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夏
看著你被單外如今枯瘦如柴的手,才發(fā)現(xiàn)外貌上與你毫不相像的我,其實繼承了你的一雙手,它們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形狀。
我又夢見自己站在梧桐樹下,仰望它的高大、靜默與孤獨。
開花的梧桐樹有種特別盛大的戲劇感,大朵的紫色鐘形花聚集成更加巨大的塔狀花球,沉甸甸結(jié)在光滑細枝的頂端,尤其在陰天的時候,確實是一種更適合出現(xiàn)在詭異夢境而并非現(xiàn)實的植物。
當梧桐花落,又是另一場聲勢浩大的落幕,所有花朵選擇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紛紛墜落,路過時踏在上面,仿佛能感覺汁水從厚重的花瓣中滲出,散發(fā)某種沉靜且叫人迷惑的香氣。
當春意漸深,梧桐樹長出濃密綠葉來,它就又變回一種敦厚穩(wěn)重叫人親近的樹木。
外婆,你走的時候,梧桐樹正在開花。
媽媽說你想吃葡萄,要我去買。時值仲春,開車到市區(qū)去找。買到紅提回來的路上,等一個紅燈。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看著交通燈上那個倒數(shù)的紅色數(shù)字,突然淚如泉涌。
當你從昏迷中醒來,會提及過去吃過的某樣食物。所以在你去世前的那段時間,我時常開著車,四處尋找:葡萄、松子、話梅、西瓜、桂圓甚至香煙。這仿佛是你在和我玩一個尋寶游戲,如果我完成任務(wù),就可以留住你作為獎勵。而我,多么想把你留下來。
有一次你突然說要抽煙,抽一種我沒聽說過的牌子。你已然忘卻了,自己已經(jīng)戒煙很多年。
我也知道,買來的那些都不是你記憶中的味道。沒有人能買回往昔歲月。但是你沉默,不讓我知道你的失望。迷惘的眼神,那么想因為我的出現(xiàn)而笑一笑。努力良久,卻終不能夠。后來你越來越久地陷入昏迷。眼角,總是有淚。
癌細胞正從內(nèi)里侵蝕著你的身體,剝奪你的吞咽能力與味覺。在無法控制的時候,你從喉嚨里發(fā)出困獸一般的嗚咽。我只是一遍一遍在你耳邊說:我知道,外婆,我都知道。
我都知道。
媽媽有兩個母親,這是我從記事起就知道的事,而你是給了她生命的那一個。當年因貧窮而不得不做出的決定,對于你來說,是打在心頭的一個死結(jié)。
媽媽還告訴我,你年幼時,母親改嫁他鄉(xiāng),父親再娶,都忙于計較各自眼下的生活,不愿承擔撫養(yǎng)你的義務(wù)。后來你的父親死于胃癌,而繼母在去世的時候留下遺言:不許你在她葬禮上穿白鞋子。這在鄉(xiāng)下的風俗里,就是不認這個女兒的意思。
自己少年時的不幸遭遇讓你竭盡全力想對自己的子女多加疼愛,但最后卻因經(jīng)濟拮據(jù)無力妥善照顧而放棄自己的一個女兒。我無法想象,這個決定對你和外公來說有多么艱難。但人生里,多的是艱難的決定。
外婆。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累加到一起,有無一個星期?我們都不擅長訴說,也不擅長靠近?,F(xiàn)在我給你寫信,想把我們之間的距離寫完。不知我的努力,能否被你看見。但是都沒有關(guān)系,外婆,我知道你疼愛我,我都知道。是不是你對我的關(guān)心從一開始就帶著某種更為沉重的情緒?當時年紀尚小不知個中緣由的我,并不太喜歡接近你,因為你神情里偶爾不自覺流露的悲傷會讓人覺得不安,它們太沉,太重。
如今我知道,你只是努力在做著當初想做,卻沒有能力做到的事。為著不能重來的過去,進行著其實毫無必要的補償。你在病榻上做的最后一雙鞋也是給我的。穿上它,我沒有辦法挪動腳步,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你心上。所以我捧著它們,失聲痛哭。
你患的是胃癌,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晚期,并發(fā)腸癌。遺傳自父親的病仿佛是一個上天遲遲才肯給出的證明:你真的是他的骨肉,無論他曾如何忽略你,離棄你。
而我的好記性不知是不是遺傳自你,記得你年輕時,身形輕捷,善抽煙喝酒,大笑的時候仰起頭,沒有一絲保留。如今你被病榻困住,已長時間不能進食,時常陷入昏迷。呼吸里漸漸有死亡的氣息,醒來時眼角蓄滿淚水。我在床邊坐下,為你緩解疼痛,輕輕撫摩你的胃。那一根根嶙峋的肋骨,細得仿佛鳥類易折損的翅膀。這就是我的外婆。
從親生父母那里除卻這如今正在消亡的肉身與無可醫(yī)治的癌癥,什么也沒有繼承到。你從小只好隨著姑母長大,一生的時光絕大部分在困苦里煎熬。而養(yǎng)育你長大的那位姑母,為著養(yǎng)育你,不得不在花季的年齡嫁給一個病入膏肓的中年男人。
她守寡大半生,從無子嗣。粗重的體力活與粗糙的飲食將她捶打成一個體格瘦弱的女人,卻從不曾改變她那總是心懷慈愛的柔軟內(nèi)心。所以成年后的你,像她一樣樂觀和善,憑自己雙手解決困難??粗惚粏瓮馊缃窨菔萑绮竦氖?,才發(fā)現(xiàn)外貌上與你毫不相像的我,其實繼承了你的一雙手,它們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形狀。
外婆,在這個世上,我還有些時間。不知除卻這雙手,我還從你那里繼承了些什么,是一樣不肯低頭的倔強嗎?
入學那一年我七歲,你帶我去看相士,問我的學業(yè)前程。先頭那些溢美之辭都被忘記了,只記得后來那個看來干瘦體弱的老太太說:這個孩子,命似石榴木。你哈哈大笑:好,像我!
得到你去世的消息時,我剛為工作在異地逗留四天,回程早已經(jīng)體力透支。到住處已經(jīng)是深夜,潦草地睡了。早上起床,陽光很好。電話響,爸爸在電話那頭說,外婆走了。
離上次見你,也不過是三個禮拜的時間。我們都不知道,那一次,就已是訣別。所以,那樣輕易地松開了手。轉(zhuǎn)身的剎那,參商永訣。出差時積存下來的臟衣服來不及洗,收拾一下,扔進汽車后備廂。再回到公司坐下來開兩個會,處理完一天的事務(wù),終于得以在天色暗下來那刻將車開上高速公路?!皻w家洗客袍”,原以為這是長假里才會滿心歡喜去做的事情,但奈何,命運常常翻云覆雨手,我再一次換上黑衣回家奔喪。
下葬那日,天氣也很好,仿佛你對我們的體諒。我們穿白衣送你走。你的棺木就在我腳邊,而我已經(jīng)無法辨認你的容貌。每過一座橋,每繞一個彎,都大聲呼喊著讓你知道。
我們怕,你找不到回來的路。但其實,你對我們的愛永不會迷失。生老病死,人生不可免。看多后,就逐漸逐漸忘記去掙扎。也逐漸逐漸忘記了,當年看似平常實則陽春白雪的快樂。
因為死亡,我們漸漸看不到一些東西了。
你的葬禮結(jié)束后,我連夜趕回去上班。地平線消失在暗中,那一刻又感覺像是獨自急速行駛在黑暗的海上,蒼茫沉重之間,就只有手里的這一線光亮。想哭沒有眼淚的困乏無力。心里想起的,是早在三百多年前另一個總是浪跡天涯的人代為寫下的,每每想起都要哭的句子:“季子平安否。我亦飄零久……”
你還好嗎?我也已經(jīng)在這人世飄零很久了。
外婆,你離去這些年我常常想起你來,我希望生命里有更多改變可以說給你聽。你走的那年,我26歲,剛剛失去第一段感情,整日覺得衣不襯身。也曾年輕氣盛,拖著行李箱去陌生的城市找他,而他已經(jīng)把心放在了另一個人手里。聽著他漏洞百出的解釋,我覺得自己一直在盲目地愛一個陌生人。
外婆,你走的那天,外公在你的病榻上和衣而眠。鄉(xiāng)下的風俗里,必須換過所有被褥。他只說:這么多年,有什么要緊。我想起外公獨自躺在暗中,為你守夜。你走后,他越來越沉默寡言。我經(jīng)過他身邊,他突然說:她先走了。
所以我收拾行李離開,再沒有回頭。多年后重遇,那個人對我說:當初是你一言不發(fā)地放棄了我。我點頭同意,并沒有給他看內(nèi)心那些結(jié)了疤的創(chuàng)傷。
我已明白,人生是不能計算的,因為實在經(jīng)不起計算。我們談抱負,談得失,談對錯,用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語氣,好像長日無盡,前程無量。但其實,我們有多少時間呢?無非是各自從命運的掌心領(lǐng)了些殘羹冷炙,各自消受。我們能得到的溫暖,又有多少?
外婆,是否沉默倔強地去愛,也是種遺傳?
如今我已過而立,依舊孑然一身,常感覺光線太亮,照得人手足無措,但在累累傷痕掩護下漸漸學會假裝,如穿上一具貼身的鎧甲。我想告訴你,生活繼續(xù)向前。
親愛的外婆,我如今生活的城市里,清晨與傍晚是多么相像。屋檐街角堆著金色光線,天際染了朝霞的微紅,整個城市從喧囂擁擠回歸空闊寂靜,空氣清涼里帶著微醺。覓食的麻雀在我經(jīng)過時,呼一聲四散。古老的樹上,還有不知名的鳥在婉轉(zhuǎn)地唱。地鐵里都是趕著上學或放學的中學生,一樣的校服,讓車廂仿佛校園走廊。還有許多拖著行李箱的人,滑輪轟響,讓燈光明亮的地鐵車站仿佛一個建在地下的機場,人們匆匆奔赴旅程的終點。
外婆,你走后,我看見了時間。我開始知道,光陰是有盡頭的。我開始知道,失去不是世上最嚴重的事。
我們初來這個世上的時候,也是什么都沒有,所以如今失去些什么,也絕不至于嚴重到關(guān)乎死生,不需要嘔心瀝血。
流光偷換,北斗光寒。
有一天我們都會不在的,我們共同度過的歲月,短暫而唯一的財富,也隨肉身一起消散。
原來我們并不需要在不知名的神明面前長跪不起,才能參透生與死,失去你,我便什么都懂得了。
外婆,我又夢見開花的梧桐樹。樹下的我,滿手血污,鮮血正從手腕處汩汩流出,灑在滿地的白紙上。
一頁復(fù)一頁。
說的是,世事輕易,無不可為。只要你,愿意承擔。
清晨醒來,我坐在廢棄多年的書桌前,坐下來寫字。
我在紙上寫,離去的人在我們生命里留下空洞。
但我們一定會再見。那時候或許你會是年輕時候的樣子,手指夾一支煙,帶我去看算命先生。
外婆,我想念你。
想念那些從來不曾發(fā)生過的擁抱。還有小時候你給我做的那些布鞋子,踩著它們,去走人生里最初的一段路。到此時,終始見廣闊。
外婆,我有很多話問你。
我想問,人生有多痛。
我想問,承受有多痛。
我想問,僅憑忍耐,能否度過這一生?
那一次自昏迷中醒來,我記得你這樣問媽媽:“我總是在想這件事。我要給你做一雙白鞋子,等我走了,你肯穿么?”
媽媽竭力忍住淚水。我把目光投向窗外。
外婆,五月來了又走,江南的梧桐花已經(jīng)落了。
大朵大朵的花掉在地上,擲地有聲,是一句句鄭重的道別。
而我們,再會了。
梁衍軍摘自《練習一個人》(江蘇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