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濤
1962年4月末,張充和在打理自家花園。她與弟弟宗和信中記此事:“后園中有許多花,也叫不出名字來,只有芍藥還認得。這幾日在拔草,拔草除了得好空氣外,還可以消恨,拔一棵又頑固又堅硬的草根,好像是除了一個壞人。不怪舊書上常提到蔓草之憂恨?!?/p>
她所說的舊書應為《左傳》,其中有一段“鄭伯克段于鄢”:“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在這里,蔓延不絕的雜草,成為敵手的意象。
在人類文明史上,雜草的命運,一向如是。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這“古原草”,即雜草也。也可以說,在現(xiàn)代園藝出現(xiàn)之前,所有的草都是雜草。所不同的是,從前地廣人稀,草與人類在絕大多數(shù)的情境下相安無事,并可入畫入詩。
每年四五月,是雜草的登場季。吾園雖小,卻不缺它們,對雜草我有自己的態(tài)度。
蒲公英我會留下來,看它開花,摘它的葉子煮水。一年蓬也是我喜歡的,如果它不是太放肆,我會等它過了夏天。水花生一定要除掉,一旦放任,便不可收拾。至于薺菜,估計不夠包一次餛飩的,算了,還是請它離開吧。我多么希望什么地方能生出一株鴨跖草,這種藍色花,從前外祖母的屋檐下年年都有,多年未見了。
“禾大壯”除草劑的廣告是不少人上世紀80年代的記憶之一,普通人卻完全不會料到其對生態(tài)的干擾。至此,雜草的定義,在地點、文化之外,又增添了技術(shù)的維度。對雜草而言,無處藏身的難度在增加,每當我看到園林工人噴灑除草劑,總不免杞人憂天,人類對非我族類之戕害,是否正走向自身的末日?
英國博物學家理查德·梅比有一本精彩的書《雜草的故事》,可稱為雜草辯護詞:“雜草不僅指那些出現(xiàn)在錯誤地點的植物,還包括那些誤入錯誤文化的植物。”
這番話我甚為認同。諺云:庭前生瑞草,好事不如無。雜草啊,你生錯了地方,你的轉(zhuǎn)運,要看遇到了什么人。
我一位同學的祖父,從前是位秀才,晚年居家,每日仍是作詩寫字。他的房間里有這樣一副對聯(lián):“不除庭草留生意,愛養(yǎng)盆魚識化機”。字面上實在是老嫗能解,個中深意卻非我等毛孩子所能領(lǐng)會,老先生曾為我解說,可惜被我忘得一干二凈。他家的院子里還真的有一口大缸,小魚數(shù)尾嬉戲于睡蓮中,庭中尚有鳳仙、天竺葵、月季之屬,雜草嘛,雖不叢生,似乎也的確未除,歷經(jīng)浩劫,尚能有這樣的日子過,也算天賜。
我去過不同海拔的草原,草色連云,野蜂飛舞,沒有人會在那里提起雜草的話題,因為它們是優(yōu)質(zhì)的、有經(jīng)濟價值的。而在都市的大街上,你找不到雜草的蹤跡,間或會在一條僻巷,看見它生在水泥地磚的縫隙,享受著少數(shù)派的自得其樂。
回頭說說張充和姐弟的書《一曲微?!贰K饺送ㄐ乓坏┝鞑?,便成了公共空間的話題。坊間多有“合肥四姐妹”、“最后的閨秀”一類讀物。當人們恢復了對理想化生活之路的憧憬時,她們的故事,成了某種合適不過的榜樣。
只是“草色遙看近卻無”,天街小雨,故園路遙,如此況味,亦只能付諸詩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