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臻
當落日的余暉即將消逝,青黛色的煙靄已急不可待地籠罩了整個曠野,莽原上的溝溝壑壑頓時模糊起來,宏闊漸沉的夜幕正在徐徐拉開……
此時,田間勞作的人們不約而同地拾掇了農(nóng)具,頂著灰黑的夜色荷鋤而歸,卸下枷套的耕牛蹄疾步穩(wěn)地踏走在熟識的小路上。臨近村口,房前屋后的樹葉隨風沙沙作響,牛兒傍著它的主人,三五一搭伙,四六一成行,在暗色的映襯下愈發(fā)顯得影影綽綽朦朦朧朧,就像皮影兒似的。大人們匆匆進村,行走間夾雜著此起彼伏的吆喚聲,喊著各自娃兒的小名,催促著他們莫要瘋野趕緊回家。
一會兒,村中到處飄浮著絲絲縷縷似霧非霧的薄煙,有點嗆但不至于刺鼻,這兒幾縷,那兒幾縷,又綿連成不同層次縹緲的線,飄滿低墻矮屋,接著就鋪天蓋地散淡開來。遠處急促的犬吠和老牛蒼渾的長哞與孩童們喧吵的嬉鬧聲,混合在一起,不時聒噪著耳膜,卻又頃刻戛然而止。這時,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村落瞬間恢復了夜晚降臨時的寧謐。灶間,炕道熊熊點燃的柴草氣息與家家戶戶彌散的飯香味兒,在空氣中竄得很快,滿溢著莊戶人家平凡的熱鬧似乎又有些開闊的虛靜。
記憶中的夜晚,村巷沒有通明的燈火,懸掛在遙遠夜空上的月亮,撒播著神秘融婉的光線,暈黃、陰柔、散淡。最喜月朗星稀的夏夜,在掃凈的門前鋪張涼席,和小伙伴們無所顧忌地躺在一起,仰望著浩淼蒼穹,看那高遠的星光點點,唯恐目力不及。有時就為尋找天上最亮的一顆星星,幾個人爭得面紅耳赤,看得直到眼睛發(fā)酸,而那些大小不一的星斗就像一個個小精靈,調(diào)皮地對著我們閃爍著熠熠的光芒。
鄉(xiāng)村的孩子們,天生是自由的,沒有太多的約束,童年的樂趣也有很多。他們喜歡結伙爬樹掏鳥窩,撒壞溺尿灌黃鼠,甚至天黑下地偷西瓜。從小我有點怯懦,經(jīng)??粗麄兇虼螋[鬧,偶爾也跟著干點淘氣的壞事,為他們“探哨望風”,這些幼稚的行為當被瓜農(nóng)發(fā)現(xiàn)后,個個都免不了一頓責罵或攆打,待接受了簡單的教育之后,敦厚善良的主人卻會慷慨地贈予一些令我們饞津垂涎的瓜果。
啊!記憶中的鄉(xiāng)村夜晚,不知隱藏了多少無羈的童真和無限的溫情。
那時,婆(陜西人喚奶奶為婆)的炕很大,到了晚上,紡車就支在炕上,她輕巧嫻熟地盤著腿,右手順時針靈活地搖動著紡車,左手依勢抻拉著棉花搓成的捻子,胳膊一抬一抬地,由低到高又由遠到近,這樣的動作,婆一個晚上要重復多次,紡車伴隨她的勤勞一起發(fā)出不眠不休“嗡嗡嗡”的響聲,笸籃里紡成的穗子也越來越多。婆總是在晚上不知疲倦地在紡線,嘴里還輕聲哼著關中鄉(xiāng)間的民謠:“籮籮面面,油饃串串,豬肉扇扇,蜂蜜罐罐,我娃是個福蛋蛋!”唱到這句,婆會低頭瞅一下我,露出慈祥的微笑,我就“噗”地故意鉆進被窩蒙住頭,熱熱的大炕,暖暖的溫度,濃濃的親情很舒服。
記憶猶新的還有夏忙麥收的夜晚,全村人都在爭先恐后地忙碌著,近鄰和同族的人相互搶著幫著脫粒打場,孩子們也積極興奮地跟在勞動的隊伍中,抱著箍緊的麥捆運遞給大人。麥場上燈火如晝,人聲鼎沸,汗流浹背的人們干得熱火朝天匆匆忙忙;打完麥、揚完糠,夜晚涼風習習,男人們光著膀子,攢三聚五地圪蹴在場畔,閑適地抽著旱煙鍋,說著笑著諞著,歲物豐成的收獲使他們忘記了疲憊;他們在辛苦中享受著豐收的喜悅與互幫合作的快慰;在勞累中展望著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期待和向往。隨著農(nóng)業(yè)機械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如今收割機已替代了人工割麥的流程,讓麥收便捷了許多,在田間地頭直接就實現(xiàn)了顆粒盈收,但耕可足食的進步永遠也掩蓋不了家鄉(xiāng)人民儉約質(zhì)樸的本性,他們就像厚重廣袤的土地一樣值得尊敬和愛戴。
許久以來,我對故鄉(xiāng)清晰的記憶符號,時時會在夜晚生動起來,仿佛如墨的天空被思鄉(xiāng)的情緒劃破,豁然打開了一個敞亮的空間,隨之播放的是一幀幀暖心的畫面。
在兒時殘留的舊影中,老光陰擴展著感動,鄉(xiāng)愁依依的主旋律自古都是沉甸甸的。少小離家,一晃三十年了,已是不惑之年的我,這些年奔波在外,并沒有遺忘他們,沒有忘記那無比親切的村莊、老屋、樹木、溝壕、田野、小河,還有那亙古安詳?shù)纳钜埂?/p>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家鄉(xiāng)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攤開這一紙鮮活的記憶,心好似被蕩了一下,隨著悉數(shù)的蔓延,慢慢地氤氳開來……
——選自2018月11月11日《番禺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