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瑜穎
我和大山相識十多年了,最開始是在小學(xué)小白鴿電視臺大隊委員競選時見到的。大隊委員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左臂上別著白底紅三杠的牌子,走在一群成天哇哇亂叫鬧成一團(tuán)的小屁孩當(dāng)中,就跟丑小鴨堆里的白天鵝似的。不過大山無論如何也沒有白天鵝的派頭,這大概與她胖胖的身材有關(guān),小腦袋,圓肚子,不像天鵝,神似母雞。
對于準(zhǔn)備競選這事我一直耿耿于懷,那天我正和伙伴們在走廊上跳皮筋,隊友撐著皮筋瞅著我突破重重障礙即將通關(guān),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就在最后一躍即將奪取桂冠時,我被班主任拉去了辦公室,人群中瞬間爆發(fā)出笑聲。
“你——”班主任無視了我不甘的眼神,說,“競選稿,準(zhǔn)備好沒?”
“寫了,沒背?!?/p>
“你有什么特長?”她壓低聲音,帶著些許不耐煩。
“我跳皮筋可以通關(guān),一條命都不丟?!蔽覒B(tài)度誠懇。
“你能競選的時候跳皮筋給評委看嗎?”
我看班主任臉色有些異常,隨口便說:“要不我講個故事啥的?”
她點點頭,讓我回教室好好準(zhǔn)備。
讓我寫故事,我自然很樂意。我創(chuàng)作了一個白骨精是如何向?qū)O悟空學(xué)習(xí)武功,改頭換面重新做妖,最后取得真經(jīng),化作神仙的傳奇故事。情節(jié)一波三折,引人入勝,結(jié)尾也發(fā)人深思。我寫著寫著,樂出了聲,被自己的智慧征服。
大隊輔導(dǎo)員在小白鴿電視臺門口喊了大山的序號,請她準(zhǔn)備。她折起了剛剛一直在默默讀背的演講稿,緊張地抖動著身體,連聲音也有些微顫:“好緊張啊?!钡坏貌怀姓J(rèn),她的聲音很好聽,像叮咚泉水,很清澈。面對這個長得套娃似的上小下大、老實巴交、充滿喜感的姑娘,我拍拍她的肩膀,感情真摯地說:“放心,你這形象,多老實,一看就知道絕對是模范學(xué)生?!?/p>
我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偷聽大山演講,暗暗盤算著自己的成功概率。大山是有備而來的,從容不迫地介紹了自己的年齡、家庭情況等個人信息。當(dāng)然還有夢想,她說,她想成為一名主持人,讓世界上所有人都能聽到她的聲音。然后里面響起了掌聲。我也頗為欣賞,正想鼓掌,門突然被打開了,我一頭撞在門上,跌倒在地,一抬頭看見大山的胖肚子,我立馬蹦起來拍拍褲子,干笑著:“沒事,沒事?!?/p>
輪到我了,我飽含深情地敘述了白骨精變神仙的故事,情感豐富,生動形象。只是我還是落選了,理由是我的故事不尊重經(jīng)典名著。
可能是因為演講前我在大山腳下摔的那一跤,或者是面對自己的失敗和大山高票入選的不堪事實,我備感屈辱。
我還是結(jié)識了大山。我無心與她建立什么深刻的革命友情,可她似乎從此之后盯上了我。眼保健操時間,她作為大隊委員來巡查,逮住了坐在窗戶邊偷偷看小說的我,我只好可憐巴巴地求她別告訴我的班主任,或者等我把書看完再收去上交。有一次,我們共同的語文老師在他們班讓她讀我寫的作文,事后,她高興地跑來告訴我:“我讀你的作文啦!”不過她到底是為了自己能在全班面前讀文章而高興,還是為我的文章能夠被當(dāng)作范文而高興,我不知道。每次碰面的時候,她熱情又有禮貌地?fù)]著她蓮藕般的手臂與我打招呼,盡管很多時候我都自顧自地跟其他伙伴高聲談笑,敷衍地沖她點個頭,她也不惱,依舊是一碰面一個洋溢著朝氣與力量的“嗨”!
就這樣我們畢業(yè)于同一所小學(xué),上了同一所初中。
我們似乎沒有太多改變,她還是保持那副喝水都會胖的體型,她還是擁有著悅耳的聲音,她還是熱衷于主持和演講。學(xué)校大合唱比賽時,她來不及準(zhǔn)備主持稿,直接拿起話筒走上舞臺開講;她是縣里派去參加市級演講比賽的唯一一名選手,并獲得了一等獎;每周四晚飯后,她去學(xué)校廣播站,為全校師生獻(xiàn)上一篇文章;校運動會上,她充滿激情地為運動員朗讀加油稿……而我,無非是因不情愿背誦課文,默寫題沒得幾分而被班主任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批評;無非是寫了幾篇不痛不癢的文章發(fā)表在??希矝]有人在意;無非是午休時偷偷看《百年孤獨》被宿管老師沒收書本,因不服氣與老師大眼瞪小眼起爭執(zhí),鬧得整幢宿舍雞犬不寧。
她和我見面時還是主動向我搖擺著她那雙白胖的手,我依舊走自己的路,頭也不回。在那個清純?nèi)缢穆曇粢话愕哪昙o(jì)里,我們尚沒有被外貌顛覆太多,也沒有被現(xiàn)實傷害過深。我們在看似毫不在意彼此的生活里固執(zhí)任性著?;蛟S我從未討厭過那個拿著話筒的姑娘,只是不愿接受曾經(jīng)和當(dāng)下那個不堪又不愿改變的自己,不過是對自己失望。
有天晚飯后,我如往常一般坐在我的座位上看閑書。教室里的廣播響起了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的音樂。“這里是鳳凰之聲。”大山的聲音隨之傳來。“喲,還‘鳳凰之聲呢!”我冷嘲熱諷,“煩死了!”我沒法靜下心來看書,氣呼呼地要去關(guān)掉廣播。
“接下來是810班阿瑜的文章《再來一碗酒》?!?/p>
我停住了腳步,腦海里浮現(xiàn)出從前大山對我說“我讀你的作文啦”時的笑容。
那時我情竇初開,喜歡上一個愛笑的男生,寫了許多文章,喜怒哀樂都是關(guān)于他的,現(xiàn)在想來不過多為矯情之作,但看著它們被印成鉛字,我的寫作熱情高漲,堅信自己即將走向光明,堅信自己會和大山一樣前程似錦。
初中畢業(yè)了,我和大山上了同一所高中,鬼使神差地還被分到同一個班、同間宿舍,她睡我對面床鋪。從此以后,我過上了在她的鼾聲中睡去,從她的鼾聲中醒來的生活。
剛?cè)雽W(xué),學(xué)生會廣播站招人,大山求我陪她去競選,我的手臂被她的大肥手扯得生疼。我掙扎了幾次無果,只好被她拖去廣播站?!澳氵@么厲害,他們又打不過你,擔(dān)心什么?”站在廣播站門口,我推推大山肉墩墩的背,“去吧,你這形象一定可以震懾在場所有評委嘉賓的!”
大山立馬給了我一拳。我哈哈大笑,看著她走進(jìn)去,站在人群的最外面,伸長她堆著一層一層肉的脖子使勁向前面湊。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直挺強(qiáng)大的大山有些渺小,這種渺小讓人心酸。
那天我在門外待了兩個小時,一個個漂亮的姑娘款款地從我身邊路過,步調(diào)輕盈。終于等到大山出來,她滿臉沉重,聲音帶著些哽咽:“這也太不公平了吧,就讓我們讀了段新聞稿,就把漂亮姑娘給選上去了。平翹舌音都沒讀標(biāo)準(zhǔn),語句都沒讀通順就被選上去了?!?/p>
“你就別抱怨了,你可以減肥嘛。”我有些著急。
“我就不能抱怨一下嘛!”
也就是那天晚上,晚自修下課,一個伙伴急急忙忙地跑來通知我,他,那個愛笑的男生走了,轉(zhuǎn)校去外地讀書了。
原來有那么多的相聚與分別都是那么悄無聲息。他的離開,大山的出現(xiàn)。仔細(xì)算算與大山相識近十年了,她似乎從未離開過,好像在下一個角落她又會跳出來,興奮地和我打招呼。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回到了宿舍,脫了鞋子倒頭便睡。半夜時我莫名其妙哭出了聲,大山大概是被吵醒了,厚重的鼾聲突然停了下來,她鉆進(jìn)我的被窩,我被她龐大的身軀擠到角落,她抱著我念叨著“睡吧,睡吧”。
后來,大山在校園演說家比賽的初賽被淘汰。后來,我拿作文給老師看,他沉默了一會兒,“文筆倒是蠻不錯的”,便沒了下文。后來,大山很少朗讀,我也很少認(rèn)真寫文章,我們漸漸被淹沒在排列組合、牛頓定律、孟德爾定律的無窮苦海中。后來,我們終于能面對面坐著好好說話,而不再拳打腳踢。
有天晚上,我們頭對頭躺在宿舍床板上,回憶往事,她感慨:“現(xiàn)在至少有一個人,聽得見我真正的聲音?!?/p>
我不習(xí)慣與大山討論過于煽情的話題:“哦,難怪我剛剛聽見一只豬在叫。”
“今年元旦我們演個舞臺劇吧?怎樣?就叫《聽見你的聲音》,你寫劇本,我出演,如何?”大山輕聲說。
“隨你吧!”夜色里,我咧著嘴,偷偷笑了。
總有一天,世界上所有人都會聽見你的聲音,還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