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丨■ 楊 韜
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
——題記
人在年輕時,總是像青青的秧苗,極盡所能朝著更高更遠的地方生長,漸漸就忽視了腳下站立的這片土地。當這顆小小的秧苗終于長成了成熟的稻穗,這才謙虛的低下頭,仔細而深情地凝望這個長期以來賴以生存的地方。
故鄉(xiāng),回不去的地方才叫故鄉(xiāng)。
小的時候,生活在農(nóng)村。
一條芙蓉江穿過崇山峻嶺,穿過泱泱四季蜿蜒而來,逐水草而居是從原始人開始的生活習慣,而我的祖先們遠道而來,走過城市,走過山村,終于選擇在此歇腳,并開始繁衍子孫后代,估計是這清幽幽的山,綠瑩瑩的水打動了他們。
屋后面是山,山的后面還是山,再往后就是天樓山。傳說在幾百萬年前的天樓山也是一片汪洋大海,地球的造山運動形成了形形色色的高山與丘陵,大海與陸地在某個時刻相互交換了位置,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
童年的時光總是和煦而溫暖的,屋前屋后果樹成行,綠樹成蔭。曾祖父在當?shù)貦M向比較之下有著極高的文化素養(yǎng),能背論語詩詞,懂禮教,民國時期教過私塾,后來又當上了國民黨的保長,童年很多時候都在他與文友的唱詩中度過,唱詩知道么?
故人西辭澀,黃鶴樓哦;煙花三月澀,下?lián)P州嘞。
……
爺爺是民辦教師,會拉二胡,一把自制的二胡能拉出人間百味,《春苗出土迎朝陽》《紅梅贊》《江河水》,特別想聽《二泉映月》可是拉不了,畢竟是自制的二胡,每到高音區(qū)就會破音甚至拉不出聲音來。
四世同堂,十幾口人,春耕秋收,秋收冬藏,生活怡然自得。
農(nóng)閑時節(jié),父親和他的其他三兄弟就開始圍著一張桌子,打一種地方牌叫大貳,和麻將類似,卻比麻將復雜得多,要算符。大貳柒拾九符,小二七十六符……
每逢三六九,會隨著父母去正安縣城里趕集,沒有車,只能步行十多公里山路,去到城里也是漫無目的隨便瞎逛,消費對于那時候的農(nóng)村人來說,是件十分奢侈的事情,唯獨有一樣東西不能缺,那就是回家的時候東門埡口的一碗蒸米皮。郁悶的是,有時候媽媽會讓我做選擇題,是選擇花兩塊錢坐貨車回去,還是選擇吃一碗蒸米皮,走路回去。而我,往往會選擇后者,農(nóng)村孩子,腳力是充沛的。
夏天,門前的院壩曬滿金燦燦的包谷,后檐溝三棵整齊劃一的梨樹已然結(jié)滿果實,有鳴蟬在竹林里淺唱低吟。
河邊有一大片鵝卵石,在河水經(jīng)年累月的沖刷下變得圓潤無比。小河潺潺流過,清澈見底,偶爾有白魚躍起,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從家里出發(fā)開始脫衣服,當脫完最后一條內(nèi)褲的時候,剛好到達河邊,然后一躍而下,這個過程我們精心計算過很多年。
多年后仍會想起,那一年金黃的油菜花兒,青草覆蓋的田?。荒且荒昵酀纳倌?,還有飛得很高很高的紙鳶。
后來,我們搬到了鎮(zhèn)上。
這是一個新建的集鎮(zhèn),是鄉(xiāng)政府的所在地,我們是搬遷進這個集鎮(zhèn)的最早的一批人。早到什么程度?一條坑坑洼洼的“街道”,姑且稱之為街道,不過三百米長,兩邊盡皆是荒草叢生、亂石橫斜剛從老百姓手上征收過來的土地,就連鄉(xiāng)政府都還在修。
偶爾有車輛經(jīng)過,在門口的人就會慘叫著往屋里跑,不然濺起一地污泥能將人打濕得透透的。當有一次清晨醒來發(fā)現(xiàn)內(nèi)褲被打濕的時候,我明白,我已經(jīng)揮別童年,走向更為騷氣的青春期了,而此時我應(yīng)該前往鎮(zhèn)上的中學讀初中。
不知不覺中,這個小鎮(zhèn)以我們想象不到的速度在不斷擴張,我們剛剛搬進來的時候不過十來家人,慢慢的三十多家,一百多家,小鎮(zhèn)變得空前熱鬧。
生活在小鎮(zhèn)上的人是最值得探究的,他們比起村里的人有著更為明顯的優(yōu)越感,畢竟他們都自認為是村里的成功人士,不然怎么可能搬遷到鎮(zhèn)上;相比起縣城里的人,他們又略顯自卑,于是他們極盡所能地用物質(zhì)來彌補這一心靈上的缺憾,粗粗金鏈子,或者是一件來自三線品牌的衣服,總之這個鎮(zhèn)上的居民開始方方面面的比較和追逐。
鎮(zhèn)上的變化越來越大,從一條街修到兩條街,從兩條街修到四條街,人們的差距也越來越大。
不斷有人進來,然后又出去,新的人又進來。周邊的人越來越陌生,曾經(jīng)的攀比與計較在此時變得單薄無力,無法搞清楚對方的來歷,就沒有任何比較的依據(jù),更或者在某種程度上,大家已經(jīng)有了我行我素的自信。
小鎮(zhèn)生活在某個平靜的九月被打破,我拿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遵義這座城,不了解的時候認為只有遵義會議,了解之后發(fā)現(xiàn)遵義之外,還有很重特別重要的東西。
一條湘江河穿城而過,將這座城市一分為二,恰如陰陽兩極,包羅萬象。
那一年的大學校園,櫻花開得肆無忌憚,一個少年,白色寬大的T恤,牛仔褲,板鞋,抱著一本厚厚的古代文學史,緩緩走過操場。
寢室住著六個人,其中五個來自農(nóng)村,從大到小,依次互相稱呼為大叔、二叔……幺叔,都沒有便宜可占,相當公平合理。
當年寢室里聊得最多的莫過于,今天誰又在大街上看到了一輛寶馬車;誰又數(shù)了一遍一棟高樓,一共30層;誰又看見了大街上有人親嘴……
一件件,一樁樁的事情,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城里的五叔不說話,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聊這些他日程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漫長的時光不但能教人成長,也在深化認識,當這個城市樓越修越高,當這個城市的豪車越來越多,當社會越來越開放,當現(xiàn)代文明和尖端科技蜂擁而來的時候,當年吹下的牛逼也只能一笑了之。
從學習伊始,來到這個城市十年,恍如隔世,親眼見證了這座城市從小到大,從大到更大,從繁華走向繁華,當年寢室的同學紛紛都在市里安家落戶,娶妻生子,偶爾也在大街上親嘴,過上了26°溫暖如春的四季。
26°四季或許是一種生活狀態(tài),26°是人體最為適宜的溫度,起碼能證明幾點,在家的26°有自己的房子,上班途中的26°有自己車,辦公室的26°證明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
關(guān)于未來,大家都有了更多的打算,最近一次見面,聊的是川黔渝結(jié)合部中心城市對遵義區(qū)域經(jīng)濟的影響和城市品位的提升。
我們明白,不管你是否參與,是否身在其中,這個地方都將以一種全新的姿態(tài),一種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要好的動力,快速發(fā)展下去,最終隱匿于一片片霓虹之中,望塵莫及。
生活在繼續(xù),只是在陽光穿透樹葉的清晨,你開著車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大街上,不經(jīng)意間想起,在白云深山處,有一個地方,叫故鄉(xiāng),這個詞,已經(jīng)漸漸猶如堅硬軀殼下柔軟的命門,觸碰不得。
在那個山頂?shù)男W里,木棉花開得正艷,破敗的教室結(jié)著蛛網(wǎng),翻開作文本子,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我家住在天樓山下,芙蓉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