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
缸 從甜蜜的睡夢里醒來的時候,天剛蒙蒙 亮。喜鵲、麻雀、金翅鳥早已在院墻外那株古槐樹上嘰嘰喳喳地喧鬧起來。
縷縷蔥油面的香氣撲鼻而來。缸爬起身就看到炕頭放著一大碗荷包蛋蔥油面。新媳婦翠站在炕前羞紅著臉說:“哥,快起來吃飯吧。”
窗紙上貼的“囍”字鮮艷似火,把翠嬌美的臉映襯得分外動人。
缸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麻利地穿上翠遞過來的軍裝。這身國軍軍裝雖然有點舊,但依然筆挺、氣派。
“你和娘吃了嗎?”
“娘讓你先吃了好趕路?!?/p>
是的,得抓緊時間趕路。上個月,缸所在的國民革命軍,奉命轉(zhuǎn)戰(zhàn)晉南磨里、里冊兩峪的“牤牛蛋”駐防?!盃5啊保钱?dāng)?shù)匕傩掌鸬乃酌?,只因兩座圓形山包形狀像兩只巨大的牛卵,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扼守著出入沁水、垣曲,通向河南的咽喉。
吃著噴香的蔥油面,偷看幾眼溫存了一整晚的翠。缸心里又疼又愛,還有幾絲愧疚,更多的是此前從未有過的男人的豪壯。
缸想著昨晚娘把他推進新房后,翠難為情了一陣兒,羞紅著臉低低地說:
“哥,娘說了,翠今晚是你的……你的新娘……”
“妹妹,哥對不起,俺知道,你更稀罕勺……”
“缸子哥,你上戰(zhàn)場……翠做新娘,勺哥知道會高興的……”
滿臉淌淚的翠吹滅了罩子燈。窸窸窣窣后,缸感覺到鉆進懷中的翠渾身發(fā)燙……
迷蒙中,缸似乎聽到了翠在念叨缸,又在念叨勺。
“翠,俺回不來……你要等勺回來!”
“哥,俺要你倆都回來,帶俺上山抓豬獾、摘野果……”翠抽泣著。
“會回來的,你放心……”缸抱緊了翠。
缸和勺是孿生兄弟,缸為兄,勺為弟。娘生下他們時為了好養(yǎng)活,像這里鄉(xiāng)村多數(shù)人家一樣,給他們?nèi)×俗畋百v的名:茅缸、茅勺。饑寒交迫,野菜粗糠,吃百家,穿百戶,幾乎伴隨了他們的整個童年。父親為養(yǎng)家糊口累垮了身子,早早離去。在他們十歲那年,娘從濟源逃難而來的老鄉(xiāng)手里,領(lǐng)回一個餓得柴棒一樣的小姑娘做了他們的妺妹,這就是五歲的翠。
娘說:“就是有一口吃的,也要給妹妹半口。等翠長大了給你們狗娃做媳婦?!?/p>
非常稀罕女孩子的兩個半大瘋小子,帶著流著鼻涕的小翠,整天山里、河里樹上玩。山梨、野蘋果、五味子,燒麻雀,烤螞蚱,水煮知了猴、小魚小蝦,成了他們的時令美食。
轉(zhuǎn)眼間,翠長大了,出落成水靈靈的姑娘。缸和勺也長成了懵懂健壯的大小伙子。缸膽大勇猛,勺剛毅心細(xì)。他們倆都很疼愛這個妹妹。
娘背過缸和勺問過翠:“兩個哥哥,你愿意給哪個做媳婦?”小翠羞羞答答不說話。娘再催問,她就說:“都喜歡?!逼鋵?,娘看得出來,小翠更在意勺。有了好吃的總要留下一部分給缸和勺,但給勺的總是會多一點。有一年,缸和勺在楊樹溝南坡土蜂窩掏蜂蜜,被蜂蜇了個鼻青臉腫,滿地打滾。翠最先抱著勺的頭敷蒿草汁,心疼得哭成了淚人。隨著年齡增長,缸和勺慢慢也都看出了翠的心思。
已經(jīng)當(dāng)兵一年,身為排長的缸,半個月前抽空回家探望了一次。也是那次的探家,他才知道自己當(dāng)兵走的那年后半年,弟弟勺跑到太原,參加了閻錫山的部隊。
前日,缸所在的團接到緊急任務(wù),日本鬼子近日來犯,要加速擴充戰(zhàn)壕、加固工事。缸正和戰(zhàn)土們干得起勁的時候,團長李惠亞在營連長陪同下來到陣前。
“排長吉茅缸出列,傳達邢師座命令,馬上回家完婚,明早歸隊!”
缸一時傻愣在那里。李團長笑了笑,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心完成任務(wù),留下抗日的種!”
“留下抗日的種!”
“留下抗日的種!”
戰(zhàn)士們在陣地上歡呼起來。
出了戰(zhàn)壕,回到村去。缸遠遠看到娘帶著翠在古槐樹下等著他。原來,娘聽說要打大仗了,幾個晚上睡不好。那天一大早踮著小腳,爬溝上埝,走了幾里山路,找到部隊,三問五打聽,找到師指揮部,在門口攔住了一位大官,竟然是師長邢清忠。從小沒念過書,酷愛戲曲看了一輩子戲的娘說,缸是國家的人,要打仗了,想借兒子一晚回家完婚,留個根。邢師長被老太太的行為感動。他知道堯寺頭村離牤牛蛋不到三里地,又聽部下說缸已經(jīng)被確定為敢死隊隊長時,當(dāng)即下達了讓他回家完婚的命令。
娘事先是求了翠的:“翠兒,這輩子,娘沒求過人。”
翠哭了:“翠聽娘的!”
“娘知道,翠兒稀罕勺??蛇@一仗,缸還能活下來不?娘只求你給缸一個做男人的機會,能留下個根更好!孩子長大,繼續(xù)打東洋!娘來生做牛馬報答你!”
“娘,您別說了,翠感激您的養(yǎng)育之恩,俺答應(yīng)……”
就在缸歸隊的當(dāng)日,“牤牛蛋”阻擊戰(zhàn)打響了。日軍牛導(dǎo)師團向“牤牛蛋”陣地發(fā)起了猛攻,在飛機大炮的連番轟炸攻擊下,缸和戰(zhàn)士們硬是堅守了三天,陣地兩易其手,最終取得了勝利。
娘和鄉(xiāng)親們?nèi)ノ繂枒?zhàn)士們時,“牤牛蛋”陣地前,鬼子和國軍戰(zhàn)士尸橫遍地。全團拼得只剩三人,缸和李團長都犧牲了。其中一名活著的戰(zhàn)士跟娘說,缸是高喊著“這輩子,死也值了”,在危急時刻跳出戰(zhàn)壕,率領(lǐng)敢死隊同敵人肉搏的。
娘說,缸死的時候,臉沖著老槐樹的方向。
勺在省城參加了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新軍,后來正式成為八路軍。日本鬼子投降后,已是解放軍干部的勺,跟隨徐向前拿下臨汾回到家鄉(xiāng)。
翠佇立在那株老槐樹下,面對風(fēng)塵仆仆的勺,霎時睜大了雙眼,一把拽過身后八歲大的兒子:“根,快叫爹!你爹回來了!你爹回來了!”
那時,勺就成了我父親根的親爹,也就是我爺爺;翠就是我親奶奶。
(獲第十六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