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旅游的盛季來到了,可我眼巴巴地哪兒也去不了。因為雙眼玻切術和油氣水置換術之后,要休養(yǎng)恢復很長時間,每天趴臥十余個小時,期間不能顛簸碰撞或者摔倒,以防反復前功盡棄。所以只能在小區(qū)的院子里走走路而已。于是我不由得分外懷念起去年旅游的時光了,尤其是喬爾瑪之行,那印象竟然是如此地深刻難忘,幾乎成了我堅持康復的精神支撐,成了我忍受俯臥帶來的所有不適的抗爭力量。
去年的伊犁之行,走的是獨庫公路這條道,有經驗的司機承擔起了導游的責任,沿途給我們盡可能地做相關介紹。我在被獨庫公路特有的風光吸引和不斷驚嘆的同時,也對筑路的解放軍戰(zhàn)士所付出的空前艱辛和巨大犧牲震撼得無以復加。這條公路修建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至八十年代中期,全長一千五百余公里,原本是一條國防公路,它使得首府到喀什全程減少了一千多公里,意義極其重大。在和平年代,卻又成了一條風景線和一本好教材。
當我問及司機今天行程的目標是什么?他回答說:喬爾瑪。喬爾瑪。多好聽的名字,像是在哪里聽過啊。我邊看著窗外彎曲盤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會兒叢林,一會兒峽谷的奇特景色,一邊在記憶中搜尋,是在哪里聽到過喬爾瑪,怎么會有這樣深刻的印象呢。沒費多少勁兒,就想起了,那是在2013年的感動中國的央視表彰晚會上,聽到了喬爾瑪和陳俊貴這地區(qū)與人物的名字。因為英雄人物出自新疆,給咱家鄉(xiāng)添了彩爭了光,而且事跡又是那么獨特和動人,好幾天了,都在心中回響,哪能輕易忘記呢?我還依稀記得頒獎詞的核心字眼是“心比金堅”;頒獎詞大意是:“只為風雪之夜,一次生死相托,你守住誓言,為我們守住心靈的最后陣地。灑一碗酒,那碗里是歲月的崢嶸,敬一個禮,那是士兵最真的情義。雪下了又融,草黃了又青,你種在山頂?shù)乃?,巋然不動。”雖然表彰會上簡單介紹了他的事跡,然而,百聞不如一見,而今能夠實地考察,說不定能見到英雄一面,那該是怎樣的幸事。
越接近喬爾瑪,山勢越雄偉,坡度越陡峭,風光越迷人。遠看那九曲十八彎彎上山頂又盤下山谷的公路,像是被天公碩大的神手用力鏟出來的土黃色條帶一樣,彎曲盤旋在濃密的松林和草地中,黃綠相間,形成了鬼斧神工的山水畫;而路邊用巨石和水泥砌出的護坡,堆滿了碎鵝卵石,提醒著我,這是人工的智慧。就在這樣的路上,來來回回曲曲折折地走了四五個小時,三次越上三千多米高的山頂,又落入平地看到清澈湍急的水流。這巨大的落差不斷提示著我,回想起當年施工的艱難艱巨,用我不夠豐富的想象力,去還原當時的情景,依然感到難以言說。啊,我不由哼起了《熱血頌》歌詞,只有它能代替我表達心中的片言只語:“最艱苦的地方總有戰(zhàn)士的剛強,勇士的肩頭,肩負著多少心中的崇仰,你奔向遠方,帶著親人的希望,你奔向遠方,帶著火熱的衷腸……你是國魂軍魂,你是中華鐵骨脊梁,你默默無聞的足跡寫下不朽篇章?!?/p>
就在這樣不盡人意的懷想中,終于到了喬爾瑪。
來到喬爾瑪烈士陵園,看到門口有一個旅游團隊正圍著陳俊貴交談,我們就上了右手臺階,進了老兵驛站。驛站的門楣上有一顆紅五星嵌在四個字的中央,進門之后最顯眼的就是一幅錦旗,是原一三八四團九連退伍老兵贈送的,上面寫著兩句話:“戰(zhàn)友情天長地久,兄弟誼情深似海?!边@兩句發(fā)自內心的沉甸甸的話,叫人心潮起伏。旁邊屋子里有很多條幅都寫著:“筑路英雄們永垂不朽”,“筑路英雄們精神長存”等內容。最醒目是立功受獎的告示,其中就有陳俊貴的班長林懷書、羅強榮立二等功的獎勵昭告。還有許多張當年筑路時的實景照片,都是在嚴寒的冬季,冰雪封山的時候照的,或是架著梯子在冰上鑿洞;或是在一大片冰瀑之下打眼準備爆破;或是在一人多高的雪墻面前鑿開通道。足見寒冬的嚴酷和工作的極艱。在當時物質條件相當簡陋的情況下,能夠留下這樣的照片夠不容易了。來到烈士墓園門口,右邊掛著一張海報,海報是電影的廣告,片名是《守望天山》。其中的主角陳俊貴由著名演員周里京飾演。這部影片緬懷了獨庫公路修建過程中,為此工程獻身的一百六十八名戰(zhàn)士和傷殘的三千多名士兵,生動形象地記錄了陳俊貴的英雄事跡,樹立了一個里程碑。要是能夠看看這部影片就好了,我不由在心中想。看見這時圍著的游人少多了,我就疾步趕上前,和老英雄握了手,坐在他的旁邊,交談了一會兒。這位爽直樸實的東北老兵所說的話,并沒有超出央視所報道的內容,我也不可能占他更多的時間,于是只能簡約問道,有沒有宣傳材料?他說有但都已經發(fā)光了。我說不再繼續(xù)印發(fā)了嗎?他說暫時還沒有。我心里感覺到非常遺憾。這時又圍上來一隊旅游者忙忙拍照,急著問答,于是我就站了起來,進了墓園。
我們是祖孫三代人一起去的喬爾瑪。事前并不知道會有烈士陵園要瞻仰,所以沒有做任何祭奠的準備。只能把隨手帶的礦泉水、糕點以及采來的一小束野花放在了紀念碑前,佇立默哀,鞠躬致敬。那碑高過二十米,正面刻有“為獨庫公路工程獻出生命的同志永垂不朽”的大字,然后我們又圍繞著紀念碑走了一圈,看到了背面用維漢兩種文字刻著的犧牲的一百六十八位烈士姓名。心中默念:英烈長存,精神永在。
在陵園右側的小山坡上安睡著一百六十八名烈士的英魂,整齊排列著花崗巖大理石的墓碑,刻著他們的生卒年月和姓名。我們看到了鄭林書的墓碑,他犧牲時只有二十四歲。犧牲年齡在十八至二十歲出頭的占了多數(shù),也有個別是五十歲左右的,顯然是有軍銜的領導。我們懷著虔敬、痛惜的心情,在這里久久地流連忘返,直到最后才離開。那一刻我感到了:腳下的大地在震顫,頭頂?shù)陌自圃谘?,潮熱的淚水涌了又涌,有幾秒鐘幾乎站不住了。
當我們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的時候,又看見了老英雄陳俊貴,于是上前和他交談了片刻,并請他一起照相留念。
走了出來,心中少覺有些安慰,又回首望了望那高聳的紀念碑,心里說,這座墓碑已經鐫刻在了我們祖孫三代人和所有來過人的心上,它會永遠流傳,永不磨滅。它將作為生動的教材永久傳揚下去。雖然小外孫年僅十歲少不更事,而且受到的相關的教育并不多。僅這一次對他的觸動不一定有多大,好多朦朧中存在的東西,雖然不是那么明了,但一定很深刻。我相信隨著歲月的延伸教育的增加和他閱讀接受的相關內容的豐厚,這一次的經歷會逐漸發(fā)酵,變成他今生今世很重要的一份精神滋養(yǎng)。孩子們太需要這樣的教育了。
夜晚住宿在白駱駝酒店,因為興奮未退,加上海拔高的緣故,感覺很冷,好久也睡不著,客觀上倒是讓心中翻騰著的白天的照片上的景象,像影片那樣活動了起來;聽到有關片段也逐步完整了起來,似乎把自己帶到了現(xiàn)場情景中。
喬爾瑪是獨庫公路最為險要的路段之一,哈薩克語的意思是:沒有牛羊去過的地方。基本上是無人區(qū)的同義語。因為1983年開建了烈士陵園,這里就引申為神圣之地,圣潔之地,如今已經成為紅色革命教育基地、黨員模范教育基地、國防教育基地。
當年修建國防公路的時候,一萬多名官兵們上到了海拔三千多米以上的冰雪達坂,面臨的是零下三十攝氏度的嚴寒,陡峭的七十度以上的雪坡。在沒有路的地方開路,在不能建路的地方建路,隨時可能引發(fā)的雪崩、滾石、塌方,懸在半空中吊索上操作的危險,都防不勝防;工具的簡陋,器械的短少,特別是相應的工具、給養(yǎng)和需用的物品,都要靠肩扛手抬拿上山來,工作的強度之大,困難之多和危險之巨都是現(xiàn)在的人所難以想象的。服從命令是戰(zhàn)士們的天職,勇于犧牲是他們的品格。他們全憑一雙手,憑著錚錚的鐵骨,熱騰騰的紅心和火辣辣的熱情戰(zhàn)勝各種困難。工地就是戰(zhàn)場,崗位就是自己獻出生命的地方。無可比擬的忠誠,無比的堅韌剛強,造就了英雄的部隊,也造就了名聞遐邇的獨庫公路。
喬爾瑪這個地方越到天冷,雪就越下得大下得多,據(jù)說每年的元月份,幾乎二十多天都在下雪。遇到這樣的天氣,施工非常困難不說,而且對外的聯(lián)絡也幾乎斷絕。只要下雪,任何時候都可能交通阻斷聯(lián)絡斷絕。所以事先不可能知道,無法做好預案準備。陳俊貴入伍后就遭遇到了這樣的險情。上級派班長林傳書帶著他、副班長和另外一個戰(zhàn)士出去執(zhí)行聯(lián)絡任務,他們身上肩負著對上級聯(lián)絡的唯一可能。身后一千五百名戰(zhàn)士們的給養(yǎng)已經斷絕,只有他們四人爬冰臥雪,出去報信才可能得到上級的及時支援,使全連隊的戰(zhàn)士們幸免于難。想不到的是,齊膝的深雪裹著狂風,讓他們寸步難行,只有連滾帶爬向前進,體力和能量消耗極大。天黑了又亮,亮了又快黑;渾身濕透了結冰,冰碎了又凍上,他們還沒有走出大山,也沒有見到路過的牧民。所帶的干糧也只剩下一個饅頭。班長林傳書做出了最后的決斷。他把饅頭塞給了最年輕的陳俊貴,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對他說:我命令你吃掉饅頭,完成任務。如果活下來請?zhí)嫖姨酵改浮Uf完就昏了過去。陳俊貴知道這是命令,刻不容緩,只好含淚吃下饅頭,繼續(xù)向前爬去。眼見天黑路險,情急之中,他拼盡全力,從路邊滾下坡去,最終摔昏了。幸好遇到過路的牧民,發(fā)現(xiàn)并救助了他,他才完成了任務。當和救援的部隊趕來的時候,班長和副班長都已犧牲了,另外一個戰(zhàn)士也凍壞了雙腿。他和戰(zhàn)士們一起埋葬了戰(zhàn)友,并在墓地上做了標記。組織上把他倆送到了醫(yī)院去治療,陳俊貴的一條腿從大腿到腳趾肌肉全部凍得壞死,一直轉院治療了一年多才能下地走路。
最終陳俊貴因為重度傷殘而退伍。回到老家后娶妻生子,但是他一刻也沒有忘記班長林傳書的囑托,他覺得有生之年如果不完成班長的這項囑托,他將不能安生。于是他千方百計地想得到班長父母的地址,但是怎么也打聽不到,他就想回部隊去,在部隊的檔案里找,向相關的熟人打聽。他要在班長的墳前訴說他內心的復雜感受。這時他做了一個終生不悔的決斷:一定要為班長守墓,一定要把替班長探家的情形告訴他,一定不能讓班長再受孤單。當他把這意思告訴妻子的時候,妻子毫不猶豫地說,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guī)е⒆尤フ疹櫮恪>瓦@樣,當他帶著家小二次返回喬爾瑪?shù)臅r候,他就成了喬爾瑪?shù)挠谰霉瘛K匦掳苍崃死习嚅L,每天向他訴說,給他掃墓,陪伴班長拉家常話,每天給他報告部隊的新消息,公路進展的新進度以及未來的可觀景象。但是直到2005年,陳俊貴才從來墓地掃墓的戰(zhàn)友口中打聽到,班長鄭林書的家庭住址是湖北省羅田縣白蓮鄉(xiāng)。他立即動身前往探視,不幸二老已經去世,陳俊貴在墓前跪拜說:對不起,我來晚了,你們不要牽掛,今生今世我都將守在鄭林書墓前,讓他永不寂寞!
一開始生活非常艱難,依靠他僅有的殘疾人補助,一家三口的生活是無法維持的。于是他和勤勞的妻子就在墳墓邊開了菜地,種了莊稼,解決了不少的生活難題。又利用空閑時間在周圍撿枯樹枝,打柴火,并用蔬菜和柴火向附近的牧民交換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再后來他的津貼逐年有所增加,他又成了墓地管理員,義務講解員,有了一份工資,生活比以前好過多了。特別是墓園建立之后,這里成為一個景點,過往的旅客們都懷著景仰的心情來瞻仰墓園,瞻仰紀念碑,外界的信息交流多起來了,生活內容豐富多了。陳俊貴已經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他的余生注定是要在這里度過了。
旅游回來不多久,就發(fā)現(xiàn)眼疾惡化,于是住進了空軍醫(yī)院,做了幾次手術。因為習以為常的讀寫習慣被中斷,加上對治療效果的憂慮,情緒一度很低落。但每當我回想起喬爾瑪之行的感受時,就一次次地被激勵,重新振奮起來,慢慢地以聽代讀,以說代寫,學會了帶病生存,帶病讀寫,重新開始了正常生活。
我想,當班長鄭林書把唯一的饅頭留給陳俊貴,要求他完成任務的同時,也把生的希望留給了他,并且把人生中最美好的對父母的眷戀,托付給了他。他們活著,為國家的和平安全,流血流汗;犧牲了,靈魂仍舊駐守在要塞隘口,守護著經濟大動脈的樞紐,看望著各族人民幸福安康的現(xiàn)代生活,他們的心永在人間,他們的精神永遠閃著光芒,被人們發(fā)揚光大。
人民永遠記著他們,共和國永遠記著他們,他們親密的戰(zhàn)友,陳俊貴有生之年永遠陪伴著他們。今年的建軍節(jié)兵團電視臺又采訪了陳俊貴和他的兒子,陳俊貴說,有生之年我不會離開喬爾瑪;陳俊貴的兒子說,我要繼承父親的事業(yè),繼續(xù)守護烈士陵園。子承父業(yè),一諾千金哪!
獨庫公路是血肉鑄成的,是不怕艱苦,不怕犧牲的鋼鐵意志鑄成的,奠定了改革開放以來基礎建設的先行經驗。
喬爾瑪將會成為愛國主義、英雄主義和精神血性的教育基地。
為犧牲的烈士們樹碑立傳,為天山深處的守墓人授勛頒獎,為超越血脈親情的人間大愛張目,這是改革開放時代的社會進步和重大成就之一。
我想起了幾句歌詞,用它結語最合適:“士兵的頭顱最高貴,戴得起光榮與傷悲,士兵的鋼盔像什么?陽光吹開向日葵!”
為獨庫公路工程獻出生命的同志永垂不朽!
陳俊貴義薄云天的大愛永遠流傳!
豎起心碑的喬爾瑪,永載史冊的喬爾瑪!
作者簡介
張淑萍,新疆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員,已出版散文集《參悟集》《暖心居》《愛的踐約》和長篇小說《天山飛霞》等。新疆昌吉州作家協(xié)會、回族文學雜志社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