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放
(青島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000)
“俳諧”是我國古典文學(xué)的一種寫作手法或?qū)懽黧w式,其核心是一種戲謔的姿態(tài)。“俳諧”一詞,最早來源于古代的俳優(yōu),指的是滑稽戲或以此為生的人。《說文解字》曰:“俳,戲也。從人,非聲。”[1]段玉裁注:“以其戲言之謂之俳,以其音樂言之謂之倡,亦謂之優(yōu),其實一物也?!盵2]除了純以滑稽通俗之語戲謔取樂,還有一類以隱語或滑稽語匡弊時政、譏刺諷諫的俳諧,比如《史記·滑稽列傳》所載淳于髡、優(yōu)孟、優(yōu)旃三人的言行,滑稽戲謔中寓有嚴(yán)肅的主題。此后,劉勰最早注意到這一文學(xué)形式,并將其列為體裁之一種,《文心雕龍·諧隱》曰:“嗤戲形貌,內(nèi)怨為俳也”“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盵3]俳諧雖在古典文學(xué)中一直未占據(jù)主流,但它自出現(xiàn)起便潛流于各類文學(xué)作品之中,或戲謔娛樂,或文字游戲,生成了有別于傳統(tǒng)詩教的新鮮感與趣味性。如魏晉南北朝有“擬公文體俳諧文”[4],唐代產(chǎn)生了“諧隱精怪類型小說”[5],宋代則將“俳諧式擬人寫物”[6]手法應(yīng)用于詩文創(chuàng)作。還有一類俳諧之作,如杜甫《戲作俳諧體遣悶》,在調(diào)侃戲謔中暗含了作者的真實情志,成為思想情感的寄托。俳諧文學(xué)發(fā)展到清代,《紅樓夢》承其余緒,成為一部俳諧文學(xué)的集大成之作,不僅在詩、詞、曲等體裁中廣泛采用俳諧形式,還綜合運用了雙關(guān)、諧隱、擬名等多樣化的俳諧手法。更重要的是,作者通過俳諧化的寫作,塑造了立體生動的人物形象,暗示了人物各自的命運,表達(dá)了荒謬悲劇的人生感和嚴(yán)肅的生命主題。大體上看,《紅樓夢》中的俳諧成分可劃分為三種類型:含義上的戲謔娛樂類、文字上的雜體游戲類和手法上的自嘲反諷類,下面擬從這三個方面探究《紅樓夢》俳諧手法的運用及其在文本中的作用。
《紅樓夢》的敘事往往雅俗互補,莊諧成趣,呈現(xiàn)出一種奇趣幽默的風(fēng)貌。作者將戲謔娛樂的俳諧手法引入小說寫作,既塑造了人物立體多面的性格,又呈現(xiàn)出一種機智幽默的新鮮感。這類俳諧成分以打趣逗樂為主,與早期的滑稽、詼諧有相似之處,有時不免淺俗俚鄙,論人物尤以極富俳諧性的劉姥姥、王熙鳳和薛蟠為典型,一些尋常的戲謔玩笑之語亦屬此類。
劉姥姥身為一介鄉(xiāng)村農(nóng)婦,卻三次出入賈府,陪賈母逗笑取樂,展示了她村野式的機智幽默,其人物設(shè)定與“俳諧”最早所指的供皇帝笑樂之人類似。劉姥姥的言行舉止具有濃厚的民間詼諧品格,其俳諧性格在第一次進(jìn)入大觀園時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第三十九回寫到,劉姥姥來榮國府送了些新鮮的瓜果菜蔬,又因編的那些故事投了賈母的心,賈母因此要帶她去逛大觀園,卻不想還未進(jìn)園便遭到了戲弄:“一面說,一面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里面盛著各色的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于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一語未完,鳳姐便拉過劉姥姥來,笑道:‘讓我打扮你。’說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不住?!?1)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三版,凡引自《紅樓夢》的文字,后文不再注出處。劉姥姥也善于順勢而為,說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fēng)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fēng)流才好。”劉姥姥此處完全以俳諧式的人物形象出場,被“打扮的成了個老妖精”,而成為眾人取笑作樂的對象。劉姥姥已不同于第一次進(jìn)榮國府時的拘束謹(jǐn)慎,而是滑稽風(fēng)趣,盡顯村野本色,俳諧性格躍然紙上。至瀟湘館時,因只有一條石子鋪成的羊腸小路,劉姥姥非常知趣地“讓出路來與賈母眾人走,自己卻走土地”,卻“不妨底下果滑了,咕咚一跤跌倒。眾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來?!痹陲堊郎?,劉姥姥自顧自地說“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更是把湘云笑到噴飯,黛玉笑岔了氣,寶玉滾到賈母懷里……“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曲背”。后值鴛鴦?wù)f骨牌副兒,劉姥姥更是本色表演,一派村言村語把眾人逗得笑不可仰??梢姡瑒⒗牙蜒孕信e止處處充滿了滑稽戲謔意味,其村野形象雖與大觀園這個繁華錦繡的世界格格不入,但其莊家人的淳樸幽默和諳于世故卻使得畫面一改往日的纖弱沉悶為輕松愉悅。劉姥姥雖以俳諧式的人物形象出現(xiàn)于小說之中,以服侍賈母一眾人逗笑取樂為資,其言談不免淺俗,舉止也不夠端莊高雅,這些卻恰如其分地展現(xiàn)了其村婦本色與詼諧性格,給大觀園帶來勃勃生氣的同時,也成為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號為“鳳辣子”的王熙鳳性格潑辣,善于周旋于各種角色之間。雖在小廝眼里“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在家族長輩和小輩尤其是賈母面前,王熙鳳極其機敏伶俐,善于奉承,總能使眾人捧腹作樂。前人研究多側(cè)重王熙鳳性格中男性化的一面,對其俳諧性的一面則關(guān)注不足,無疑削弱了這一人物的性格深度。第五十回中,大家在大觀園廬雪廣即景聯(lián)句,賈母觀看一番后決定去惜春的暖香塢,此時王熙鳳趕來,口內(nèi)埋怨賈母讓她好找,還偏將賈母說成跑到外面躲債:“‘我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連忙把年例給了她們?nèi)チ?。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已預(yù)備下希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再遲一回就老了?!恍姓f,眾人一行笑?!蓖跷貘P擅長迎合賈母心意,往往明貶暗褒,使賈母哭笑不得。王熙鳳作為小輩能夠在賈府立足,離不開賈母的喜愛與支持,這種潑辣幽默的性格正是她能夠輕松周旋于各式人物之間的重要原因。
如果說劉姥姥的俳諧是“淺俗”,王熙鳳的俳諧是“機智幽默”,那么另一個俳諧性人物則可以用“俚鄙”來形容。在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羅香”一段中,賈寶玉、薛蟠、蔣玉菡等人在馮紫英家聚餐,寶玉提議作“女兒詩”,要求說出悲喜愁樂四字,輪到薛蟠時,他說“女兒悲,嫁了個丈夫是烏龜”,“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他說“女兒愁,繡房躥出個大馬猴”,眾人呵呵作笑,接著又說“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這時眾人因其用韻而一變?yōu)椤霸尞悺?,及至他最后一句,“眾人聽了,都扭著臉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毖撮_口唱“一個蚊子哼哼哼”時,“眾人都怔了”,唱“兩個蒼蠅翁嗡嗡”時,眾人已經(jīng)忍無可忍,都道:“罷,罷,罷!”而薛蟠的反應(yīng)也相當(dāng)滑稽無賴,“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作哼哼韻。你們要懶待聽,連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于是眾人都道:“免了罷,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薛蟠外號“呆霸王”,自小不學(xué)無術(shù),是個實實在在的紈绔子弟,既粗俗不堪又天真傻氣,“女兒悲”“女兒愁”兩句逗得大家樂不可支,“女兒喜”“女兒樂”兩句又粗鄙至極,讓這一干人哭笑不得、羞愧不堪,只能扭過頭去說該死。薛蟠則是一派理直氣壯的樣子,絲毫不為自己的無知無禮感到羞赧。薛蟠雖無意于制造俳諧,其言行卻造成了戲劇性的俳諧效果:一方面他的天真呆傻成為旁人取笑娛樂的對象,另一方面薛蟠俚鄙的言行及其朋友的一系列反應(yīng)也讓讀者不禁啞然失笑。而薛蟠與劉姥姥、王熙鳳的不同就在于,劉姥姥有意地將自己置于供他人俳諧取樂的位置,王熙鳳主動地制造俳諧場面,而薛蟠則是無意中造成了自己被戲謔取樂的結(jié)果,是一種不自覺的俳諧性。
除了俳諧性人物,《紅樓夢》中許多打趣逗樂的言語也具有豐富的俳諧意蘊。這些俳諧性話語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活靈動,增加了文本的趣味性,在《紅樓夢》中比比皆是。比如第三十六回,李紈打趣平兒:“李氏道:‘噯喲!這硬的是什么?’平兒道:‘鑰匙。’李氏道:‘什么鑰匙?要緊梯己東西怕人偷了去,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jīng),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劉智遠(yuǎn)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作什么。’”李紈此處用了兩個典故,一是《西游記》中龍王三太子化成白馬,馱著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二是明初南戲《白兔記》中劉知遠(yuǎn)看護(hù)瓜園時打敗瓜精,得到兵書和寶劍的故事。李紈開玩笑把王熙鳳比作唐僧、劉知遠(yuǎn),將平兒比作白馬、瓜精和“總鑰匙”,不僅表現(xiàn)出平兒的精明能干以及對于王熙鳳的重要地位,還體現(xiàn)出平兒吃苦耐勞的性格。李紈雖然沒說一個好字,卻在俳諧打趣中將平兒夸了個遍,氛圍也顯得輕松自然。另外,李紈年輕守寡,只知一心教子,在他人中是個謹(jǐn)守禮教、乏味無趣的人,而此時李紈的一番玩笑話展示了她活潑風(fēng)趣的一面,其性格也變得鮮活靈動起來。
另有第二十二回寶釵過生日,寶玉聽完《魯智深醉鬧五臺山》中的《寄生草》感嘆填詞精妙,“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這時“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f的湘云也笑了?!边@里黛玉運用了諧音與雙關(guān)的手法,《山門》指的是寶釵點的那出戲《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妝瘋》則指的是元代雜劇《功臣宴敬德不伏老》的第三折,說的是唐代尉遲敬德因不肯掛帥出征而假裝瘋病的故事。林黛玉此處打趣寶玉,表面上是因為看不慣寶玉手舞足蹈的樣子,實則因為本看不慣寶釵特意投賈母所好而點了一出熱鬧戲,加之寶玉對寶釵稱贊連連,又添懊惱,因此才拿戲名將寶玉調(diào)侃一番。而這一處俳諧筆法,已不僅僅是一語雙關(guān),而是一語多關(guān),既表達(dá)了字面的兩層意思,又充分展現(xiàn)了人物內(nèi)心微妙復(fù)雜的情感變化,可謂妙絕。類似的還有第五十四回,榮國府元宵節(jié)夜宴之時的一段對話,寶玉、麝月、秋紋等人從園子里出來,迎面碰上幾個媳婦子,“麝月等問:‘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婦們道:‘是老太太賞金、花二位姑娘吃的?!锛y笑道:‘外頭唱的是《八義》,沒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來了?!薄痘煸小窞槊髂┣宄醯囊徊可衲。渲杏薪鸹ㄊツ改锬锿瑥堈嫒硕贩ǖ那楣?jié)。媳婦們口中的“金、花二位姑娘”本指的是鴛鴦與襲人,而秋紋用戲文中的人物指代,應(yīng)情應(yīng)景又新鮮有趣。這幾個例子都是采用了書中人物所熟悉的民間戲曲,既顯示了《紅樓夢》對俗文化的吸收借鑒以及民間俗文學(xué)蓬勃的生命力,也表現(xiàn)了俳諧與民間文化的深刻聯(lián)系。除了用諧音、雙關(guān)、戲仿戲曲人物等手法來制造俳諧效果,小說中還有幾處運用了“擬名”的修辭來形成構(gòu)詞的陌生化與屬對技巧,比如第三十八回,賈、黛、釵等人詠螃蟹詩,其中賈寶玉寫道:“饕餮王孫應(yīng)有酒,橫行公子竟無腸?!毙吩凇缎纷V》中被稱為“橫行介士”,《抱樸子》又稱其為“無腸公子”,這句詩一語雙關(guān),兼寫螃蟹形態(tài)與乖張性格,形神兼?zhèn)溆中缕媲擅?,叫人印象深刻?/p>
這類以戲謔娛樂為目的的俳諧筆法是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之一,展現(xiàn)了人物的多面性格,淳厚質(zhì)樸的劉姥姥有滑稽詼諧的一面,狠辣無情的王熙鳳有風(fēng)趣幽默的一面,紈绔粗俗的薛蟠則有俚鄙可笑的一面。散落于文中各處的俳諧話語除了豐富人物形象,更調(diào)劑了敘事氛圍,使得文本莊諧相間、張弛有度,增加了小說的趣味性與可讀性。
《紅樓夢》中的女子多飽讀詩書,文采高妙,文藝活動豐富多彩,對聯(lián)、酒令、燈謎、笑話層出不窮。這些雜體游戲之作,也屬于俳諧文學(xué)的一種:“對于形形色色的雜體詩詞,古人常常把它們作為文字游戲之作,認(rèn)為是一種滑稽戲謔的創(chuàng)作行為,因此也把雜體當(dāng)成俳諧體。”[7]《紅樓夢》中的雜體創(chuàng)作常出現(xiàn)于重大節(jié)日或集體聚會的背景下,除了表面上所呈現(xiàn)的俳諧趣味,還有著豐富人物性格、展現(xiàn)人物風(fēng)采、預(yù)示人物命運的重要作用。
第六十二回,寶玉與寶琴生日,眾人在芍藥叢擺下筵席,寶玉、湘云、平兒等人劃拳行酒令,三個人限酒底酒面,湘云要求:“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guān)人事的果菜名?!贝司屏钣上嬖扑?,她也作了極為精彩的兩聯(lián),一是“奔騰而砰湃,江間波浪兼天涌,須要鐵鎖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fēng),不宜出行。”“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逼渲?,“奔騰而砰湃”出自歐陽修《秋聲賦》,“江間波浪兼天涌”出自杜甫《秋興八首》,“須要鐵鎖纜孤舟”為骨牌副兒名,“一江風(fēng)”為曲牌名,“不宜出行”為歷書上記載的每日的宜事與忌事?!傍嗩^”“丫頭”“桂花油”則既關(guān)乎人事,又涉及果菜。而湘云醉眠芍藥叢時,“口內(nèi)猶作睡語說酒令”:“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其中,“泉香而酒冽”出自歐陽修《醉翁亭記》,“玉碗盛來琥珀光”出自李白《客中行》,“梅梢月上”為骨牌副兒名,“醉扶歸”為曲牌名,“宜會親友”亦出自歷書。這類酒令新奇有趣,把不相干的幾件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又要表達(dá)流暢,可以說難度極大,但也正能體現(xiàn)出眾女兒的滿腹才華與幽默品格。湘云“醉眠芍藥裀”更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灑脫豪放又磊落明凈,展現(xiàn)出一派魏晉人物般的瀟灑神韻。
第五十回“暖香塢雅制春燈謎”雖不似酒令一般新奇有趣,論高雅別致則更勝一籌。李紈的謎面是“‘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湘云猜“在止于至善”,未中,經(jīng)寶釵提醒,黛玉猜中是“雖善無征”。“雖善無征”出自《禮記·中庸》:“上焉者雖善無征”[8],意思是先王的禮制雖好,但無從證實。“世家”取自《史記》體例,觀音至善,但沒有史書記載其家世,無從考證,故言“雖善無征”。李綺的謎面是個“螢”,打一字,獨有寶琴猜到是“花”字。黛玉一邊叫妙,一邊為眾人解釋:“螢可不是草化的?”《禮記·月令》記載:“季夏之月……腐草化為螢?!盵8]因為螢夏季在水邊產(chǎn)卵,化蛹成長,古人便誤認(rèn)為螢是由腐草本身變化而成,故李綺在此借用《禮記》的典故出此燈謎。這些雜體游戲雖為俳諧之作,卻充分展現(xiàn)了這些女子們的博學(xué)聰慧以及不同凡俗的光彩。
還有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眾女兒作了許多燈謎寫在屏上,元春所作燈謎是爆竹:“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迎春的謎底是算盤:“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探春的是風(fēng)箏:“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fēng)怨別離”,惜春的是佛前海燈:“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賈政心內(nèi)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fēng)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fā)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jié),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制燈謎本為游戲取樂,但各人所作的燈謎卻暗中隱寓了各自的命運,元春寓意其得寵與短壽,迎春寓意其被用來抵債賣給孫紹祖,探春寓意其遠(yuǎn)嫁,惜春燈謎則寓意其為尼的歸宿。而寶釵的燈謎是更香,暗示了她日后孤凄寡居的結(jié)局:“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fù)年年。光陰荏苒須當(dāng)惜,風(fēng)雨陰晴任變遷?!辟Z政看完,心內(nèi)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yuǎn)福壽之輩。”這些“讖語”預(yù)示了眾女子日后的悲慘境遇與賈府最終衰敗沒落的結(jié)局。
這類雜體游戲的俳諧之作在《紅樓夢》中占有較多篇幅,其參與者往往以年輕女子為多,她們在斗詩、聯(lián)句、燈謎、酒令等活動中展示了出眾的才華與智慧。這些描寫不僅飽含對女子高雅風(fēng)采的傾心贊嘆,更是對“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一封建思想的有力反駁。不僅如此,她們的俳諧詩文創(chuàng)作還暗含著各自的命運線索,可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9],更增加了耐人咀嚼的意味。雖為雜體游戲,這類俳諧卻不可謂不關(guān)鍵。
《紅樓夢》的俳諧文筆俯拾皆是,或打趣逗樂,或文采博贍,或淺俗俚鄙,或高雅別致,都極具詼諧性,使讀者捧腹作樂或會心一笑。小說中還有一類以自嘲反諷為主的俳諧描寫,看似詼諧滑稽,其實“佯作戲謔”“寓莊于諧”,寄托了作者的真實情志和嚴(yán)肅深刻的寫作主題。即所謂“于嘻笑詼諧之處,包含絕大文章”[10]。
一是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上的俳諧性。從創(chuàng)作背景和時間來看,一般小說都仔細(xì)地交代時間地點,依托一定的史實虛構(gòu)故事,《紅樓夢》卻反其道而行之,開篇空空道人抄閱《石頭記》時赫然提到“然朝代年紀(jì),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并借石頭之口解釋說:“我?guī)熀翁V耶!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guī)熅辜俳铦h唐等年紀(jì)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jì)哉!”不僅不記朝代,反而“假借添綴”,其態(tài)度之隨意侮慢古之未有。其次,從寫作目的上看,空空道人質(zhì)疑它“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fēng)俗的善政”時,石頭又解釋道:“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愿他們當(dāng)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弊髡呋蛟S是為了避免其中一些詩文敘述引起不必要的猜測與附會,所以故意不設(shè)時間地點。但在借石頭之口講述時卻不直言,而是讓空空道人“假借漢唐等年紀(jì)添綴”,在寫作意圖上也不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11],而只是為了讓那些市井俗人“省些壽命筋力”。作者這種戲謔游戲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實是對其他世俗小說的一種嘲弄,是對那些滿口仁義卻又假仁假義的詩詞文章的有力諷刺。作者認(rèn)為人生的真正意義在于追尋自我,而不是為家國名利奔波;文學(xué)作品的意義在于陶冶性情,而不是功用教化,故作者以俳諧之筆敘事言情,戲謔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體現(xiàn)的恰恰是他嚴(yán)肅認(rèn)真的一面。
二是事物褒貶上的俳諧性。小說開篇處石頭自稱“粗蠢”,嘆息“無才可去補蒼天”,實則是一種自嘲。石頭因自視甚高才生出種種哀嘆,埋怨這無人可識的境遇,作者在此寄寓的也是自己懷才不遇的身世之感,是對坎坷人生經(jīng)歷的自嘲。對賈寶玉的褒貶也同屬一理。在賈寶玉未正式出場時,其形象由眾人口中說出:冷子興口中的寶玉是“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王夫人口中的寶玉是“孽根禍胎”、家里的“混世魔王”,“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而黛玉沉思之時想到她母親口中的寶玉是“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nèi)幃廝混”。俗話說“三人成虎”,眾人一席話將寶玉說得頑劣不堪,以至于黛玉直斥其為“蠢物”:“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眾人已如此貶損寶玉,作者仍嫌不足,特地填了一首《西江月》挖苦嘲弄:“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v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wù),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fù)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雖然作者極力貶斥賈寶玉性格乖僻、不讀濟(jì)世文章、無益于家國,但其實作者心中并不認(rèn)同那些為名為利的“祿蠹”、那些假仁假義的虛偽文章、那些為家為國而活的人生圖樣。此處俳諧筆法“寓褒于貶、寓正于反、寓真于誕、寓實于玄”[12],在整個的文本之中構(gòu)成一種反諷的效果,用賈寶玉這種向往自由、無關(guān)名利、純真深情的人生態(tài)度去反襯世人的沽名釣譽、唯利是圖、虛與委蛇。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否定家國理想、經(jīng)濟(jì)仕途的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若作者直筆寫出,讀者定群起而攻之,不能達(dá)到預(yù)期的表達(dá)效果。而用俳諧之法反語道出,愈貶其不肖,則愈褒其高尚,既使反對之人啞口無言,又能將意義推進(jìn)一步,這種曲折隱晦的敘事策略不可謂不高明。
三是意義表達(dá)上的俳諧性?!都t樓夢》中運用了非常多的隱語,在意義上造成一種俳諧效果。比如真與假一對意象,太虛幻境門邊的一副對聯(lián)為“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文中的敘事更是真假難辨:甄士隱諧音“真事隱”,賈雨村諧音“假語稱”,既有“甄(真)寶玉”,又有“賈(假)寶玉”。讓人如墜五里云霧中,真相假影難以分解,待要去剖析明白,又想到“假作真時真亦假”這句題旨之話來,反而會心一笑,覺得沒有了去分辨的必要。作者好似與讀者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一方面其敘述刻畫真切生動,讓人沉溺其中,一方面又時刻提醒讀者都是假象,突破文本營造的真實感,在小說兩邊的作者與讀者之間形成默契的詼諧。再如“好”與“了”這一對概念,在第一回中由跛足道人說出:“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甭犉饋磉@話荒誕不經(jīng),好與了本非一物怎可混為一談,于是作者又借甄士隱之口將《好了歌》注解了一番:“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是由盛到衰,“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是由衰及盛;“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是由樂到哀,“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是由哀及樂;“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是由有到無,“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是由有到無;“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是由“好”到“了”,“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又是由“了”到“好”——如此榮衰、哀樂、有無之間循環(huán)往復(fù),而這一切都統(tǒng)攝于“好”“了”之下。甄士隱的注解其實是對自己前半生經(jīng)歷的自嘲,他在自嘲中明白了“好”“了”同一的道理,認(rèn)識到了人生的荒誕與虛無。而無論是跛足道人與甄士隱一唱一和的“好了”討論,還是甄士隱隨瘋道人飄飄而去的情形,看起來都十分詼諧滑稽,以至于“當(dāng)下轟動街坊,眾人當(dāng)作一件新聞傳說”?!昂谩迸c“了”包含著萬物榮枯遞變、人生悲歡離合、生命陰陽消長之理,可謂是全書的注腳,作者不斷地告訴讀者,書中所描寫的“好”其實是“了”,“了”其實是“好”,而就在這一對概念的辯駁之中,功名富貴的意義有所消解,而作者要傳達(dá)的人生荒謬感則被不斷強化。
自古以來,受儒家功利主義文藝思想的影響,具有俳諧性質(zhì)的文學(xué)作品歷來不受重視。但是,“俳諧作者,縱筆所至,不受檢束,故能天馬行空,出新意于傳統(tǒng)之中,寄妙理于滑稽之外”[13],是我國古典文學(xué)的重要一脈?!都t樓夢》的俳諧成分除了戲謔娛樂與雜體游戲,最重要的便屬自嘲反諷一類。一方面,由于有清一代大興文字獄,儒家經(jīng)濟(jì)仕途思想又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故作者采用了俳諧這一表達(dá)策略,寓莊于諧,通過隱語、反諷等形式消除話題的尖銳性,曲折迂回地表達(dá)小說的思想主題與自己的人生觀點;另一方面,作者采取這樣一種戲謔的姿態(tài)進(jìn)行小說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對儒家文以載道、諷諫教化、敦厚雅正這種文藝觀念的對抗,是對創(chuàng)作嚴(yán)肅性的消解。俳諧雖不作為正體存在于《紅樓夢》中,但作者上承自古以來的俳諧傳統(tǒng),將俳諧式筆法完美融入小說體裁,對古典文學(xué)作出了形式與內(nèi)容上的創(chuàng)新。可以說,《紅樓夢》中的俳諧描寫是構(gòu)成其偉大的一部分,應(yīng)當(dāng)?shù)玫阶銐虻闹匾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