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藍
幾年前,西澳大學(University of Western Australia) 進化生物學副教授莫妮卡·加利亞諾(Monica Gagliano)開始拿盆栽含羞草做實驗。她用一根滑動鋼軌將它們引導到緩沖表面上6英寸的高處,然后將其扔下。含羞草長著細密的綠色葉子,粉紫色頭狀花序,當它受到驚擾時葉片會向內卷起,它亦因此而得名。從理論上講,它會保護自己不受任何攻擊,不加區(qū)別地將任何接觸或掉落視為一種攻擊,并將自己封閉起來。
當加利亞諾第一次從特定高度讓這些植物跌落時,60棵中55棵的反應跟預期的一樣。但連扔幾次之后,閉合的就少了。她每5秒鐘讓其摔落一次,進行了60次后,所有含羞草都不閉合了。她又堅持了28天,直到任何一棵含羞草都不再“害羞”。除非她用其他不同的方式干擾它們,比如抓住含羞草時,它們才會恢復通常的防御機制。
加利亞諾在發(fā)表于2014年《生態(tài)學》(Oecologia)的一項研究中總結到,含羞草“記得”它們從這么低的高度墜落實際上并不危險,而且“意識”到它們不需要自衛(wèi)。她相信自己的實驗有助于證明“大腦和神經元是一個復雜的解決方案,但不是學習的必要條件。”她推斷植物在學習。而且她相信植物還會保持記憶。蜜蜂在幾天后就會忘記它們所學到的東西,但這些含羞草已經記得將近一個月了。
“植物智慧”的概念至少從上世紀70年代初就已經存在,是指一種超越適應性和反應性,而進入主動記憶和決策領域的智慧。六七十年代人們進入了信仰從宗教到“靈性”轉化的新紀元,1973年的暢銷書《植物的秘密生活》(The Secret Life of Plants )也充當了一個催化劑。這本書由彼得·湯普金斯(Peter Tompkins)和克里斯托弗·伯德(Christopher Bird)合著,書中提出了一些非常不符合科學原理的觀點,比如植物能“讀懂人的想法”,“感受壓力”,“辨認”出植物兇手。
作者聲稱,這些被包裹著偽科學外衣的說法,已經被“實驗”“證明”了。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測謊員克利夫·巴克斯特(Cleve Backster)在1966年做了這樣一個實驗:他將一個電流計(記錄電流的機器)連接到一種熱帶棕櫚室內植物龍血樹上,默默想象這棵植物著火了,電流計便開始擺動。于是他得出結論:植物能從他的思想中感受到壓力。在另一項實驗中,巴克斯特讓一個朋友踩踏一株植物。然后讓他和另外五個“嫌疑人”從被踩踏的植物面前走過。當“兇手”進入房間的時候,與電流計連接著的植物發(fā)出了一波電流,從而“確認”了兇手。
牛津大學前古生物學教授、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Natural History Museum)古生物學家理查德·福泰(Richard Fortey)對“聰明的植物”的想法嗤之以鼻?!八蝗烁窕锰珖乐亓?,真的沒什么意義。”他對史密森尼雜志(Smithsonian)說,“植物沒有意志或者目的。它們能解決問題,但都是被激素所控制,這是在自然選擇中進化而來的?!彼J為這些被“神化”的植物智慧的想法非常令人擔憂,因為“人們會很輕易得出錯誤的結論,即樹跟我們人類一樣是有意識的物種?!?/p>
然而,雖然我們很容易懷疑這個在室內植物上做電流實驗的人,和所謂利用容易上當受騙的公眾的精明作者,但也許這些觀點中有一些是事實。
達爾文在1880年提出了第一個關于植物智慧的現代概念。他在《植物運動的力量》(The Power of Movement in Plants)中總結到,植物的根有“指導相鄰部分運動的力量”,并像“低等動物的大腦一樣運作;大腦在身體的前端,接收來自感覺器官的印象并指導運動?!边_爾文討論了植物如何對震動、聲音、觸摸、濕度和溫度的轉變做出反應,但這些只是適應性反應。植物會面向太陽或被觸摸后閉合,不需要擁有類似神經系統的能力。與加利亞諾的實驗所清晰表明的“記憶”不同,這里沒有涉及處理或者選擇過程。(許多古希臘人,比如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阿那克薩哥拉、德謨克利特、恩培多克勒,都相信植物有一種可以“加工”感覺的大腦。)
最近,更多的發(fā)現似乎指向了一種更為克制的植物智慧的觀點。植物可能無法辨認出兇手,但樹木可以通過地下真菌網絡分享養(yǎng)分和水,通過該網絡向其他樹木發(fā)送警告信號提醒它們有危險。彼得·沃萊本(Peter Wohlleben)是一位為德國政府工作的護林員,他寫過大量關于樹木疾病、昆蟲或干旱的文章。沃萊本偶然發(fā)現一個大約在五千年前被砍倒的樹樁,刮去表面下面依然是鮮活的綠色,他意識到是周圍的樹木一直在為它輸送葡萄糖和其他養(yǎng)分,維持著它的生命。
這種植物交流系統的運行原理與動物的神經系統相似。樹木可以在地下發(fā)射出電脈沖信號,也可以通過信息素和氣體在空中發(fā)出信號。比如,當一只動物開始咀嚼一棵樹上的葉子時,樹木可以將乙烯氣體釋放到土壤中警告其他樹,附近的樹便能在它們的葉片中釋放單寧酸來毒害侵擾它們的動物。
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拔覀?,樹”( NousLes Arbres)展覽現場。巴西畫家路易斯·澤爾比尼(Luiz Zerbini)創(chuàng)作的大型叢林主題油畫。
樹還能區(qū)分威脅,它們會對折斷樹枝的人和吃樹葉的動物做出不同的反應,對于前者,它會試圖治愈自己,對于后者,它會釋放毒害物質。植物甚至會共享空間。在2010年的一項研究中,四株海馬康草(Cakile edentula)被栽入了同一個花盆中,結果它們共享互通資源,還移動根部來適應其他植物。如果植物只是由進化選擇而來,它們一定會爭奪資源,但它們似乎在“考慮”其他植物,并“決定”幫助它們。
哪怕證實植物智慧存在的最微小的可能性,也會有巨大的科學和存在的意義。如果植物像加利亞諾相信的那樣可以“學習”和“記憶”,那么人類可能從來都沒有正確認識植物和我們自己。對“智慧”已固的理解將要被推翻和重構,而我們忽略了發(fā)生在我們周圍的一個宇宙的想法。
正在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 Foundation Cartier)開設的主題為“我們,樹”( Nous Les Arbres)的展覽試圖表明人類只是屬于植物的世界中很小的一部分。畢竟植物占據地球生物量的99%??ǖ貋喕饡嫶蟮牟A粔γ婢褪侵木G意盎然的蒙帕納斯公墓。但為這個空間賦予獨特意義的是埋葬于此的查爾斯·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和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這樣的歷史人物,而遠遠不是任何植物的生命。
展覽中有用散落的垃圾碎片拼湊的植物標本裝置,記錄鄉(xiāng)間的退休老人談論他們最喜歡的樹以及如何照顧樹的視頻,還有巴西畫家路易斯·澤爾比尼 (Luiz Zerbini)創(chuàng)作的巨幅叢林油畫。然而,幾乎每一種對自然的訴求,都只能喚起一種疏離感。展覽本身意外地證明了人類已經習慣于認為我們自己在根本上是與環(huán)境分離甚至隔絕開的,以至于我們必須在一個主要的首都城市辦一個展覽,來試圖重建與環(huán)境的聯系。
在智利攝影師塞巴斯蒂安·梅西亞(Sebastian Mejia)的黑白照片中,樹木沖破了圣地亞哥的房屋和加油站的屋頂;一棵巨大的棕櫚樹長在一家汽車專賣店的中間位置;一棵嚇人的傾斜的松樹眼看著要倒在街上。同樣擁有震撼力的還有迪勒斯科菲爾德+倫弗洛(Diller Scofidio + Renfro)建筑公司創(chuàng)作的一部叫做《出口》(EXIT)的電影,展示了世界重大森林被破壞的戲劇性。這些作品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它們并不強行帶入。相反,它們用大自然的力量和它的脆弱與觀看者產生了對話。我們的房屋、商店和加油站可以被一棵棕櫚樹損壞;一場大火就能讓一片百年歷史的森林消失殆盡。我們對自然的不尊敬令人震驚又太過常見。我們待在經濟發(fā)達的舒適圈里。如果我們能誠實面對個人所造成的危害能力,也許我們不會再吃肉,住大房子,開車,使用塑料水瓶或塑料袋。至少我們也可以對自己的“同流合污”感到一些痛苦,而不是麻木。這樣長此以往,也許會推動我們走向改變。
利攝影師塞巴斯蒂安·梅西亞(SebastianMejia)的攝影作品。
如果我們更加尊重不只能被我們破壞,還會反過來毀滅我們的大自然,我們能對錯綜復雜的自己看得更清楚嗎?我們會對在單一栽培環(huán)境中種植植物,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改造它們的基因,毀壞森林而產生遲疑嗎?如果我們懂得保護植物和樹木是在保護我們自己,我們會更加努力地去保護環(huán)境嗎?
如果植物真的會學習,它們也許能夠采用并延續(xù)其耐寒、儲備營養(yǎng)、分享和警戒的特性,緩慢地適應氣候變化。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學習過程才是終極智慧:為了生存而主動重塑自身存在的能力。
智慧是所有這些問題的核心。它到底是什么?一定是通過神經元和一個“大腦”來記憶、學習、作出決策的能力嗎?還是我們應該將這個定義拓寬到包含愛丁堡大學生物學榮譽教授安東尼·特瓦斯(Anthony Trewavas)稱為的“無需大腦的控制”(mindless mastery)?問題的關鍵點在于我們是否認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我們的記憶和學習機制是否更優(yōu)越?;蛘?,我們愿不愿意看到其他非神經思考機制?我們愿意“去中心化”自己,通過非人類的視角看待環(huán)境嗎?
正如加利亞諾所總結的,也許植物擁有的知覺能力遠比我們想象得多。植物“記得”被跌落并且“決定”不需要保護自己的暗示,在人格化的語境中并沒有得到充分表達,但我們也還沒有其他的語言。事實上,我們對自己都還知之甚少,我們的科學尚不能完全解釋人類是如何學習和記憶的。為什么不考慮一下,也許在我們周圍的植物用一種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智慧在做著同樣的事情,并且比人類要時間悠久得多呢。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