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蔚藍天空下,
涌動著金色的麥浪,
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愛過的地方。
……
一遍遍循環(huán)聽著孫露略帶沙啞,如泣如訴的吟唱,開著車在夏日黑梁灣的村道上徜徉,思緒不禁隨著《風(fēng)吹麥浪》這首歌的旋律不斷跌宕起伏。四十載風(fēng)風(fēng)雨雨隨著金色的麥浪,不斷地涌向眼前,恍如昨夕、歷歷在目。風(fēng)還是四十年前的風(fēng)、麥還是四十年前的麥,但人已不是四十年前的人了。
四十年前的麥浪
四十年前的麥浪是香噴噴的,因為吃不飽,所以特別香,回想起那時候為了吃飽肚子,帶領(lǐng)一群熊孩子偷麥子的情景,禁不住讓人啞然失笑,轉(zhuǎn)眼又潸然淚下。
那時候天山北坡苞谷和麥子是主要作物,因為大家都餓怕了,所以填不飽肚子的經(jīng)濟作物是基本不種的。我的家鄉(xiāng)黑梁灣村,是瑪納斯縣包家店鄉(xiāng)位于天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我們村也一樣,種的都是能吃飽肚子的糧食作物,從前山的胡家溝、鐵木汗溝、井井子溝往下,頭渠(第一道干渠)和貳渠(第二道干渠)之間,種的都是麥子。中間花羊皮一樣夾的是零星的苞米地、黃豆地,還有一些甜菜地、油葵地。這些高矮錯落的莊稼地,尤其是穿插其間的苞米地,簡直就是天然的青紗帳,最好的藏身之地,都是我們和生產(chǎn)隊的書記、隊長、保衛(wèi)干事斗智斗勇的好戰(zhàn)場。
偷麥子是要看時機的,只要上頭有檢查,小山村就喧鬧起來了,我們的機會也就來了。當(dāng)早上八點鐘隊里的開工鐘敲響以后,田邊地頭到處就插滿了紅旗,那真是“風(fēng)卷紅旗如畫”的陣勢,樣子有呢!……隊長分配完當(dāng)天的任務(wù),大人們開始一字排開,在高音喇叭革命歌曲的鼓舞下,熱情高昂地開始干農(nóng)活的時候,我們的行動就開始了。在每個季節(jié),我們行動的目標(biāo)都不一樣,但是我們最鐘情的當(dāng)然還是風(fēng)吹麥浪的那個醉人季節(jié)了。布谷鳥“布——谷、布——谷”深情的召喚聲,明確給我們傳達了這個季節(jié)讓我們癡迷的信號,我們幾個不想吃苞谷面,怕噎著嗓子的,還有苞谷面都吃不飽的熊孩子,都不約而同地開始準(zhǔn)備了。大家統(tǒng)統(tǒng)穿上大褲衩,盡管胳膊腿都曬成黑蛋蛋了也不管,頂著大太陽的炙烤,貓著腰躲進了密實的苞米地。
貳渠下面的那片麥子地入了我們這些熊孩子的法眼。那些成片的麥子已經(jīng)走過了最貪婪的生長期,在新疆那能把人的油曬出來的大太陽緊催慢趕下,加上南山流下來的雪水滋潤,黑梁灣村一隊的這片麥子早早就開始灌漿了。灌漿的麥子才有個嘬頭,等呱噠雞撲棱棱亂飛的時候,麥漿已經(jīng)開始變成淀粉,麥粒也慢慢變硬了。蹲下來仔細看,你會發(fā)現(xiàn),麥芒緊緊地守候在麥粒周圍,像麻花辮一樣縈繞在麥穗四周,下面像紅旗一樣頂著一支麥稈,威風(fēng)凜凜。
偷麥子的時候,當(dāng)然不能抬頭了,貓著腰順著麥埂子溜的時候,偶爾抬頭、微風(fēng)乍起、一排一排整齊的麥穗像列隊接受檢閱的狼兵雄師,個個器宇不凡。一畦一畦的麥稈齊刷刷地或左或右,整齊劃一地擺動,像農(nóng)村丫頭子的小蠻腰,玲瓏有致,即便裹個黃軍大衣,也能讓你揣摩到那千般秀氣、萬種妖嬈。一壟一壟的麥浪隨風(fēng)起伏、碧浪滾滾,宛如置身黃綠相間的海洋,豐收在望。如果說金色的麥子是成熟的少婦,那么剛剛灌完漿,將熟未熟、含苞待放、欲語還羞、黃綠相間的麥子就是少女了,那種懾人于百步之外,勾人于無形之中的魅力,是饑腸轆轆的小屁孩們最無法抗拒的誘惑。
偷麥子也要調(diào)配好人力,在我的組織下,有把風(fēng)的、有掐麥頭的、有撿柴火的、有偷火柴的、有燒麥子的、有揉麥粒的,當(dāng)然最后分配的時候還得我分配。因為我分得公平,以前每次偷來的東西,如果交給我分配,即便自己餓著,我也從來不偷吃鳥蛋啦、烤螞蚱啦、土蛇啦、燒洋芋啦等等,經(jīng)過多次對戰(zhàn)斗(偷竊)的組織和成果的分配,所以我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這些熊孩子的孩子王了,大家都聽我的。
我們吃飽了燒麥粒,打掃完戰(zhàn)場,結(jié)束戰(zhàn)斗后,依然像往常一樣,裝模作樣去幫大人干活,提提茶籠子,拿拿鋤、刨耙等,顯得很殷勤的樣子。但是百密一疏,正當(dāng)我們蹦子尜子尥得歡的時候,生產(chǎn)隊的劉隊長過來了,盯著我們幾個小屁孩看,眼睛瞪得牛蛋似的,我們都有點發(fā)毛,不知道怎么了。隊長說:“楊嘎、黑娃、尕逑,你們幾個的嘴巴怎么都是黑乎乎的?”我乳名叫嘎子,隊上還有許家嘎子,王家嘎子等好幾個叫嘎子的,為了區(qū)別開,大家都叫我楊嘎。
我一聽老隊長的話,嚇得脖子一縮,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中有鬼到處都是鬼。”莫非我們偷麥子的事情被隊長發(fā)現(xiàn)了。我扭頭一看黑娃、尕逑、根富子幾個,一個個都是黑嘴頭,這不明擺著是一群偷麥子的小賊嗎?黑嘴頭、黑爪子就是證據(jù),抵賴也是徒勞的。我想這下完了,玩死不承認的老把戲估計是不成了,千渾萬渾怎么能犯這么慫的錯呢!
我賊兮兮地瞄了一眼,跟前干活的老媽和其他幾個野孩子的媽媽嚇得臉都綠了。因為那時候干活是分開的,男人一隊,干一些澆水、挖渠、吆馬車等重體力活和技術(shù)活,女人一隊,干一些除草、施肥的輕體力活。所以跟前都是女人孩子。女人么“頭發(fā)長見識短”,隊長黑著臉一問,大家都嚇得沒主意了,一個一個不吱聲了。膽子小的尕逑和“氣死毛”躲到他媽背后不敢出來,那氣氛緊張得連苞米葉子被風(fēng)吹的畢畢剝剝的聲音都能聽見。
馬家老二小時候經(jīng)常氣死,太高興或者太生氣的時候就暈厥過去了,必須使勁揪住他后腦勺下面腦窩里面的一撮毛,大聲喊他的乳名才能醒過來。有時候想不起來他的乳名了,就一邊揪住腦窩毛,一邊連聲大喊“氣死毛”、“氣死毛”、“氣死毛”……慢慢就醒了。他經(jīng)常犯,經(jīng)常叫“氣死毛”才能叫醒,所以就把他的乳名給忘了,直接叫他“氣死毛”了。他媽媽也懶得糾正,而且看這個辦法還挺管用,她也害怕她的兒子真的氣死。慢慢習(xí)慣了,大家就都叫他“氣死毛”了,而他媽媽也叫他“氣死毛”,全隊就都叫他“氣死毛”了。
這時候我就擔(dān)心,隊長這么老到,“氣死毛”看來還得氣死一次才行。我們就這么無聲地對峙著,強勢的一方目光如電、眼如銅鈴,弱勢的一方靜若寒蟬、不敢吱聲,時間像沒有風(fēng)的澇壩水一樣,死寂死寂的。
要知道,那時候奉行“民以食為天,食以糧為源”,全國上下對糧食的敬畏感是無與倫比的。農(nóng)民吃大鍋飯,出一個工的“工分”才五分錢,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工分”最多也就是三分,婦女一個工日才能掙一點五個工分。要是我們的罪名坐實了,那就意味著所有偷麥子的小賊家長當(dāng)天的工分全部作廢,還要罰三至七天的工分。要是再上綱上線的話,就要召開批斗會批斗,甚至判刑的。那個年代,糧食是最金貴的,誰打了糧食的主意,誰就等于犯了天條。
就在我們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無助地等待宣判的時候,老隊長野哩八叉地罵開了:“楊嘎,我就知道是你個鬼八慫帶的頭,是不是偷偷到隊上辦公室玩墨水了?斗大的字不識幾個,還癩蛤蟆喝墨水假裝文人。你看看、你看看,黑爪子、黑嘴頭。是不是肚子里面也是黑黢黢的?”,我嚇得一聲不吭,老隊長又說:“下次再到辦公室胡倒騰,讓我看到,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子”。說完繃著臉,頭也不回地走了。
轉(zhuǎn)身的一剎那,我看到了隊長在寬大的補丁摞補丁的黃軍裝襯托下瘦削硬朗的身板,一擺一擺的,明顯是吃食不足導(dǎo)致的營養(yǎng)不良。轉(zhuǎn)頭一瞥,我看到母親婆娑著淚眼遠遠瞅著老隊長,其他婦女也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直到隊長從這畦地走到那畦地,才開始一聲不吭地繼續(xù)干活。那年頭,抓糧食生產(chǎn)就是最大的革命,而吃飽肚子就是最大的天命。
大人們還在緊鑼密鼓地干活,而耳邊不時傳來“黑梁灣黑槽槽,不出啞巴出勺勺”的童謠,而立刻會有另一個童謠隨聲響起“黑梁灣兩頭尖,生哈的娃娃做大官”。到底哪個童謠應(yīng)驗?zāi)兀?/p>
多年過去了,不管到哪個餐廳吃飯,我都喜歡點一道“燒賣”,即可當(dāng)菜吃,又能當(dāng)主食,雖然始終沒有吃出兒時的那個味道,但是我還是執(zhí)著地一次一次地點,以至于關(guān)系好的朋友只要和我一起吃飯,就先給我點一道“燒賣”。一茬一茬的麥子青了又黃、黃了又青,一季一季的麥浪起了又落、落了又起,微風(fēng)年年吹過黑梁灣村的麥浪,在跌宕起伏的峰巔谷底,在那一道道的山溝溝里面,隨著麥浪的起伏,也不斷地演繹著她跌宕起伏的愜意人生,麥浪啊,我兒時那香甜的麥浪……
三十年前的麥浪
三十年前的麥浪是沉甸甸的,那是喜悅和歡唱。那時,我們的主食苞米面已經(jīng)退居二線,當(dāng)麥面成為人們的主食以后,麥子的播種面積就成倍在增加,從黑梁灣一隊到十二隊,一望無垠的都是麥地了,那規(guī)模、那陣勢、那場面,現(xiàn)在想想,都讓我這個對麥情有獨鐘的人心旌神搖。
微風(fēng)鵲起,那成千上萬畝的麥浪,像一個個丫頭子聯(lián)袂跳著“麥西來普”,或點頭,或搖頭,或扭腰,或移步,風(fēng)情萬種、婀娜多姿。冬雪初融時,麥苗第一個從雪地里探頭,把整個黑梁灣裝扮成綠色黑梁灣,仲夏蛙鳴時,麥浪又把整個黑梁灣裝扮成了金色的黑梁灣。我從青春韶華到不惑歲月都始終牽掛著那令人著迷的麥浪,三十年前的麥?zhǔn)涨榫耙廊蝗缱蛱斓墓适驴坦倾懶?,歷歷在目。那時,收麥就是當(dāng)時全村最大的農(nóng)事,麥?zhǔn)占竟?jié)是累并快樂著的一件令人亢奮的事情。
新疆荒地多,水是生命的源泉,有水就有地、有水就有麥、有麥就有家?,敿{斯河、塔西河兩河流域水量大,家家戶戶分的地都多,大田地里都是種麥子,只要你夠勤快,在地邊上像攤大餅一樣塇地,你家的麥地就越塇越多。加上麥農(nóng)們積極響應(yīng)號召、改良品種,科學(xué)種田、精工細作、合理施肥,麥子普遍產(chǎn)量翻番,長勢喜人。我家的地多勞動力少,只有提前動手才能應(yīng)對好麥?zhǔn)占镜牡絹怼?/p>
老爸在麥子將黃未黃的時候,就開始帶我們弟兄三個拾掇軋麥子的打麥場了。麥季來臨前,打麥場是要重新整飭的,先要把上年堆積的發(fā)黑的麥草清理掉,把上面長的苦豆子、苦蒿、毛蠟稈、扯喇塆連根拔掉,用石頭磙子,最好是六楞或者八楞帶角鐵的磙子,套上我們家那頭黑草驢(當(dāng)?shù)赝琳Z,草驢即母驢,叫驢即公驢),先把麥場上的表層土一頓亂磙子軋松,麥場表面估計有五公分厚的蹚?fù)恋臅r候,就差不多了,再用鎪子開出棋盤一樣縱橫交錯的小溝,用小胳膊粗的一點點小水細流溝灌蔭麥場。
小水蔭場至少要蔭半天,不然蔭不透。蔭不透就軋不實、軋不實就打不下麥、脫不了麥粒。蔭麥場的時候,一般都在早上,天不亮就得起來,頭一天晚上早就把麥場上的溝溝壑壑用鎪子鎪好了,早上就等放水了,因為早上的水滲透力強,至少可以多滲五公分。在晨曦的映照下,一道道小溝溝、一條條小水鏈像人體血管一樣,主血管、分血管、毛細血管不斷鋪展開來,像蚯蚓一樣彎彎曲曲地向下延伸,水順溝溜、溝接水流、波光粼粼、煞是好看。麥場蔭好以后,要等兩天,人下去如果不囊腳了就可以撒麥草了,撒上一層半尺厚的麥草,再等兩天就可以軋麥場了。
在等待的這兩天經(jīng)??梢允斋@驚喜,那就是麥草底下“尋寶”了。我記得有一年我用榆樹條子編的籮筐“尋寶”,一次就采了一籮筐的土蘑菇,隔上個半天又是半筐子,兩三天下來,我家的南墻根子底下就曬滿了蘑菇干。老媽最高興了,七月流火的季節(jié),要肉沒肉、要油不夠、要魚沒有,做個飯那叫難啊。見不上個葷腥,男人和娃娃們體力活重,出汗多,扛不住怎么辦?黑梁灣這種特有的土蘑菇當(dāng)然是雪中送炭,最好的下飯料了,如果稍微加一點去年冬天宰豬攔哈滴臊蛋子,跟土蘑菇匯一鍋,炸上些韭菜,滾個辣皮子,拌拉條子,那可不啻是人間最好的美味,扒拉上幾口,那美滋滋的味道,想著想著就讓人流哈喇子。
等麥場半干未干還有點潮騰騰滴,但是蘑菇越來越少的時候,就該埐麥場了。埐麥場還得那頭黑草驢上,這次要換上沒有棱角的圓不咕嚕的石頭磙子了。埐場是有名堂的,埐的時候只能是一個方向畫圈埐,但是不能畫同心圓,而且不能在圓心重疊。笨辦法是牽著驢轡頭,亦步亦趨地和驢一起走,巧辦法是人不動,控制驢韁繩的長度,讓驢一圈一圈順著軋下去的麥草老茬子走,新茬子壓著老茬子,每次往前讓半磙子,一茬一茬往前讓,大概一輪下來就是一百多磙子,十輪下來一千多磙子就差不多埐好了。越往后越能體現(xiàn)出埐場人的水平,因為麥草碾軋過的茬子越來越不明顯了,那就要靠眼力、手力、心力了。老把式埐出來的麥場彈性足、硬邦邦、不破皮、能打場、能揚場,一直可以用到麥子揚完場、苞米搬進房、黃豆裝了倉、葵花盤子喂了羊,秋天還能曬高粱。
7月的黑梁灣是騷動的,因為大片大片的麥田由青轉(zhuǎn)黃,成熟在即。從去年秋天播種下去,整個黑梁灣人就播下了自己滿滿的希冀和祈望??缒甑奈锸扯际呛梦锸常唤?jīng)過準(zhǔn)格爾嚴寒的磨礪、不經(jīng)過依連哈比爾尕雪花的撫慰、不經(jīng)過鐵木汗溝雪水的洗禮,怎么能凍死黑梁灣麥子根底下的害蟲和細菌,怎么能秀出黑梁灣麥子婀娜的身姿,怎么能灌裝出黑梁灣麥子強壯的腰桿?這時候,整個黑梁灣都彌漫著“鄰家有女初長成”的喜悅,連空氣中都散發(fā)著成熟的青春氣息。
開鐮前一天,老媽說有一只老母雞最近不下蛋了,腿也有點瘸,不知道是讓鄰居孟家的狗攆了,還是讓老鷹叨了,蔫頭耷腦的。老爸說,那就宰掉燜餅子吧。柴火灶上洋芋蛋蛋燜雞肉餅子,是黑梁灣典型的當(dāng)?shù)赝敛?,簡直把人香嚀咁了,給個神仙都不想當(dāng)。老媽的愛和老爸的默契,讓麥季來臨前的我們?nèi)琪吟压磙D(zhuǎn)世,美美地飽餐了一頓?,F(xiàn)在想想如果土雞燜餅子外加洋芋蛋蛋子,再來瓶伊犁小老窖或者尼雅干紅就更攢勁了,或者“奪命大烏蘇”也行。
開鐮前,磨鐮刃是個技術(shù)活,一般人干不了,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老爸磨鐮刀是一絕,十幾把麥鐮他不到一個時辰就磨得锃明瓦亮,割麥就像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老爸天生就有一雙巧手,什么都會干,老媽偶爾也會開玩笑對老爸說:“你就日能得很?。 逼鋵嵗习秩漳艿牡胤蕉嗔巳チ?,不僅僅會磨割麥子的鐮刀,還會編撿麥穗的榆樹條子籮筐、澆麥子的白蠟桿鐵锨把子、翻麥子用的木叉、揚麥場用的木锨、推麥子用的推板子、揚麥子時打掠掃用的長把子芨芨草掃帚,沒有他不會干的。甚至我們家黑草驢脖子上圍的驢臃子、驢腿子上的驢拌繩、驢車子上的夾板子等都是他親手做的,什么木匠、鐵匠、漆匠、篾匠的活,老爸都不在話下,通吃。我從小就是老爸最忠實的粉絲,沒有之一。我對老爸崇拜得簡直是五體投地。世上沒有他不會干的事情,尤其是跟麥子有關(guān)的活計,他是手到擒來,變個魔法就是一件干麥活的好家什。我看老媽也是老爸的粉絲,不然老媽為什么一輩子都沒有和老爸拌過嘴呢!
老爸磨鐮刃的時候,我就在邊上看,新疆的鐮刀都是彎刀,一般人是不敢隨便上手動刀的。那時候內(nèi)地人來新疆打工的“盲道”(當(dāng)時對內(nèi)地民工的稱呼)特別多,但是沒有幾個敢在新疆磨鐮刀的,我就見過幾個躍躍欲試的人斗膽試刀,結(jié)果不是虎口割裂,就是腿桿子劃傷?;⒖诟盍丫鸵馕吨氵@個麥客把這麥季耽擱了,沒有個把月是長不好的,錯過了麥季,就只有眼睜睜看著別人熱火朝天搶麥?zhǔn)整湥阒挥性陉戈龟鹘谴顐€手,干些無關(guān)緊要的女人才干的活了。那可是對一個麥客最大的侮辱。所以,好麥客只割麥,不磨鐮,會磨鐮的上,不會的磨鐮的談鐮色變。
老爸先在磨石上撩些水,把鐮刃斜放,利刃向內(nèi),右手按住鐮背,左手捏住鐮刀把子,右手前后推送鐮背開始“霍!霍!霍”地磨鐮刀,老爸是左撇子,怪不得他這么聰明老到,據(jù)說左撇子可以開發(fā)右腦,看來是真的。就見老爸手里的鐮刀一前一后繞圈和磨刀石摩擦,而不是直來直去硬杠。鐵鐮與磨刀石摩擦的時候,第一遍老爸用的是磨刀石的粗面,發(fā)出的是“哧啦——哧啦——哧啦”的悶聲,第二遍用的是磨刀石的細面,發(fā)出的聲音是“滋溜——滋溜——滋溜”的脆聲。
這時,院子里面蘋果樹蔭底下,一般都會擺一張小矮桌,十幾個麥客圍著小桌子,喝著大碗的茯茶,一邊欣賞著老爸的鐮刀交響曲,一邊聊著東家貓西家狗的趣事,歡聲笑語、其樂融融。有的人磨鐮刀,看起來吭哧吭哧很賣力,結(jié)果只是把鐮刀磨亮了,“驢糞蛋蛋面面光”割麥時麥子不上手,不往刃口里卷,有時候還會滑稈,順著麥稈往上滑,搞不好就傷手的虎口;有的人磨刀看著很快,磨起來輕重不一,三下兩下就磨好了,但沒有磨到“刃”口,割麥割不上幾下就抓瞎了,不耐用。磨好的麥鐮能割一畦麥,磨不好的半畦麥就撂挑子了,還得重磨,耽誤時間。
老爸磨刀不一樣,他磨刀的樣子看起來輕描淡寫、行云流水,似乎不著力,但是刀刀上刃、次次到頂、輾轉(zhuǎn)回旋、騰挪有度。磨完以后,豎起刀刃瞇眼側(cè)視,檢驗刀刃是否鋒利、是否卷刃,檢驗滿意以后,還要用中指輕輕彈三下,側(cè)耳細聽“嗡、嗡、嗡”三聲脆響,和著空氣中的震動回鳴,我感覺像《射雕英雄傳》里面黃老邪的彈指神功一樣。完了老爸又用大拇指在刀刃上斜嚓嚓地刮幾下,也不害怕割著手,然后微微一笑,我就知道這把鐮刀是大功告成了。
老爸這種心手合一、眼到、手到、心到的神技,只可意會卻不能言傳了。當(dāng)一把一把鐮刀在老爸手上玩出花來的時候,麥客們的眼光也隨著老爸的手不停流轉(zhuǎn),等大碗茯茶灌足了,所有的鐮刀也都開光了,就該進麥地上“戰(zhàn)場”了。
“開鐮了、開鐮了”,麥客們都很有儀式感地大踏步走進麥地,雖衣冠不整,但是個個氣宇軒昂,像個大將軍一樣,風(fēng)吹麥浪、霍霍有聲,鐮刀一指,所向披靡,看起來非常有感覺。
我家先黃的是頭渠下面那塊麥子地,一家人全部上陣,舅舅家的琳姐、萍姐,大姐夫一家,二姐夫一家,三姐、大哥、弟弟,還有二姐夫家的橘子姐、尕兔子姐等都來給我們當(dāng)麥客了。大家是“狼啃脖子工諞工”,誰家的麥子先黃先割誰家的麥子,相互幫工當(dāng)麥客,我們叫諞工。新疆人交朋友玩的是“實在”,親戚更是如此,你家的麥子二十畝是一季,三十畝也是一季,五十畝還是一季,只管麥季,不算畝數(shù)。不論吃虧占便宜,就一錘子買賣,直到麥季結(jié)束,揚完場、裝完倉、賣完糧,才算完成每一家麥客的使命。那時候農(nóng)民的感情,尤其是親戚之間的感情淳樸得讓人有點不可思議,甚至到了傻得可愛的地步,“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看看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真的讓人有點唏噓不已,感慨頗多。
老爸是總指揮,指揮割麥的麥客一字排開,一人占一條麥壟。以大姐夫、二姐夫、大哥為主的精壯勞力當(dāng)然是一人一垅了。其他的女將也不甘示弱,主動要求一人一垅,但是老爸分配的時候還是要照顧的,那就丫頭媳婦,所有的女人們兩人一垅開鐮吧……
老遠望過去,貳渠下面的地塊也都是割麥的人,一個個家庭組建的一個個方隊,像一條條鯊魚,不斷地吞噬著金色的麥浪。前面大姐夫和二姐夫在暗暗較著勁,兩人都是“錚皮子瓜”,誰都不服輸,況且讓人敬畏的岳父岳母,還有幾個漂亮的小姨子、妹子都在看,兩人都認為自己是莊稼上的好“把式”,怎么能在小姨子和妹子面前落了架,丟人現(xiàn)眼呢?
兩人一起弓腰、低頭、挪步、攬麥、上鐮,大展左右互搏之神功,麥子被一圈圈勾住、一茬茬放倒,他們兩人的雙手像有魔力一樣,驅(qū)趕著麥子嘩啦啦地向前方移動,又齊刷刷倒在腳下。鐮刀割斷麥稈的“呼啦——呼啦——呼啦”聲,聽起來非常悅耳,奏響了勞動者力量與美的合奏曲。一袋煙的工夫,他們就在金燦燦的麥田里向前推進了十幾米,給金色的麥浪撕開一個或長或方的裂口。
我只有看的份了,一看兩個姐夫干活的那個架勢,我是自愧不如了,大哥也還可以,勉強能跟上,我就不行了??粗麄兓⒈承苎?,快速向麥浪深處挺進的那股子猛勁,我難以望其項背。想偷個懶又偷不成,偶爾探頭探腦地瞇著眼,看看能不能運氣好,撿一窩野鵪鶉蛋了。心里面暗暗嘀咕,黑梁灣人都說:“娃娃沒腰,癩瓜子沒膘?!彼麄冐硎遣皇蔷蜎]有腰吧!我要是那樣割麥,要不了多久,腰痛得就站不直了,還是悄悄跟到后面捆麥子吧。
不過我也是有收獲的,除了用稻草繩、馬蓮草繩捆麥子以外,我還學(xué)會了用麥子現(xiàn)場做草繩,麥子捆麥子。這也是省錢的營生啊,打麥場的時候還不用解麥繩,省工省力,一舉兩得,也不錯啊。
天熱得讓人想罵娘,撲面而來的是一陣一陣的熱浪。而彎腰捆麥子的時候,脊背就直戳戳地交給了無情的大太陽,我感覺我的每個毛孔都被動地打開了,汗滴從額頭上流下來,流到脖子里,流到前胸后背,最討厭的是流到眼窩子里面,越擦汗越多,越擦越蟄眼,很快衣服就汗淋淋地貼在身上,屁股溝槽子里面也是汗,黏黏的,和短褲粘在一起,難受還說不出來,只有八叉?zhèn)€腿強忍著,當(dāng)?shù)亓R人的土話說“掰著溝子招風(fēng)”,雖然粗俗,但是還是很形象的,呵呵呵……
把“的確良”襯衣的下擺拽起來呼扇兩下也是徒勞,因為風(fēng)也是熱的,所以任由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麥芒鉆進衣服里,如百爪撓心,奇癢難忍,和著汗水和垢痂,讓人隨時都會崩潰,恨不得馬上跳到溝渠里,哪怕是個泥巴渾水的臭水溝里面撲騰兩下也行,我終于搞清楚如芒在背、如鯁在喉這些成語的真正含義了,那可真是一種折磨。
所有的麥客沒有人敢懈怠,即使休息那也是很短暫的,灌兩茶缸子茯茶就又開始了,沒有人催促,因為每個人的心中都知道,這么好的天氣是老天給黑梁灣麥客最好的禮物。人難受一點是可以克服的,趁著天好趕緊收麥,那才是關(guān)鍵。人難受是小事,莊稼人背頭大、能扛住,一頓拉條子吃飽,睡個小晌午,啥都過了。天要是難受那就完蛋了,如果老天發(fā)怒,一場暴雨下來,那就不單是減產(chǎn)的問題了,一年的收成就泡湯了。我就見過孟尕娃家的麥子被一場暴雨打趴下全長成了芽麥,那可真是欲哭無淚啊。現(xiàn)在還有誰家娃娃敢當(dāng)著大人的面唱那句在黑梁灣流行多年,經(jīng)久不衰的童謠:“風(fēng)——風(fēng)大大滴刮,雨——雨大大滴下,蒸下的饃饃車轱轆大?!蹦蔷褪瞧ぐW癢了,讓老爹聽見,上去就是一鞋底。
二十幾天的麥?zhǔn)占静皇鞘栈貋淼?,是搶回來的。家家戶戶的男人們甩開膀子和時間賽跑,把攢了一冬天的勁在太陽最紅、最圓、最大、最亮的這一旬統(tǒng)統(tǒng)爆發(fā)出來了。割麥子、捆麥子完了,就是拉麥子。條件差的用毛驢車、騾子車、馬車,甚至牛車拉麥子,條件好的用小四輪拖拉機拉、蹦蹦車拉麥子。最好的當(dāng)然就是用“二十八”拉麥子了,“二十八”是當(dāng)時最牛、最快、最大、最拉風(fēng)的農(nóng)機具了,誰家有個“二十八”,找媳婦那就不叫個事,丫頭子都跟在屁股后面轉(zhuǎn)?!岸恕笔锹尻柹a(chǎn)的拖拉機,因為有二十八個檔位,所以老百姓就親切地叫作“二十八”,全隊就二姐夫家有一個。我懷疑二姐喜歡上二姐夫也跟“二十八”有關(guān)系,不然二姐當(dāng)時是我們隊里有名的漂亮丫頭,怎么會看上二姐夫黑不溜秋“二非洲”一樣的小伙子呢!
各種拉運工具齊上陣,將打成捆帶麥稈的麥子拉到麥場上,堆成麥垛。堆麥垛也是有名堂的,不會碼麥垛的人碼的麥垛如果遇到大雨,雨水就會灌進麥垛,窩在麥垛里面,最終會導(dǎo)致麥稈發(fā)霉長毛,麥粒發(fā)芽;會碼麥垛的人碼的麥垛,齊刷刷的,外形像個金字塔,從垛底往上,麥捆一層一層碼高、一圈一圈縮小、麥穗一縷一縷向外、麥稈一茬一茬向里壓緊壓實,最后到金字塔塔尖上的時候用麥捆搞個俄羅斯教堂式的尖頂,用腳踩實,雨水就會順著金字塔往下流,不用擔(dān)心麥子發(fā)芽長毛了。
當(dāng)黑梁灣的金色麥浪逐漸褪色,一天天地變成禿子頭上長出來的短頭發(fā)一樣星羅棋布的時候,麥子被家家戶戶的麥客們像螞蟻搬家一樣,一車車地都搬到麥場上了。村頭荒灘上、高臺子上只要整飭出打麥場的地方,到處都壘砌了一座座麥子“碉堡”,遠遠望去,就像穿越回了古代,到處是林立著酷似“烽火臺”、“佛塔”、“金字塔”的形態(tài)各異的麥垛。每個麥垛都巧奪天工、引人遐想、煞是壯觀。放羊的時候,站在黑梁灣最高的尖尖山上,往下俯瞰全村或大或小,或高或矮,或胖或瘦,連綿數(shù)里,大氣磅礴的麥垛,再點綴上絲絲縷縷、晨生暮又起的裊裊婷婷的炊煙,即便是給官不做的放羊娃,也頓覺豪情萬丈。那種感覺活脫脫就是周幽王在天山腳下“烽火戲諸侯”的場景,如果拍電影的話,估計都不用剪輯了。
老天如果不使怪,連續(xù)給那么幾個大晴天的話,就要緊鑼密鼓地開始打麥子了。把一層層的麥捆子從麥垛上再挑下來,攤平在麥場上,解草繩、抖麥捆、收邊子、上碌碡,條件差的牽來牛、驢、騾子或馬,人工打麥場;條件好的手扶拖拉機上場打麥,更好一點的就是小四輪拖拉機打麥了,那叫機械化打麥,那可是黑梁灣最先進的農(nóng)機具了。老人們喜滋滋地看著各式各樣的拖拉機,不斷地感慨祖國的偉大,過去我們幾輩子人咋就沒有見過這些鐵疙瘩呢?鐵疙瘩“突!突!突”地一響,怎么這么快就改變了他們幾千年收麥子的生產(chǎn)方式呢?
那時,有小四輪的家庭是很拽的,老婆在村里走路都是抖擻抖擻的,俗話說:“男人耍的慷板子(俗語:胸膛),女人耍的溝蛋子?!庇行∷妮喭侠瓩C農(nóng)戶家的女人一旦傲嬌起來,走路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眼睛抬得高高的,兩個屁股蛋子一扭一扭的,別說全村,整個世界都在她的腳底下了。
牲口打場的,都是老人上,不管是驢、馬還是騾子,都把韁繩拴在牲口轡頭上,后面吊個碌碡,我們叫磙子,人牽著韁繩,讓牲口圍著場轉(zhuǎn)圈。老人們嘴里喊著牲口能聽懂的號子:“嘚逑、嘚逑”、“吁、吁”、“駕、駕”等前進、停止、加油的號令,但看驢蹄翻飛、馬蹄滾滾、騾子噓噓、長鞭啾啾、呵聲陣陣,倒也有一番征殺攻伐的凌厲陣勢,信心爆棚,氣場滿滿。
拖拉機打場的,當(dāng)然都是年輕人了。只見頭戴時尚條紋鴨舌帽、腳蹬千層底老布鞋、手戴白絨線手套、皮膚曬得油光發(fā)亮的小伙子開著小四輪,在麥場上叱咤風(fēng)云的時候,麥場邊上老榆樹樹蔭底下等著翻麥的姑娘們,其實心里早就心旌神搖了。趙家“鳳子”心里暗暗怪自己,今天出門的時候早知道就應(yīng)該戴那條桃紅色的頭巾,這條花格子的頭巾和許家“毛丫”的那條、“萍尕子”的那條一樣,到時候“新民子”怎么能把我認下呢?
一個回合下來,牲口打場和拖拉機打場的效率高下立判。那邊把驢掙得吭哧吭哧的,老漢哼小調(diào)、吼秦腔的調(diào)門也越來越低了,但是麥子還沒有動靜。這邊拖拉機打場的,早就開始翻麥場了,樹蔭底下緩好了的丫頭們一股腦地上來,拿著鐵叉、木叉排著隊順茬子把麥場上的麥子一圈一圈壓茬翻個底朝天,等打二遍的時候還可以小憩一會兒。
樹蔭底下開拖拉機的小伙子,喝著大碗的茯茶,瞇著眼睛就開始瞅了,感覺自己像檢閱部隊一樣,檢閱著這幾個丫頭子,媳婦子一概不看,就看丫頭子。誰家丫頭的臉盤子嫩、誰家丫頭的腰身綿,比著比著,突然壞壞地揶揄一笑,偷偷瞄一瞄,比比誰家丫頭的溝蛋子大,據(jù)說溝蛋子大的女人能生兒子,呵呵呵……
想入非非的美夢還沒有醒過來,麥場已經(jīng)翻好了,該打二遍場了?!巴唬⊥?!突!”的拖拉機轟鳴聲,喧囂著整個麥場,小伙子手握拖拉機方向盤瀟灑的身影,丫頭子們爽朗愉快的笑聲,老人們臉上蕩起的一襲喜悅的波紋,和著金色的麥粒被均勻擠壓出來,畢畢剝剝的細小聲音,或引吭高歌如瑪河奔騰,或淺唱低吟如蟬詠蛙鳴,高低搭配、動靜咸宜、頗為動人,勾勒了一曲金色麥季的豐收圓舞曲。
等麥子全部打下來,麥草打成捆,垛起來準(zhǔn)備冬天喂牲口、燒炕洞、點爐子以后,就該揚麥子了。揚麥子是整個麥季所有麥活里面技術(shù)含量最高的麥活了,我最佩服的就是老爸揚麥子的水平了。
揚麥子那是要等的,早上天麻麻亮,雞叫三遍,我還在迷迷瞪瞪的時候,老爸就早早起來了。揚麥場是要先入場“叫風(fēng)”的,老爸在前面拿著簸箕,以近似虔誠的樣子,攬上一些麥子和麥衣子的混合物,很有儀式感地抓一把揚起來撒向空中,查看著風(fēng)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詞,一邊朝著四個方向拋撒,一邊給我講“叫風(fēng)”的竅門。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眼角屎都沒有擦干凈,腦子里面七葷八素的,哪里記得清楚。說來奇怪,老爸“叫風(fēng)”真的很靈,不一會兒,鐵木汗溝的下山風(fēng)就吹著口哨裊裊婷婷地飄來了,吹得我后背上一個激靈,把所有的瞌睡都趕走了。
風(fēng)乍起,貪吃的麻雀紛紛飛回老榆樹深處,嘰嘰喳喳的還不滿意,老爸的木锨已經(jīng)迎風(fēng)一撒,開始揚場了。但見老爸前腿弓、后腿蹬、腰一擰、手一伸,木锨把子后壓,木锨頭前挑,飽含希望的麥子,在空中就形成一道半圓形的麥之彩虹,恍如滿天布滿了星星,麥衣子順風(fēng)飄出去,麥粒頂著朝霞如珍珠落玉盤一樣落到了我的腳下。我趕緊拿起長長的、細細的、尖尖的“掠掃”開始掠麥子,把落在上面的麥子渣頭順風(fēng)掠出去,順勢而為、順風(fēng)下掠。不到一個時辰,腳底下金黃色的麥粒就漸漸堆成一座小山包了。等到十點半左右,下山風(fēng)越來越弱的時候,就該吃早飯了。端上一碗黃米干飯,就上些素炒茄子或者素炒刀豆,就是一頓美味了,老媽心痛我們爺倆,偶爾會一人加上一個煮雞蛋增加點營養(yǎng)。
新疆的西北風(fēng)偏多,麥季來臨的時候,西北風(fēng)也很眷顧黑梁灣。太陽還有半竿子高的時候,西北風(fēng)就及時履約,信使般地從火車路那邊的澇壩沿上按時刮過來了。晨曦未起時的下山風(fēng)和晚霞滿天時的西北風(fēng),你方唱罷我登場,輪番呵護著黑梁灣金色的麥季,直到揚完麥場以后,才批準(zhǔn)黑頭風(fēng)和暴雨降臨黑梁灣。
風(fēng)欲動而樹先知,太陽西沉,樹梢上的烏鴉撲棱棱往下飛的時候,風(fēng)又來了。來風(fēng)就是命令,老爸一骨碌坐起來,帶著我就來到了麥場上,繼續(xù)揚起滿天的彩虹,落下遍地的金黃。夜色漸濃的時候,北斗初上、喜鵲歸巢,初升的彎月灑下一地的銀光,揚麥子的麥客才肯拖著疲憊的身子依依不舍地回家吃晚飯,老爸眼角的皺紋里密密匝匝地裝滿了喜悅,而我雙腿像灌了鉛一樣隨便扒拉兩口飯就一頭扎入夢鄉(xiāng),這樣的情景至少要持續(xù)一個星期以上呢。
十八歲的我也是個“錚皮子瓜”,總以為自己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割麥子、捆麥子、拉麥子、挑麥子、垛麥子、打麥子、揚麥子、掠麥子、裝麥子、屯麥子,到最后收拾麥衣子喂豬、喂雞、喂羊,一個不落都成了行家里手。但是常走夜路也會遇到鬼,十八歲的青春應(yīng)該是多情的、浪漫的、沖動的,但我卻在老爸的引導(dǎo)下,成了麥客,我第一次出事也是出在麥子上。
記得最后一次垛麥子的時候,麥垛越碼越高,封頂以后,我就坐在垛頂上想休息一會兒,因為實在是太累了,有時候累得狠了,站著都能睡著。結(jié)果這一休息,斜斜地靠在垛頂?shù)柠溊ψ由暇退?。誰也想不到在三十八攝氏度的高溫,地表溫度六十?dāng)z氏度以上的情況下,我居然頂著太陽在麥垛頂上睡著了。但是麥垛底下挑麥捆子的人不知道,大家都累得昏天黑地的,也沒有在意,干完麥活,拖著疲憊的身子就回家吃飯去了。
等我身上的水分快被榨干,終于被毒辣的太陽曬醒的時候,人都走光了。我就迷迷瞪瞪地從近十米高的麥垛頂上往下溜,也沒有看清楚,麥垛下面斜靠著一個三股鐵叉,叉頭是向上立著的。我像冬天滑雪一樣背靠麥垛下溜的時候,巧不巧就溜到鐵叉尖上了。鋒利的鐵叉一個叉齒直戳戳地就插破了我的“的確良”汗衫,插進我肚子里一小截。劇烈的疼痛讓我脊梁骨里一個“寒戰(zhàn)”,頓時清醒過來。說時遲那時快,我一把就抓住了叉頭上其他兩股鐵叉尖,雙手并用,用我的手勁固定住了鐵叉,鐵叉再沒有往里插,鐵叉尖頂著我的雙手,我的雙手頂著我的肚子,鮮血一點一滴順著肚子往下流。旁邊一個人都沒有。那可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啊。麥場離家還有一段距離,大呼小叫別人也聽不到,這可咋辦呢?
就這樣我頭頂著烈日的炙烤,肚子上挑著個鐵叉,人很搞笑地懸在半空,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我想我要死了,我的生命之花就定格在這個十八歲的麥場上了。正當(dāng)我萬念俱灰、奄奄一息,鮮血順著麥稈流了一地,馬上就抗不住的時候,三姐救了我的命。三姐上工早,第一個到麥場來了,一見我被鐵叉挑在半空,地上一攤鮮血,嚇得臉色煞白、連聲驚呼。也算三姐聰明,沒有一個人先救我,而是用百米沖刺的速度返回家中,叫來了其他麥客,大家七手八腳,小心翼翼地把我從麥垛上救了下來,老媽的眼淚嘩啦啦地流……
也就幸虧我年輕,當(dāng)麥客練出了膂力,否則要是拿捏不住,三股子鐵叉插進去,開腸破肚、掏心挖肺也就是分分鐘鐘的事情,哪里還能用雙手撐住自己的身體,撐一個多小時。大姐是黑梁灣村的赤腳醫(yī)生,雖然懂一點粗淺的醫(yī)術(shù),但是苦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藥也是白搭。好在麥場邊上就有苦豆子,“苦豆子”這種草,止血效果蠻好的,沒有藥怎么辦啊?最后還是用土辦法,幾個麥客拽了些苦豆子,把新鮮苦豆子的葉子放在手里使勁搓揉,揉成面團一樣,苦豆子變得黏黏的、綠綠的、油油的,能夠抽出絲,聞到苦腥味的時候,把團好的苦豆子膏緊緊地壓在我肚子流血的洞孔上。好在鐵叉刺穿的洞孔不大,只有一個,敷上苦豆子膏藥后,用舊“華達呢”的褲腿緊緊地綁在腰上,止住血不流了,平躺著就去休息了。
年輕就是好啊,才一個星期我肚子上就結(jié)疤了,那么深的洞孔,就用了些苦豆子就好了,也沒有發(fā)炎,還不到一個月就長好了。現(xiàn)在我的肚子上還有一個黑色的印子,我想這應(yīng)該是那年的麥季送給我的禮物,想讓我一輩子記住麥子吧。所以,所有的農(nóng)作物中,我最鐘情的也就是麥子了。
二十年前的麥浪
二十年前的麥浪是黃澄澄的,那是希冀和渴望。大學(xué)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我就和陳軍等四個同學(xué)在昌吉蓄電池廠打工,一天一個人十二噸鉛板要完成搬運、融化、鑄造的活。陳軍每天要完成六噸濃硫酸的搬運、灌裝、浸入、通電任務(wù)。我是負責(zé)電池陽極的,陳軍是負責(zé)電池陰極的。那時候新疆企業(yè)管理比較混亂,安全防護設(shè)施基本沒有,在企業(yè)打工受傷是早晚的事情,不受傷才叫奇怪。但是奇怪的是,我們居然在同一天受了傷。
我被一千度的高溫鉛水燙傷了腿,陳軍被濃硫酸燒傷了眼睛。我們被廠醫(yī)簡單包扎以后,用廠里當(dāng)時最好的伏爾加小轎車,送去烏魯木齊市空軍醫(yī)院救治?;貋砗?,廠里絕口不提工傷賠償?shù)氖虑?,還是繼續(xù)讓我們搬運鑄造鉛板,在行車上吊運硫酸,于是,我們默默地就集體辭職了。
我們四個同學(xué)又到昌吉市宏偉制鹽廠打工,一天要把八噸青鹽粉碎后加碘裝成小袋鹽,這個工作也不好干,才干了不到一個月,我們又集體辭職了,這也不是我們想要的生活啊,那就繼續(xù)集體辭職,集體找工作。
找不到工作怎么辦?要交房租、要吃飯、要穿衣、要生活,這些都需要錢,而我們唯一缺的就是錢。都說半大小子是最可怕的,未經(jīng)人事還要自作主張,懵懂無知還要展示力量,引導(dǎo)好了就是條漢子,引導(dǎo)不好就是破壞者。毛頭小子的心理總是在鮮花和淚水,尊嚴與屈辱之間徘徊。而我們也一樣,不名一文還趾高氣揚,寧愿累死也從不聲張,外面看著都很光鮮,其實窮得就剩理想了。一個同學(xué)實在窮極了、窮怕了,無奈之下,專門干起了偷自行車的行當(dāng)。每天偷一輛自行車,低價到昌吉牛馬市場去變賣,日子過得挺滋潤。幾次拉我入伙,猶豫再三之后,我還是放棄了這個冒險的行當(dāng)。
我們四個一起打工的同學(xué),實在累極了,在蓄電池廠還跟著一個人吸過麻煙。麻煙是本地毒品的一種,不像海洛因那么快,吸久了才會上癮,幸好我們都及時打住,沒有繼續(xù)吸下去,未墜入深淵。在宿舍抽麻煙的時候,抽著抽著腳底下就開始飄了,像踩在棉花團上,眼前會出現(xiàn)各種幻覺。奇怪的是,他們出現(xiàn)的幻覺是鮮花、美女、鈔票,而我卻出現(xiàn)的是金燦燦的麥浪,看來麥浪已經(jīng)深深地嵌入我的靈魂了,我中了麥浪的毒,無法自拔了。
人窮極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尊嚴和屈辱并列在一起,如果為了活命,那就只有放棄尊嚴了。班上的胖子溜到我們幾個打工的宿舍里來看我們,一看我們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悄悄告訴我,“有一個來錢快的事情你干不干,昌吉州醫(yī)院可以賣血,一個單采一百多元,一個全采能掙三百多元呢,攢勁地很,采完買兩個雞腿一吃,好好的,啥事沒有,夠我們吃一兩個星期呢,去不去?”為了能在社會上獨立,為了不向家人要錢,為了能體面地活著,在他的鼓動下,我們班上早早出來混社會的七八個同學(xué)都去賣血了,我們的生活也因此好了那么一陣子。就這也不是長久之計,總不能一直靠賣血生活吧,我們還得繼續(xù)找工作……
烏魯木齊市是新疆最大的城市,找工作應(yīng)該容易一點吧,抱著憧憬和渴望,我們四個來到了烏魯木齊市,但是老天好像并沒有眷顧我們幾個農(nóng)村出來的學(xué)生,涉世未深、一片茫然、舉目無親的幾個毛頭小伙子仍然是一無所獲。
找不到工作的那段日子里,烏魯木齊五一市場前面的橋洞就是我們的棲身之所。每天一人三個干馕,找個別人用過的礦泉水瓶子洗一洗,到公共廁所裝點自來水,就是我們一天的伙食了。晚上在橋洞底下鋪幾張舊報紙,幾個人抵足而眠、和衣而臥,享受著風(fēng)雨同舟、患難與共的“美好”感覺。半夜經(jīng)常餓醒,熬一熬就又睡著了,睡夢中,夢見的仍然是偷麥子、燒麥子、吃麥粒的場景。青綠相間的麥穗在文火燒烤下那畢畢剝剝的聲音是世界上最好聽的音樂了,那焦黃的麥粒散發(fā)出來的麥香,能穿透皮膚、穿越鼻息、穿過味蕾、直達心扉。那種香是真正的沁人心脾、深入靈魂的香,讓人無法抵抗、無法忘卻、無法釋懷。我常常是在麥香夢中流著口水,迎來邊城烏魯木齊的第一縷晨曦和朝陽的。
終于有一個家政公司接納了我們,我們的工作任務(wù)是每天按照派工單去各個小區(qū),給電話預(yù)約的市民擦玻璃、做家政、擦抽油煙機。這個活還不錯,每天可以掙個幾十元錢,干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到最后,我可以閉上眼睛,熟練地把所有型號的抽油煙機拆卸下來,再閉上眼睛安裝上去。但是這種城市生活是我追求的生活嗎?我經(jīng)常在思考,我們的路在何方?我們該何去何從?陳軍熬不住走了,重返校園去復(fù)習(xí)功課,立志要通過學(xué)習(xí)找到自己想要的人生。他年之后,他成功了,成了跨國上市公司的老總。
就在我還在踟躕不前,留戀大城市的時候,在烏魯木齊糧油公司打工的同學(xué)張福被電打死的消息,不啻是一聲驚雷,敲醒了我僅存的那點城市夢。在新疆汽配廠后面租住的那個平房里,每到夜深人靜,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就好像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在我的腦際縈繞:回家吧,農(nóng)村娃,你的夢不在城里,你的夢在那金色的麥浪里,你是屬于麥浪的,麥浪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麥浪……
城市里沒有布谷鳥,但是我心里有,當(dāng)麥季來臨的時候,我心里的布谷鳥一天一天催促著我、折磨著我、鞭策著我,“城市套路深,必須回農(nóng)村”。當(dāng)我搭乘一輛小四輪拖拉機,在“咚!咚!咚”的戰(zhàn)栗聲中,顛簸在黑梁灣村道上的時候,不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粗且徊ㄒ徊ǚ浩鸬慕鹕溊?,我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在外面受的所有屈辱、所有苦難、所有無奈,都恨不得對著麥浪傾訴,對著麥浪放聲大哭。在外面漂泊的游子,終究要回到母親的懷抱,黑梁灣啊,我又回來了!我鐘情的麥浪啊,我又回來了!
回到家里,我還是照樣笑語盈盈,絕口不提外面受的苦、遭的罪,只是告訴家里人,自己想家了、麥季到了、麥子熟了,想回來看看自己喜歡的麥浪。老爸是睿智的,能洞察一切,他若有所思地說:回來就好,撒時候想回來了就回來,外面再好也沒有家好!我默默地點點頭。
老爸說:“現(xiàn)在國家政策實在是太好了,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才幾年工夫,家里拖拉機、播種機、耙地機、粉碎機、脫粒機等等,什么都有了,你回來的正好,剛好趕上今年的麥季?!崩习钟终f:“麥季來以前,家里最近又買了全村第一臺割麥機,正好你來大顯身手,你三個姐姐都嫁出去了,你大哥也去供銷社工作了,弟弟還在上學(xué),這臺割麥機就交給你了?!?/p>
二十年前,割麥機是小四輪拖拉機上帶的,德國產(chǎn)的大型收麥機器“康拜因”也出現(xiàn)了,我們叫“抗麥英”。但是那些大型機械主要在農(nóng)八師一四七團、一四八團,農(nóng)六師新湖農(nóng)場等周邊兵團使用,地方上,尤其是黑梁灣這樣的小山村還沒有,我家的小型割麥機還是村里的“明星”,也是麥季麥?zhǔn)禄顒拥闹髁Α?/p>
一開始大家都嘲笑我這個大學(xué)生居然回來收麥,看來在外面混得不行,到后面習(xí)慣了就不說了。那時候割麥機割一畝地麥子能掙十塊錢,割麥機一天就能割十幾畝麥子,拖拉機不耍麻達的話,可以割二十畝以上,那可不得了啊,一天就能掙一二百元,那時候的干部工資一個月才區(qū)區(qū)一百多元。開著割麥機,數(shù)著白花花的票子,我那個得意勁啊,心里美滋滋的就別提了,管他別人笑話什么,大學(xué)生回來開拖拉機收麥子怎么了,“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能割麥子就是好機器,能掙錢就是好大學(xué)生。
一個精壯麥客一個人一天撐死也就能割一畝地的麥子,我一臺割麥機可以頂一二十個精壯勞力,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家里沒有壯勞力的,都要找我排隊割麥,科技的力量還是很強大的,國家的進步也是有目共睹的,我那時也是很拽的。我開著割麥機給其他人家割麥子是童叟無欺了,誰家的麥子熟得好,誰家約得早,就先給誰家割麥。開著機器割麥子雖然很榮光,但是一天從早到晚連軸轉(zhuǎn)也確實累的夠嗆,每天頭一挨枕頭就呼呼入睡,做夢都是“咚!咚!咚”、“嚓!嚓!嚓”拖拉機和割麥機的聲音,感覺床都在上下顛簸,有時候半夜翻個身,被子也像麥子一樣齊刷刷地向一邊倒過去。
等大部分人家的麥子割得差不多了,我就開始轉(zhuǎn)行給村里其他人家打麥場了,一個麥季下來,我的小四輪拖拉機磨壞了兩茬子皮帶,換了兩次氣門芯和火花塞,也給家庭增加了不少的收入。在廣袤無垠的麥田里,我又找回了在大城市里丟掉的尊嚴和自信。我有時候做夢的時候就想,我該不會是麥子精變成的吧,不然為什么我一見到麥子就格外親切,一離開麥子,來到大城市就不適應(yīng)呢,真是奇哉怪也。
收麥?zhǔn)且患床⒖鞓分氖虑?,天天挨家挨戶跑著割麥子、打麥場,把自己家的麥活都耽誤了。老爸說,你也得抽時間把自己家的麥場打完吧,不然淋到雨里就麻達了。乘著天晴,我把給別人家諞下的工要回來,叫來了親戚麥客和村里其他欠我工的麥客,一起打自己家的麥場。天天干打麥場這些營生,當(dāng)然是輕車熟路了,很快我家的麥子也都收拾利索了。
打完自己家的麥場,垛麥草的時候,又發(fā)生了一次危險而且搞笑的事情。連日來夜以繼日、馬不停蹄的勞頓,幾乎快要把我擊倒了,每天十五個小時以上的重體力活連軸轉(zhuǎn),就是鐵打的漢子也熬不住了。把打完麥場的麥草躥成堆的時候,我本來想在麥草窩窩里面稍微坐一會兒,休息一下,畢竟是自己家的麥活,早一點晚一點沒有人計較。沒想到,剛坐下就睡著了,麥草窩窩有點深,人坐進去不太明顯,結(jié)果后面的人沒有看到,跟著就用鐵叉往上堆麥草,把我給埋進去了。干完麥活,吃飯的時候,大家發(fā)現(xiàn)我找不見了,大家找了一個下午,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就是找不見。沒有辦法,其他麥客就都回家了,老爸老媽和幾個親戚麥客還不死心,繼續(xù)到處找。
都后半夜了,我才在麥草堆里面自己醒來了,這一覺睡了個葷七素八的,感覺把一百年欠的瞌睡都攆走了。幸虧麥草壓得不實,中間有空隙,不然非把我捂死在里面不可,那可是忘情昏睡不再醒,一回首是百年身了,好懸??!我扒拉開麥草,懵懵懂懂探出頭來一看,北斗七星高掛在天空,牛郎織女星隔河對望。抖摟抖摟身上的麥草,走在回家的土路上,但見滿天星斗、夜色如水、一地銀光、蛙聲纏綿,感覺真是今夜星光燦爛??!這時才感覺到肚子好餓。
我大步流星地回到家,推開門一看,只見一家人正愁眉苦臉、一籌莫展地唉聲嘆氣,見我回來了,都是大喜過望,老媽心痛得又是眼淚直流。
十年前的麥浪
十年前的麥地是綠油油的,像一畦一畦的韭菜,混在其他莊稼地里,根本不起眼,已經(jīng)找不到麥浪的感覺了。
祖國發(fā)展的腳步太快了,瞬息萬變,快得你都不敢眨眨眼,一眨眼的工夫你就落伍了?,敿{斯的發(fā)展更是如此,原來是天山北坡的種糧大縣,現(xiàn)在早就轉(zhuǎn)成經(jīng)濟大縣了?,F(xiàn)在種麥子就算是落伍了,已經(jīng)不賺錢了,大量的經(jīng)濟作物蠶食了麥子發(fā)展的空間。一畝地的麥子賺二百元,一畝地的棉花賺一千元,一畝地的番茄賺兩千元,一畝地的葡萄賺三千元以上的時候,誰種麥子誰就是勺子。
十年前,我回黑梁灣的時候,麥子已經(jīng)是零星散布了,偶爾發(fā)現(xiàn)一塊麥地,我就像在瑪河里撿到一塊碧玉一樣,上前仔細把玩上一會,看看麥子根扎得深不深,麥葉長得壯不壯,麥穗飽滿不飽滿,麥芒勻稱不勻稱,麥畦里面有沒有夾雜栤麥,栤麥多了,就會搶占麥子的陽光和水分,導(dǎo)致麥子減產(chǎn),發(fā)現(xiàn)一棵栤麥,我就如臨大敵,馬上清理掉,絕對不能讓它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存活。
麥子雖然越來越少了,但是機械化程度卻越來越高了,在烏伊路上、去冬麥地村的路上、去塔西河村、去保林村、去黑梁灣村的路上,一路都能看到一臺臺現(xiàn)代化的聯(lián)合收割機往來穿梭。哪里有麥地哪里就有大型收割機,大型收割機已經(jīng)取代了以往那些各式各樣的收割工具。
麥子成熟時,農(nóng)民只需開著拖拉機、用拖拉機斗子接麥粒就行了,再也不必為累人的麥?zhǔn)辗赋盍?,最多回來再晾曬一下,在麥場上揚一下麥子,把麥衣子清理掉就行了。原來一個麥季一兩個月方能完成的麥活,聯(lián)合收割機幾小時內(nèi)便將幾十甚至上百畝的麥子顆粒歸倉,麥秸都打成捆,像母雞下蛋一樣,隔十幾米下一個蛋,一溜子都是整齊劃一的麥秸捆子組成的“雞蛋”,如果你家里不養(yǎng)牲口了,不想要麥秸的話,開車師傅調(diào)整一下收麥的程序,聯(lián)合收割機就不下“蛋”了。把麥秸、麥草以及那些地表的栤麥、擺子草、蘆葦?shù)入s草統(tǒng)統(tǒng)打碎、像城里的灑水車一樣,均勻地撒在后面的麥田里。
十年前,犁麥地的時候,“五十五拖拉機”、東方紅70鏈軌拖拉機都算是落后的了,村上引進了大量的大馬力拖拉機,甚至無人駕駛拖拉機,犁地、中耕、耙地、耱地等都不用人了。犁地的時候,五個亮閃閃的犁頭插進麥田里面,兩米多寬的麥壟,一次就是兩垅子。不管是疏松的、還是板結(jié)的麥地,遇到冷峻的犁頭都是勢不可擋,隨著大馬力拖拉機的“突!突!突”聲,泥土翻飛,泥浪翻滾,麥秸啦、雜草啦全都被五鏵犁深翻到地底下,做了來年麥田的肥料。
種麥子的人家都在地頭樹蔭底下等,一家一家排隊犁地,年輕人都跑光了,種麥子的還是第一代、第二代麥客,零星有幾個四十歲左右的麥客,等著犁麥地的過程,也是很愜意的過程。三兩成群的老麥客們吧唧著新疆特有的莫合煙。用鐵盒盒子裝上莫合煙,舊報紙撕成小方塊卷上,沾點唾沫星子,隨手一卷就是一根煙,用牙齒“咯噔”一下把頭頭子咬掉,一根天然的莫合煙就做成了,給卷煙都不要。莫合煙抽起來勁道非常大,一般年輕人抽兩根就暈頭轉(zhuǎn)向、腳底下輕飄飄的了,必須喝兩碗濃濃的茯茶才能緩過神來。
當(dāng)年叱咤風(fēng)云的老麥客,看著曾經(jīng)揮汗如雨,情為之所系的麥田,在強大的機器面前,頃刻間麥子顆粒歸倉、頃刻間麥稈變成肥料、頃刻間麥地翻成虛土,不得不感慨社會的發(fā)展、科技的力量、祖國的偉大、農(nóng)業(yè)科技的進步。農(nóng)業(yè)機械化的飛速發(fā)展使農(nóng)民少受了多少體膚之苦啊,抽著莫合煙,麥客們感覺自己都要失業(yè)了。
時光如水、歲月如歌,麥之一季,猶如人之一生,金色麥浪承載了新老三代麥客多少旖旎的夢。作為第三代麥客,我手中放下的是鐮刀,拿起的卻是鋼筆,放棄的是麥?zhǔn)拢盏膮s是科學(xué)知識,沒有了麥客的身份,卻換來了祖國建設(shè)者的身份。年輕時曾經(jīng)做過的麥客夢,已經(jīng)被科技夢、文學(xué)夢、幸福夢代替,這一個個夢全部融入了偉大的中國夢,而那時的麥客夢已經(jīng)成了一簾幽夢。
周末的時候,攜妻帶子,開著車去鄉(xiāng)間踏青或者兜風(fēng)的時候,我最喜歡循環(huán)播放那種孫露用略帶沙啞的歌喉溫情脈脈,低吟淺唱演繹的《風(fēng)吹麥浪》。徜徉在黑梁灣的村道上,思緒不禁又飄飄蕩蕩來到那熱火朝天的麥?zhǔn)宅F(xiàn)場。那激情燃燒的麥客歲月,是沒有親歷的人所無法體味的。種麥、收麥、軋麥、揚麥、倉麥都已成為我一樁樁、一件件、一絲絲、一縷縷、一片片的回憶。品一麥而知三秋味,讀一史而增家國情,知麥?zhǔn)氯缍畤拢⌒∫粋€麥子,就像一面鏡子,折射出了新老麥客的喜怒哀樂,印證出了新老麥客的家國情懷。
作者簡介
楊仲年,新疆昌吉州作家協(xié)會理事,現(xiàn)供職于瑪納斯縣史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