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晴朗天空雨茫茫,是夏天里常有的天氣,且雨茫茫立刻會變成水茫茫。一個小時里,尖利的、快速的、緊密的雨,夾著閃電,裹著長風,往屋頂、樹上、路上、河面噼里啪啦鉆去,河水就蠟黃了。
有人在喊,可以出來捉拱水鯽魚啦!
嘎吱一聲,一扇門打開了。有人將頭探出,手心朝外一托,眼睛朝天一翻,腳跨出一只,再左右掃視天際,開始笑嘻嘻。接著轉身,馬上開另一扇門,在屋里走東奔西。一兩分鐘過去,手里拿著網(wǎng)兜、魚簍,提著鐵搭,赤著腳,吧嗒吧嗒奔出場外。向著田頭、河浜、壟溝的地方跑去,腳底像是裝了風火輪。
父親急吼吼地對我說,快點,魚老早出來了,我們早點去。
跟著父親,七轉八彎,走過一處一望無際的秧田。秧苗只露出一個秧頭,像是漂浮著的水草,漂過去又搖回來。父親看到一處缺口,站定,掄起鐵搭,咕嘟一聲,搭齒扣進了泥地,他再將鐵搭朝身邊一攏、一抬,一塊像砧板一樣大的泥塊掀了起來,水便涌來了,汩汩流到河里。父親覺得缺口太小,再次揮搭,鐵搭著地,泥漿飛濺,濺了他一身一臉,父親用手擼了一下臉,甩了甩手,繼續(xù),速度飛快。
問父親,我們不去捉魚了?
先開缺,再捉魚。父親頭也不抬,自個兒說道,秧要透氣的,水淹秧一個小時,水退去秧苗就會發(fā)黃,要一個禮拜直不起頭,讓水快點流出來,秧苗會好受些。父親一本正經(jīng)的臉露出狡黠的神情,神秘兮兮地對我說,看好,等這里的水泄得差不多了,魚就到缺口里來了,會游到秧田里去的。
類似于這樣的開缺,父親還做過許多次。
一里地之外的村東頭有一條河流,特別寬,河中心無一根水草,兩邊卻插滿高出人頭的蘆葦,在綠茵茵的水里豎著,柔順而又寧靜。臨水的葦葉拂過水面,蕩起漣漪四散,圈兒就像彎轉的弓箭,到了岸邊又彈回到葦邊;葦下,魚兒彎著身體,甩著尾巴,讓游弋成了游戲,開心時還躍出水面。
河北面連著的是一條小河,河里全是被稱為“東洋草”的空心蓮子草,中間隔一條河堤,叫“岸”。岸是用泥土壘成的,有一米寬,高出水面一尺左右。岸上皆野草,夾雜幾棵細短的蘆葦。岸中間是一個大缺口,缺口低處在大河那邊,高處在小河邊,中間還有幾道坎兒。看得出,這是有意做出來的——這個“做”叫開缺,也叫作做缺。
我是在耘稻的時候捉到過拱水鯽魚的,卻難得捉到青魚、黑魚。耘稻快耘到田角落的時候,大家都在期待一個收獲:像是車河見到了河底,魚兒開始慌張,它們東奔西突,撞到了秧根,秧頭搖晃、窸窣。
我們都自覺地將雙腳趴成大八字,雙手托開,腳板扣著地向前移動,像收縮包圍圈一樣,喜悅、期待一起籠在心頭。包圍圈越來越小,快成一個幾米的三角形了,眼看無處可逃,魚兒終于從水里躥起,像飛劍一樣撞向我們的胸前;躥不起的,則拼命想從我們腳的空隙逃出去。
所有的魚都被我們活捉。眾人耀武揚威,炫耀自己聰明,說魚笨到家了,到秧田里來干啥。是的,拱水把自己拱到田里去,確實有點找死的味道,但許多魚就是喜歡去秧田……
我和父親來到缺口處,父親拿上網(wǎng)兜,蹲身,伏地,把網(wǎng)兜張開,在缺口的南邊插牢,再將兜上的鋼筋拉開,嵌入泥里,網(wǎng)兜就成了一只進得去出不來的籠子。
小河里的水嘩嘩地往大河里流,缺口里形成了一條長長的水道,咕咕流淌著。
缺口的下沿濺起了無數(shù)水珠、水花,那聲音送到了大河,也送到了魚的耳朵里,所有的魚看見了、聽見了,像是趕集一樣,三三兩兩地湊了過來。
我看見,幾條虎口長的鯽魚,來到了缺口下沿,你擠我擁。其中體形彪悍的幾條,一躍上了缺口。它們逆著水勢,貼著泥,搖著魚尾,射箭般沖進了對過河里——其實是父親的網(wǎng)兜里。有幾條比較小的鯽魚,試著跳躍了幾次才躍上水道,卻被水流阻在道里,它們只好停頓一下,再次蓄積力量,沖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也過了缺口。
半個小時過去。父親說,夠了,吃不完了,我們回去吧。他收起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全是白乎乎的魚,它們奔跳著,嘀咕著,像是在埋怨自己的沖動一樣。它們沒有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應該是小河,去小河就是離開原先居住的地方,這樣總是有危險。現(xiàn)在不就是?它們遇上了一張網(wǎng),一張斷送性命的網(wǎng)。
回家了,問父親,魚怎會這樣?父親支支吾吾,說魚生來喜歡拱水。拱水干什么?父親說,魚的習慣,跟人喜歡浴身一樣。
魚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習慣?我說不出道道。后來我看到一本書,知道這就是魚的洄游。上溯洄游是多數(shù)野生魚的生活習性,也是它們繁衍子孫的與生俱來的做法。天地萬物都有生長、生存、生命的規(guī)律,鳥有鳥道,魚有魚道,人有人道,各自走道,天之道也。君子有好生之德,父親心底平和,也知道魚生活的某種規(guī)律,比如喜歡拱水。于是,就有了岸,有了缺口,其實都是人對魚兒呵護的一種表現(xiàn),也是人捉魚的一個省力辦法。
我親眼看見夏天里鯽魚下籽的時候,清晨,河面,空心蓮子草的邊上,到處都是露出嘴臉的鯽魚,到處都是魚嘴吸水、噴水的聲音,唧唧、嘟嘟,短促,簡單,清楚,有力。河面開始有水花,水花只有玉米粒那般大小,漸漸變成了密密麻麻的水泡。水泡越積越多,最后布滿整個河面。鯽魚們看見我們,沒有走開或者下沉的意思,它們像是知道這時候我們是不會打擾、侵害它們的,因為它們是為下一代的誕生在歡樂,在舞蹈,在歌唱,在嬉戲,當然也在生產(chǎn)。
拿起小河里的一根空心蓮子草,看見它根上全粘著黃澄澄的魚卵。我那時就明白,大河里的魚為什么要拼著命來到小河里了??稍S多沒有來的魚呢?到大河里攀一根蘆葦才知道,蘆葦?shù)慕斩捝弦灿猩僭S魚卵,但都在接近水面的地方,水再深一點的地方,魚卵就沒有了。魚卵禁不起水的壓力,產(chǎn)卵都在淺水。啊,都是為了下一代。為了下一代的魚,有時可以勞累自己,委屈自己,犧牲自己。做一條魚有時和做人一樣,都不容易。
突然想起,其實堤岸的缺口是自然的魚道。拱水呢,也是魚道。下籽下在東洋草上,也是魚道。就是游到秧田里去找死,也是魚道。魚無法改變魚道,我們同樣也改變不了魚道。
就像夏天的雨一樣,來時突然,去時也突然;來時匆匆,去時也匆匆。你很難說準時間與地點,你唯一估摸得到的是:比黃豆還大的雨下了一個小時,田野里許多缺口開始流水,河里面許多魚兒開始拱水,魚兒要拱到自己沒有氣力為止。那時候,頭頂上一定陽光高照,有點熱,但一定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