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漫過的古城,路上有行往各處的人,冰晶的水滴詩意化了敘述的骨骼,結(jié)成有線條棱角的切面藝術(shù)體,讓每個只顧低頭走路的人抬頭望了一望天。不敢睜眼去久望,瞇著眼翻飛這絮語,天空而來的精靈落在發(fā)梢,額面,而后房屋白了,路也白了。人也在它的飛舞中靜定下來,把時間歸還原本的自然體察,記憶的白棉凝結(jié)為各種形狀,但無論是哪個,都柔軟,干凈,仿佛未來被賦上好多希望。
多數(shù)人走在要去未來的路上,而有些人就守在舊時光里,那樣安靜地……
我從寒冷的冬天進屋,看見父親的背影,就倚在陽臺窗戶前。亂飛的雪透過玻璃,遠遠地冷看,渾濁起來,霧靄霏微,白仿佛也褪色了似的,只留下灰蒙。一張橘色輪椅,兩輪平靜目光,和外面兵馬倥傯討生活的忙碌景象形成激烈的反差,甚至我每次踏進家門,一下就靜置在他的目光里,幫我洗刷我的污濁、浮躁和倦怠,靈魂也晶潔起來,我喜歡這樣的投望,如春天午間陽光。
遇到這樣的天氣,父親的一天就在陽臺上度過,陰云如晦,飛雪蔽路,偌大的世界都展示在眼前的幾扇玻璃前,我也搬個凳子,陪他進行著謐律的時間。幾粒小的砂石蹦蹦打在窗欞上,細密而急迫的聲響,畢剝剝捶得頁楣微顫,而它并沒有彈走,就凝在玻璃上,白雪攜帶城市里塵埃飛走,洗凈呼進空氣的余污,善的雪粒子不停順著狂風的追逐辛勤工作著、舞動著。我在里邊玻璃上劃拉,有一層霧氣似的,回頭順著目光落在父親臉上,我問,爸,你要不要摸一下雪?他畢竟是站不起,手也沒法觸到窗外,我打開窗伸手攬雪,守了好久,想讓它結(jié)在衣袖上,邀回來讓父親感受一下,可快速抽離了胳臂到他眼前,他想抬手,慢慢掙扎不起來,雪已然都化了。試了幾次,都沒讓他接觸到。我跑到樓下,攥了一顆冰球,飛速拿到他手邊,擺開他手掌,開始冰到他,可他也沒有出聲,也沒有條件反射地縮回手。我不忍逗他了,拉開窗扔掉了冰疙瘩。他還是靜靜望了我一眼,又回到遠處。
前方不遠處就是另一幢小區(qū)的樓體,他透過樓層,只能看到樓下的草坪,稀疏的樹木,對面冰冷陌生的鋼筋水泥建筑。城市,并不如老家敞闊,他生長的村子,一兩里幾戶人家,成群牛羊,碧野豪草,喊一嗓子都能越過大山,村子里一個姓,住的遠卻都相識。而灰白的鋼結(jié)構(gòu),鴿子簍一般重疊萬千整齊居所,太近太擠太嚴肅,對面樓里幾百戶人家,喊一嗓子沒人搭理,切近卻陌生。幾個月了,父親平均每天也說不了幾個字,源于他的病,也好似無話可說。他微茫的眼神,總也噴射不出歡愉的紅焰,偶爾有一絲青焰發(fā)出來,也是愴涼。眼珠不再黑若涂墨,滲著土灰,如同被定格在了家鄉(xiāng)的溝壑里凝固了黃土色,住在那遙遠卻熟悉的記憶里。
兩只麻雀撲騰在窗前,啾昂著悄悄話,隨即又追逐著飛走了,留下一串軟玉敲擊的溫脆。波拉哩的車輪聲走過,收垃圾的大叔推著車,把綠色皮鼓的袋子拉出,換上新的黑袋子,而雪白了他的頭和眉,聲響帶得虛空一陣沉動。突然,父親眼睛撲閃了一下,圈上赭幻光暈,對面幾戶人家下班回家了,只見兩三主婦頭影落在小窗格里,彎腰、切菜,一會呈在里面,一會消失,木偶一般地舞著庸常。她們是家庭的主要奉獻者,一頓可口的晚飯包孕獻給家人最好的愛,我看著其中一位老者,想到了以前母親在廚房的辛勞,心如沉入水底的冰石。雪色黃昏在路燈映照下,天空呈出橙色,比平日更亮了,對面圓弧燈光下的人也更粲然,忙碌的身影壓過細語,心此刻點燃了一盞盞暖暈,如豆粒在蔓延。朦朧星空的豆粒也在高空一顆顆喚醒,背上突然覆上溫熱。
我看父親就盯著那些燈光,心殊怏怏,眼瞼扯出一縷細淚,不知是光線的刺目還是涌在心頭的人事在浮動在訴說在催生許多舊故事的話語,他只是不聲響。
要吃飯了,護工前來喚我們,他嫻熟地把輪椅推到飯桌前,而父親的目光里還呈著一汪誰也走不進的水域,我想母親在一定能輕松劃往近旁,聽潺潺密密波的心語。我悔恨自己的拙嘴笨舌和對病情的無法遏制,再多的思忖也如淡然的長風,任樹梢翻卷,任無情的災禍行走在人間。
吃完我要走了,父親的身子硬著扭了一下,他示意還要去陽臺坐著,我推門出去,他也是無聲地。
走下樓,整個夜色垂彌下來,只有父親在的那個房間仍然透亮,他在玻璃窗里,連同長長的不會斷線的目光,照亮我要走的路。我可以看到他的臉,白的如同一張沒有指針的表盤,那么永久地輸送溫熱。醫(yī)生總說父親有一天是會忘記我的,可我相信父親在的時間和我在的時間是一個時間,終難消逝。
初雪的古城,每個人都馳往不同的地方,我回頭看見那盞光亮,順著他的目光,似乎正走在踏往他心域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