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鐵匠,他只管打鐵的事。平時話語不多,比較內(nèi)向。年歲大了,他不再打鐵,就專心種地。
我在河北省灤南縣長凝鎮(zhèn)上小學,學費從母親手里拿,對我學習之事,父親很少過問。小學畢業(yè)我考上了樂亭二中,父親只說了一句話:“考上就好!”母親高興得眉開眼笑,她趕緊為我打點上學的行李。中學是住校的,學校規(guī)定每月最后一周的周六下午不上課,學生吃過午飯就可以回家了。每到這一天,我們就像一群出籠的小鳥兒,歡蹦亂跳唧唧喳喳飛回家了。
不幸的是,我剛上初二,母親突然病了,而且病越來越重,一年之后母親去世了。我上學住校期間,家中只剩下父親一個人。母親去世后不久,我正值初三畢業(yè)班,一次為了補課,我一連三個月都沒回家。當我進入村口時,遠遠地看見父親站在我家大門外,向我來的方向不斷地張望,我緊走幾步,來到父親面前,我問:“爸,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來?”他說:“你有仨月沒回來了,我估摸著差不多快來了?!?我一進院子就聞到濃濃的肉香,進屋看見桌面中間擺著一大海碗白菜粉條燉豬肉,兩碗大黃米豇豆飯。飯菜熱氣騰騰,學校到家有40多里,我一路小跑往家趕。此時我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嚕咕嚕叫了。我風卷殘云一般,把菜吃了多半碗,一碗飯也下肚了,此刻我才抬起頭,發(fā)現(xiàn)父親根本沒動碗筷,他只是笑呵呵地看著我吃,臉上的皺紋全舒展開了,看著他憨厚可愛的樣子,我笑出了聲。他也笑出了聲。第二天我回學校,他送我到大門口,我穿過大街拐了彎,又后退幾步,看見父親還站在門口一動沒動。直到我上高中,自己才悟出,以前不是父親不關(guān)心我,而是我年幼,不懂事,沒有讀懂他心中對我的切切牽掛。
我上高中時,還有件印象很深的事。那是高中放暑假的一天,我跟父親去給玉米地施肥,我家的地里沒有一根雜草,玉米長勢很好,干完活兒在回家的道上,我們路過一塊玉米地,那里雜草叢生,雜草比玉米都多。父親指著這塊地語重心長地說:“這人啊,可不能太懶。土地和莊稼,和人一樣,你對它精心它知道。土地是誠實的,它從不騙人。只要你多吃苦,多受累,多流汗,秋天才有收獲?!蔽乙恢崩斡浉赣H的教誨。在學習上我比其他同學讀書都刻苦,每天我起得最早,睡得最晚,考試成績都在班上名列前茅。1960年我參加全國高考。高考后,我們先到大清河參加勞動鍛煉兩周,隨后回家。在等待通知的日子里,父親每天到地里轉(zhuǎn)轉(zhuǎn),很快就回來,他盼通知書比我都心急。
58年前,我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情景至今難忘。記得那時,我每天在家都支起耳朵,耐心等待送信人喊我的名字。一天我突然聽到有人在街上喊:“袁淑琴來信了?!碑敃r我感覺喊聲是那么親切。我趕快跑出去,從送信人手中接過信,那是唐山礦冶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我把通知書遞給隨我出來的父親,他用顫抖的手接過通知書,眼里閃著淚花,沉默了片刻,他說:“我閨女可是塊好鋼!”說完,他走到我家院子正中,表情嚴肅而虔誠地面向西(那是我讀小學所處的方向),鞠了90度的大躬。接著轉(zhuǎn)身向南(那是我讀中學所處的方向),又是一個90度的大躬。我奇怪地問:“爸,你這是給誰鞠躬?”他說:“給你的老師啊。你想,從你上小學、中學,如今又考上了大學,老師們花費了多少心血,又是經(jīng)他們千百次對你們的錘煉,才有了今天的結(jié)果,我這是對你們老師的‘謝師禮??!”聽了父親的話,我無比慚愧,我怎么就沒想到父親這一舉動的深意呢?我再細細一想,從小到大,伴隨自己成長的老師不僅在學校,也在自己身旁,他們不就是您和母親嗎?于是我鄭重地站在父親的面前,深深地向父親鞠了一躬??次蚁蛩瞎?,他的眼中淚水奪眶而出,此刻,他竟用那雙粗糙硬朗的大手,將我輕輕抱了起來,轉(zhuǎn)了一圈,又慢慢放下,這讓我驚喜地感到,他對我的疼,對我的愛,對我的希望和期待,伴隨他的喜悅和自豪,從他最柔軟的內(nèi)心深處,一股腦兒地涌出,順著他有力的大手,他寬厚的胸膛,流入我的心里,流遍我的全身。此時此刻,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我成了我們袁家,我們村,我們鄉(xiāng),我們鎮(zhèn),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女大學生。父親為此特別驕傲。為給我籌備我的學費,父親把院里兩棵最大的柳樹放倒了,把樹干拉到集市上賣掉,當我拿到這筆浸透父親血汗的錢時,心里沉甸甸的,我暗自發(fā)誓,等我大學畢業(yè),有工作掙到了錢,一定好好孝順老爸。在我走的那天,父親送我去汽車站,我說:“爸,你回去吧。”我看見父親一步一回頭的背影,心里酸酸的,但又是甜甜的。我感到離報答父親養(yǎng)育之恩的日子已不遠了。
1965年,我結(jié)束了五年大學生活,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全國最大的銅礦——壽王墳銅礦工作。那年九月,我領(lǐng)到了工作后的第一個月工資46元。我立即跑到郵局給父親寄去了大部分工資,只留下必需的生活費。并附短信,自此以后每月寄20元,逢年過節(jié)多寄些,直到父親84歲去世為止。
父親晚年我沒能在跟前好好地陪伴他。在他病危時,由于廠里正趕制一批國家軍工急需的銅料,我是技術(shù)骨干,無法脫身。所以父親走后未能見最后一面,留下了終身遺憾,后來聽老家二嬸講:父親臨終前總念叨:“我就是想看看小琴?!倍饎袼骸澳蔷涂旖o小琴打電報吧?!彼f:“不用,她要回來還得請假,那多耽誤工作啊,還是公家的事要緊哪?!?/p>
父親的一生,飽經(jīng)滄桑,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了他們那一代人的勤勞和質(zhì)樸,更讓我感動的是埋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家國情懷。我懷念父親,敬重父親,他永遠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