有點像藝術(shù)勞動,輕松中蘊藏著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磨完了鐮,我便仰臉躺在樹蔭下稍作歇息。我望著湛藍深邃的天空,看樹葉婆娑,聆聽著遠處山巒的斑鳩發(fā)出的咕咕鳴叫聲。斑斑駁駁的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柔柔而靜靜地注視著我……那時,所有人世間的苦難和痛苦,還有很早以前就已崛起的富貴以及后來的種種利欲和誘惑,都變得遙遠而又遙遠!我不爭榮耀也不會被誰一劍刺傷,我的情緒如泉中之月明凈透亮,如藍天博大如白云祥和……我是不是達到了一種生命的極致?
后來,我睡著了。
自由的夢長著天使的翅膀在金色的麥田和瓦藍的天空之間飛來飛去,忽高忽低,忽遠忽近……
——選自《散文》199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