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樹

2018年12月2日，晚上十點，120送來一個從火災現(xiàn)場搶救出來的患者，是個女性，皮膚已經(jīng)被煙熏得看不清顏色，身上多處有燒傷。雖然120在路上進行了搶救，但是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體征。

搶救了三十分鐘后，我開始宣布死亡時間，當念到名字的時候，我有了片刻的猶豫，葉小倩，女，19歲。看著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將她與我記憶的葉小倩聯(lián)系起來。她那么漂亮，笑起來臉上有對迷人的小酒窩，她喜歡對人撒嬌，喜歡說，來抱抱。別人任何善意的表達，她都加倍償還……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將我挾裹著，穿越到了與她剛相遇的那一天……

白衣天使的小天使

三年前我第一次在急診室遇見葉小倩，是因為她跟人在酒吧打架，頭被別人用啤酒瓶砸傷而送進來。

別人都有人家屬陪著，做檢查繳費，葉小倩始終是一個人，問她有沒有家屬，她說，沒有。然后給了護士一張銀行卡，很大氣地說，“隨便刷，別客氣。”

兩天之后，葉小倩該出院了，結(jié)果她死賴著不走，一會說頭疼，一會說胃疼，全身檢查做了兩遍，什么事也沒有。

葉小倩不甘心，“我抽煙喝酒熬夜，還經(jīng)常不卸妝，身體為啥還這么健康，這不科學，肯定是你們沒檢查清楚?！?/p>

幾個護士面面相覷，沒見過這么喜歡呆在醫(yī)院的人。那陣子病房人不多，領(lǐng)導就睜只眼閉只眼由著她住著，她白天沒事就出去逛，每次回來都帶些蛋糕和咖啡分給值班的醫(yī)生和護士。半個月后，她被要求強制出院，走的那天，她和每個醫(yī)護人員都說，我可以抱抱你嗎？

我說，“沒見過像你這樣喜歡住在醫(yī)院的人，你當醫(yī)院是什么好地方，特別是急診科這樣，每天都有人死的地方?！彼荒樍w慕地說，“因為這里有人氣啊?！蔽艺f：“回去以后，好好上學，父母不指望你成龍成鳳，但更不希望你自暴自棄，以后乖乖的啊，不許抽煙喝酒，按時吃飯，小姑娘家，別跟著壞人學壞了?！?/p>

她不說話，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說，“醫(yī)生啊，你缺不缺女兒？你剛才說話的樣子，像極了我爸爸?！蔽覄傁牖卮鹚?，護士站里廣播響起來，我轉(zhuǎn)身跑進了搶救室。

晚上開車回家的時候，想起了葉小倩的那句，因為這里有人氣啊。這家醫(yī)院在市中心，附近有條很有名的酒吧街，每天晚上熱鬧非凡，有半夜和父母吵架，然后喝醉酒跑去跳江的15歲少年;有半夜不睡覺，跑去壓馬路，結(jié)果被撞的情侶;有酒吧陪酒的女孩子，喝多了來醒酒的;有前一秒因為失去親人哭得撕心裂肺，后一秒因為醫(yī)藥費大打出手的親兄弟。時間長了，電影院都不想去了，電影大多是虛構(gòu)，而我每天看的都是真人秀。人性的陰暗與脆弱，在這里一覽無余。

當然也有溫情的畫面，一個快七十的兒子，握著九十三歲老母親的手，哭著不肯放，嘴里喊著，媽媽呀，我說了要照顧到你一百歲，你怎么先走了？我再也沒有媽媽了。

在場的人，都被老人感人肺腑的哭聲所感動，忍不住落淚。急診室是個與時間賽跑的地方，是個讓你覺得很多事情，等不到你有空了再去做，很多人等不到下一次再見的地方。

剛畢業(yè)的小護士，看到有人去世，病人家屬哭，自己哭得比家屬還厲害，兩年之后，她已經(jīng)可以面無表情地對著悲傷過度的家屬說，誰去把費繳了？

醫(yī)生和護士不是沒有感情，只是學會了抽離，不在別人的故事里沉淪。在這里，感情用事救不回一個人，時刻保持頭腦的清晰，眼疾手快才是。

自殺后打電話自救

再見到葉小倩是半年后，這次因為服用過多安眠藥自殺，被送進來的。洗完胃之后，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護士照例問，有沒有家屬？她說，沒有。

熟悉之后，葉小倩開始斷斷續(xù)續(xù)給我講了一些她的身世，她爸爸在她八歲那年生病去世之后，媽媽不得不接管公司。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很難在家看見媽媽，總是媽媽回來她已經(jīng)睡了，等她起床，媽媽已經(jīng)走了，家里大多時候只有她和保姆兩個人。

她15歲開始自己一個人住，連家長會這樣的事情，也是媽媽的助理幫忙開的，她說，“我好想跟媽媽說說話，想她陪陪我啊。”我說，“那你為什么想到自殺？”她說，“這樣她就可以陪我啊，可是當我吃完藥給她打電話的時候才知道，她出國了。于是，我覺得自己的死就沒有意義了，所以又趕緊打了120。醫(yī)生啊，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

我拍了拍她的頭說：“傻丫頭，哪有人用自己生命開玩笑，你媽養(yǎng)你這么大容易嗎？”葉小倩低下頭難過地說：“很容易啊，有保姆和助理，她只要出錢就行了?！?/p>

葉小倩的18歲生日，是在我們醫(yī)院過的。她想請我們一起幫她慶祝，可那天，急診室出奇地忙，當值的醫(yī)護人員忙得連水都喝不上。葉小倩看見了，主動到分診臺幫忙，都是些瑣碎的事情，比如廁所在哪？熱水在哪？在哪掛號和繳費？

好不容易忙完了，葉小倩摸著額頭上的汗說：“你們是鐵打的嗎？一上午都不休息的?！弊o士長說：“我們休息了，這些病人怎么辦？就算來了醫(yī)院病也不會自己好?！?/p>

蛋糕是葉小倩在網(wǎng)上定的，很大一個。上面插滿了蠟燭，她對路過的每一個人說，“今天我生日，18歲的生日，我成年了?！彼训案夥纸o病房的病人和家屬，所有人都對她說，生日快樂，她樂呵呵地模樣像是中了彩票頭獎。

那天晚上，有個護士在朋友圈發(fā)了段話，“天真冷啊，衣服明顯沒帶夠?！边@句話其實是發(fā)給她男朋友看的，結(jié)果被她媽媽看見了，她媽媽半夜坐著出租車過來給她送衣服。護士責怪她媽媽跑來打擾她工作，葉小倩卻走過去，抱著那個護士的媽媽說，“媽媽，有你真好?！?/p>

那個護士的媽媽被弄得有點措手不及，拍了拍她的后背說，“乖孩子，快點好起來?！比~小倩仍不肯撒手，絮絮叨叨地說：“媽媽，你可不可以不那么忙？”“媽媽，我想和你一起吃飯，我不喜歡一個人睡，屋子太大了，太空了，我害怕。”“媽媽，我想和你一起逛街，買衣服，看電影?！?/p>

第二天，葉小倩出院了，走之前她說：“你們太辛苦了，就因為我這樣的無聊人太多了，我保證回去一定好好鍛煉身體，不給組織添麻煩?！比缓螅娴?，很久很久，葉小倩都沒有再來了。久到，我已經(jīng)差點忘記她了。

終于見到媽媽了

由于是非正常死亡，我照例通知了派出所，警察說聯(lián)系到了家人，不過家人在國外，暫時回不來。

消防那邊給的結(jié)論是充電寶爆炸引起明火，燒著了桌上的書。葉小倩那晚感冒了，睡覺前給朋友發(fā)消息說自己感冒了難受，朋友勸她去醫(yī)院，她說，醫(yī)生都忙成那樣了，我就別因為小感冒去給他們添麻煩了，吃了藥睡一覺就好。她是睡著之后吸入了大量的濃煙，而導致的死亡。

她那句醫(yī)生都忙成那樣了我就別添麻煩了，像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扎得我生疼生疼的。傻孩子啊，醫(yī)生的職責就是治病救人，哪有什么麻煩不麻煩？

葉小倩躺過的那張病床上，又有新的病人進來，生離死別、陰陽相隔的故事每天都會在這里上演?？舍t(yī)生不是神，救不回所有人，能做的只是延緩一個人的生命。

葉小倩母親來的那天，我在搶救室給一個心梗的老人做心肺復蘇。她的哭聲那么大，那么凄涼和無助，整棟樓的人都聽得到，可是沒有人在意這些，大家依舊各忙各的，醫(yī)院從來不是個欠缺眼淚的地方。

我想起，我還欠葉小倩一個答案，她問我，醫(yī)生，你缺不缺女兒？我忘了告訴她，我只有一個兒子，正好缺一個女兒，湊成一個好字。一滴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分不清那是汗水還是淚水。監(jiān)護儀上出現(xiàn)了波動，那個老人被救回來了。

搶救室外，老人的家人喜極而泣。

值班室門口，一個四十多歲一臉疲憊的女人被人攙扶著站在那里，我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葉小倩的母親，因為葉小倩不止一次給我看過她和媽媽的照片。她本人比照片看上去老了十歲，眼睛紅腫且布滿了紅血絲，她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嘴里哆哆嗦嗦地說，“她是不是受了很多罪？”

我安慰她，“沒有，她睡著了，很平靜?！彼c了點頭，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喃喃地說：“那就好，那就好，她最怕疼了?！蔽艺娴娜滩蛔∠雽λf：“早干嘛去了，為什么不能多陪陪她，知不知道她有很多想跟你一起做的事，有很多想跟你說的話，她那么愛你，體諒你。可你呢？你又為她做了什么？”那些話在我腦子里不停打轉(zhuǎn)，最后又被我活生生地咽了回去，作為一個醫(yī)生，我無權(quán)去指責病人家屬。

過了一會，她的心情終于平復了下來，她說：“小倩跟我說起過你們，包括她自己做的那些傻事，她說你們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護士都對她很好，還陪她一起過生日。”

“我總覺得她還小，還是八歲那個小女孩，明明不想我上班，卻愣是含著眼淚把我往外推，看著車子開走了，又忍不住追著車跑的小女孩?！薄敖裉炜此?，原來她已經(jīng)長那么大了，是個大姑娘了，再過幾年就可以結(jié)婚生孩子，我就可以當外婆了。可她就那樣走了，一句話都沒跟我說就走了。”“我以為我們有的是時間，等我忙完了工作，就可以陪她?？晒ぷ鲗嵲谔嗔耍趺匆沧霾煌?。答應她的事總也辦不到，總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推著推著就沒下文了?！?/p>

“這家公司是她爸爸留給我們的，我必須要守住它，以后好傳給她?？涩F(xiàn)在，我沒機會了，我沒有女兒了?！薄搬t(yī)生，我沒有女兒了?！?/p>

眼淚就那樣毫無預兆地從我們兩個人的眼睛里同時流了出來，我轉(zhuǎn)身迅速用手抹干自己的眼淚，然后飛快地在那張葉小倩的死亡證明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因為眼淚又模糊了我的雙眼。

葉小倩的母親被陪同的家屬攙扶著離開，她聲音嘶啞地跟我說，“謝謝?！彼叩煤芷D難，好像每邁出一步，都要使勁全身的力氣。有那么片刻，我覺得有些喘不過氣，感覺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正在嘩啦啦地往外流。護士長走過來，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永遠記得，她跟我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一定練就一身銅墻鐵壁，保證不生病，不給組織添麻煩?！比缓?，活蹦亂跳像一只兔子似的，跳出了醫(yī)院的大門。

生命有多頑強，就有多脆弱，死神從來不會給你預留告別的時間，好好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這是一個急診科醫(yī)生給你的建議。??????????? 編輯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