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病人

荊歌

蕾蕾覺得自己是出了問題了！她的腦子里，整天都在想著那個超市收銀員說的話，她說，家里有了老鼠了，好可怕的尾巴，好可怕的發(fā)亮的小眼睛！養(yǎng)只貓來不及了，而且現(xiàn)在的貓都不會捉老鼠！她一邊收銀，一邊大聲跟對面的收銀員說，我已經(jīng)在家里放了老鼠藥，幾個墻角都放了，藍(lán)色的米的那種！她還說，我真想在枕頭邊也撒上一些?！澳銢]有聽說過啊，老鼠把睡著的小孩的鼻子都啃掉了！”

收銀員的話，還有那藍(lán)色的毒米，幾乎24小時在蕾蕾的腦子里晃。她的農(nóng)行卡，因為收銀員拿過了，她竟把卡也扔了。她把它扔進(jìn)了馬桶，轟的一下抽掉了。她打電話給銀行，說她的卡被小偷偷了，要求掛失。收銀員在家里放了鼠藥，她的手上肯定有毒。她的手拿過了銀行卡，只能把它扔掉。

她洗手洗了很久很久，她要把手上的鼠藥洗凈。洗了多久呢？大半瓶洗手液洗掉了，她還在洗。她要把手上的皮洗掉，就像脫下手套，把手上的皮膚撕去一層。

可是藍(lán)色的米還在她腦子里晃蕩。

你別洗了好嗎？哪有這么洗手的！洗澡也不要這么長時間呢！潘亮其實也是個愛清潔的人，向來主張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手，他知道手是最臟的，擦一擦鼻子、摸一摸嘴，細(xì)菌就跑肚子里去了。不僅便后洗手，他進(jìn)廁所小便前，也習(xí)慣洗一下手的，他說，要愛惜他的小弟弟，不能用臟手去掏它?？墒撬吹狡拮舆@么洗手，實在是受不了。他聽說浪費水的女人，是敗家的貨。他聽她在衛(wèi)生間洗手，水嘩嘩嘩地流，內(nèi)心無比地?zé)┰?。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半小時過去了，她還在洗。每次他以為這下好了，她一定結(jié)束了吧，水龍頭馬上就要關(guān)上，嘩嘩嘩的水聲會遽然停止，可是沒有！

他幾乎要抓狂了！

可是她說，你不要怪我，不要催我，你讓我洗！

她一邊洗，一邊數(shù)數(shù)，數(shù)到一百、兩百、五百、一千，甚至五千，才可以停下來。她要是不洗到這個份上，她就不能要自己的手。她幾次都想把自己的手剁了！因為它臟，因為它沾上了有毒的鼠藥，她不能用它來接觸任何東西。什么東西碰到它，就是臟的，就有毒。如果是凳子，她就不敢再坐。如果是床，她就無法睡覺了！

而且是洗過之后，過了不久，又要洗。洗的念頭，是那么頑強。手是臟的，碰過了有毒的東西，這個想法，不斷地在她腦子里膨脹。沒辦法，只能再洗！

她對丈夫說，幸虧她還只是洗手。她在網(wǎng)上看到，有一個女的，和她一樣。所不同的是，那個女人不是洗手，而是洗澡。是的，沒錯，那個不幸的女人，她必須不斷地不斷地洗澡，長時間地洗，才能覺得心里安寧。一個晝夜24個小時，她有一半時間都在洗澡！

潘亮看著她的臉，心想，你也差不多??！我覺得你是有一大半時間在洗手呢！

你不要攔我！蕾蕾說，有一個男孩，也是像她一樣，洗手，必須洗。但是他的父母不讓他洗。他們說，一直跑進(jìn)衛(wèi)生間洗手，不就是個神經(jīng)病?。∷麄兞R他，打他，還把自來水的總閥關(guān)了，不讓他洗?！澳阒雷詈笤鯓?？”她問他。不知道，他沒興趣猜謎。她說，最后，他當(dāng)然只有死路一條了?！八懒藛?？”他問。是啊，她說，他跳樓了！

我會不會死啊？哪天要是我也從樓上跳下去，你就可以娶吳馨了！

潘亮說，你不要說吳馨，就是你死了，我也不會娶她。再說你不會死的，你要是死了，我不會再結(jié)婚。

為什么啊？你們不是一直談得來嗎？是嫌她不漂亮?。课矣X得她很好?。∧腥丝磁苏娴暮臀覀兛磁瞬灰粯幽?！為什么不結(jié)婚？你是不是和我結(jié)婚后悔了？

蕾蕾覺得，自己一定是得了抑郁癥了！她經(jīng)常做夢，夢見自己死了！

潘亮說，那是富貴病，普通人想得也得不上的。你這是潔癖，不是抑郁癥。你知道什么是抑郁癥嗎？那就是不快樂，不開心，快樂因子消失了，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了。而且還會失眠，很嚴(yán)重的失眠，睡不著，生不如死！你呢，你不要睡得太好哦！你的呼嚕比男人還響！

但是潘亮也漸漸發(fā)現(xiàn)，妻子的情況確實是越來越嚴(yán)重了。她的手變得不能接觸任何東西。在她看來，所有東西都是臟的。她的東西，別人不能碰，而別人的東西，只要她碰了，就一定得洗手。長時間洗，沒完沒了地洗。她的手果然就洗爛了！他曾經(jīng)去過絲織廠，看到過那些繅絲女工，她們的手由于長年剝繭，長年泡在熱水里，皮膚像溺死鬼一樣，慘白、腐爛的樣子。妻子的手，洗得似乎比她們更嚴(yán)重，甚至是變形了。洗手液成箱地買回家，很快就用完了。他們?nèi)バ〕匈I洗手液，店里的人問他，老板你是開餐館的？

為了減少洗手，只能把用具分開。家里共用的東西，她就不能碰。她的茶杯，放在她的床頭，要喝水了，就讓他去廚房拿了熱水瓶來倒給她。倒水的時候，熱水瓶盡量不要碰到她的茶杯。開門關(guān)門，她就會喊：潘亮，開一下門！或者：老公，幫我把門關(guān)上！

“至少你還能碰我，只要不碰我手！”她說?！耙悄膬憾疾荒芘觥彼驍嗨f：“要是哪兒都不能碰，我們就離婚！”她告訴他，我還算好的，網(wǎng)上說，有一個女的，她老公洗了澡，她不準(zhǔn)他用毛巾擦身子，而是要用吹風(fēng)機把身體上上下下吹干。她認(rèn)為毛巾總是不夠干凈的，用毛巾擦干身體，身體還是臟的。至少你還能碰我！她說。但是潘亮真的感到悲哀，妻子的身體，他必須小心翼翼地接近，必須有所顧忌地接觸。千萬不能碰到她的手?。∫坏┡龅?，她就會驚叫起來，仿佛是碰到了一條蛇。

老公！有一天她非常認(rèn)真地對他說，老公，我得的不是抑郁癥，而是強迫癥。強迫癥，你知道嗎？這是和抑郁癥一樣的毛病，不治之癥！

也會自殺嗎？他問。

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自殺呢？告訴你，強迫癥不會自殺，你失望了吧？

正經(jīng)告訴我，你怎么知道你得的是強迫癥？

潔癖就是強迫癥！強迫癥最常見的癥狀就是潔癖，就是洗手。我網(wǎng)上查的，我一直在查，整整一個星期了，我天天在查，在看。我不用去醫(yī)院，我肯定我比醫(yī)生還懂。你一點都不關(guān)心我，你不管我是抑郁癥還是強迫癥，你好像都忘了這回事。

潘亮開始懷疑，妻子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有了這個?。渴遣皇且驗閰擒?？他和吳馨，其實真的什么事都沒有。那次公司幾個人去日本旅游，男女不平衡，吳馨就主動提出來，她可以和男生睡一屋，她不介意。潘亮自告奮勇，說他也不介意和吳馨同房。大家都贊同，因為大家都相信潘亮的話，他和吳馨，就是哥們兒。在大家眼里，吳馨其實也真的就是個男的，沒人把她當(dāng)女的看。也正因為覺得坦蕩無私，所以潘亮回家如實告訴了妻子。什么？這么多天你居然都是和她睡一起？蕾蕾的面孔都歪了，五官扭曲了。

我要是不說，多好??！什么事也沒有！潘亮恨自己講了真話，他為什么要告訴她？一點生活技巧沒有啊你這個笨蛋！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一個多星期，白天同游，晚上共枕，還說一點事都沒有，誰會信？即使我信，天下人也不會信。蕾蕾傷心極了，她其實后來愿意相信丈夫沒有騙她，不僅沒有騙，反而是太誠實了，誠實得可惡！但是他這樣做，還是傷害了她。人言可畏，傳出去多難聽??？誰又會相信一點事都沒有？大家不嘲笑潘亮，卻會嘲笑她蕾蕾，她為什么平白無故地躺槍？

但是查看了許許多多帖子，也去一些論壇里看了，都說強迫癥這種病，并沒有什么誘因。也就是說，強迫癥、抑郁癥，還有兒童自閉癥，這些奇怪的病，它們究竟是怎么產(chǎn)生的，醫(yī)學(xué)至今找不到原因，跟偶然事件的刺激并不見得一定有關(guān)系。

隨著學(xué)習(xí)的深入，潘亮的心也越來越沉重。各種各樣的描述和分析，簡直是向他展現(xiàn)了一幅地獄圖景。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再也不可能輕松了！他算是深刻地了解了這種病，知道了厲害，同時也深感無奈。當(dāng)岳父母在他面前抱怨時，他還充當(dāng)了醫(yī)生的角色。他們覺得女兒越來越古怪，不像是他們生的。潘亮就對他們說，不能怪她，她也沒辦法，她這是病。“什么??？就是神經(jīng)??！”岳父恨恨地說。潘亮說，她也知道自己是病態(tài)，不正常，但是她克服不了。他舉例說，比方一個啞巴，他想說話，但是說不出來，他比聽的人還要著急，還更痛苦。最痛苦的是病人自己。他又舉例說，咱們跟一個腿有殘疾的人一起走路，我們當(dāng)然會走得比他快，一定希望他像正常人那樣爽爽快快地走。但是他辦不到??！所以作為家屬，一定要多多理解，多關(guān)心體諒，否則，病人就太孤苦無助了！他最后又跟岳父母舉了一例，說，如果你們生了一個智障孩子，你們會責(zé)怪她嗎？會嫌棄她抱怨她嗎？

但她從前不是這樣的！岳母苦著臉說。

潘亮認(rèn)識蕾蕾的時候，她白白凈凈的，并無特別之處。他們一起騎自行車去郊游，就在一個山坳里的果樹下做愛，爬起來之后，采了樹上的梨子就吃，洗都不洗。記得那時候他們經(jīng)常和朋友一起打撲克牌，打升級，還有點小賭，桌子上鋼镚和皺巴巴的零錢扔了一堆。一邊打牌一邊還嗑瓜子，蕾蕾好像完全不在意。要知道錢是最臟的，上面的細(xì)菌肯定不比廁所少?？墒侨缃瘢灰f上了廁所，不要說拿了錢，就是碰了一下不是專屬于她的東西，她都要洗半天手。她在那里洗啊洗啊，任何人都不能打擾她，她必須一心一意地洗，反反復(fù)復(fù)，數(shù)著數(shù)，讓水嘩嘩嘩地流。

你如果打擾到了她，她會很憤怒，她的猙獰，讓潘亮感到吃驚。她給他的感覺是：你要是再啰唆，你要是不讓我認(rèn)認(rèn)真真地洗手，我就殺了你！

網(wǎng)上有資料說，作為強迫癥患者的家屬，一定要充分理解、諒解、照顧患者，否則，她就有可能崩潰！當(dāng)然，資料還說，作為與強迫癥患者共同生活的人，也要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除了耐心更耐心，還要注意有自己相對獨立的生活空間，以免受到情緒的傷害。

潘亮一直都是愛清潔的人。他讀大學(xué)的時候，屢次被評為“衛(wèi)生標(biāo)兵”。他的床鋪和課桌，都是最干凈最整潔的。在家里也是一樣，他尚未成年，就主動承擔(dān)起擦桌子拖地板的家務(wù)事。只要沒事，他就拿一塊抹布，把家里凡是能擦的地方都擦得干干凈凈。桌面，還有桌子的每一個部件，以及椅子、柜子、鏡子、臉盆架子。地板拖得锃亮。地板上那個補起裂縫的一塊銅皮，常年金光閃閃，那都是潘亮的功勞。他有了一個發(fā)現(xiàn)，搞衛(wèi)生是可以改變心情的。只要他心情不好，無聊了，或者寂寞了，或者其他種種青春期的苦悶，都可以用拖地擦桌子來解決?？吹郊依锔蓛舻镁拖翊笥赀^后晴朗的天空，心情別提有多好了！

剛結(jié)婚的時候，他還嫌蕾蕾呢。她去了醫(yī)院回來，居然不洗手。她還說，醫(yī)院不臟呀，醫(yī)院是最干凈的地方，醫(yī)院每天都消毒，每個地方都消毒。你見過醫(yī)生得傳染病嗎？家里客人走了之后，拖鞋不洗就塞鞋柜里頭了。潘亮覺得不習(xí)慣。雖然說理性地想一想，確實也無所謂，就像醫(yī)院，正如她所說，確實應(yīng)該是干凈的地方，但是感覺總是不好，畢竟那么多的病人出出進(jìn)進(jìn)，他們的身體，攜帶著各式各樣的病菌病毒。

要是換個人，就過不下去啦！潘亮覺得，不幸中的大幸，妻子得的不是抑郁癥，而只是強迫癥，只是潔癖。而所謂潔癖，也可以理解為愛清潔過度了，并不見得一定是病。自己不也是愛清潔的嗎？兩個愛清潔的人一起過，應(yīng)該是可以過得很快樂的。無非就是累一點，辛苦一點。

買這輛車之前，他們開一部摩托車，白色的，兩個人合用。夫妻倆一起出去的時候，潘亮開，蕾蕾就在后座上，摟緊丈夫的腰。若是潘亮喝了酒，那就蕾蕾開。潘亮在后座上，也會摟住妻子的腰。但是她再三叮囑他，不要碰她的頭發(fā)。身體沒關(guān)系，反正回家后衣服都要換掉。如果碰了她頭發(fā)，回家洗澡必須同時洗頭?！拔医裉觳幌胂搭^，今天太累了！”她說。她留著長發(fā)，洗頭確實比較麻煩。她如果不洗頭，只是洗澡，還算比較快，估計一個小時可以搞定了。但是如果是要洗頭的，那就不好說了，兩三個小時是必須的。所以，潘亮盡量不碰她，身體微微后傾，以免碰到她的頭發(fā)。后來的某天，這輛摩托車她堅決不要了。因為她在小區(qū)停車庫門口看到了一攤藍(lán)色的毒米，用來藥老鼠的。她確信自己駕駛的摩托車，車輪一定是軋到了毒米?！拔业哪X子里，整天整夜都是毒米，我的心怦怦亂跳，我受不了了，我要窒息了！”她說。那你不要開它了，我開，不行嗎？你碰都不要碰它。

不行！她說，她不能看到它，甚至不能想到它！

把輪子換了，行嗎？

也不行！她歇斯底里起來：拜托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提起這輛摩托車！

摩托車賣掉后，他們買了這輛車。

有一天他們開著車去金雞湖，她當(dāng)司機。他說，沒想到咱們這么快就有自己的私家車了！“是啊！”她說，“我喜歡開車的感覺，好像每時每刻都在飛翔！”兩口子很幸福的樣子。突然她一個急剎，差點兒被后面的施工車軋在肚子底下。怎么啦？怎么啦？

趕緊回去！趕緊回去！她顫抖著，額頭上冒出汗來。

原來她看到了前面有人在噴灑藥物。懸鈴木每到春天，就會飄漫天的白絮。而夏天來臨，又有許多的毛毛蟲出現(xiàn)在枝葉間。所以城市綠化部門經(jīng)常會給它們噴灑藥水。蕾蕾不能接觸毒藥，她有化學(xué)品恐懼。她顫抖得近乎痙攣，手中的方向盤幾乎要失控。潘亮覺得一場車禍已經(jīng)在所難免，他大喊著“停停?！保囎硬沤K于在公路中央停下來。所幸的是沒有飛馳的車跟上。

洗車洗了好幾遍，蕾蕾還是過不了關(guān)。洗車場不肯再洗啊，再給錢也不洗。他們覺得是遇到了神經(jīng)?。∮谑侵坏脫Q一個地方再洗。車好干凈啊，倒映著馬路上的一切，也把潘亮惶恐的身影映了出來。“師傅，再洗一遍吧，車?yán)锩嬉沧銮鍧嵃?！?/p>

盡管如此，蕾蕾還是感到心慌。這種感覺，就像碰過了錢一樣。那天單位發(fā)獎金，出納拿過來一張紙，讓她在上面簽名，然后給她300元現(xiàn)金。她拿起筆，面對獎金發(fā)放表，突然心跳怦怦，汗也出來了，有馬上要窒息的感覺。“錢我不要！我不要！”她幾乎是大喊，把同事嚇壞了。不行，她說，我還是覺得車沒洗干凈，上面還是有藥水！那還怎么洗呀！潘亮要抓狂了，總不見得把車賣掉吧，才開了兩千公里呀！“難道要我把它開進(jìn)湖里洗個澡才行？”他的嗓音也提高了，像是在對她吼。

她低下頭去，他聽到了她的哭聲，嚶嚶嚶的，好像一個幼小無助的女孩在街頭。他的心一下子軟了，要不是有所顧忌，怕她害怕碰到不該碰的地方，他也許會把她抱進(jìn)懷里，撫摸她、安慰她，請她原諒，讓她不要害怕。他對她說，沒事的，我開到4S店去，讓他們給車重新噴漆，整個車，全部噴一遍，好嗎？你說好嗎？

你騙我！你為什么要騙我？

每次潘亮出差回家，他都答應(yīng)妻子，不會先坐馬桶，而是直接剝光了自己，把所有的衣褲，里里外外，全部扔進(jìn)污衣籃里，然后洗澡。洗頭膏、沐浴露，都是有專用的，妻子的東西不能隨便碰?。≌局”阋膊恍?，在這個家里，他一直都是坐著大小便。她不允許他站著，怕他的小便撒在外面。但是這天，他的大便實在憋不住了，他把蓮蓬頭打開，讓熱水嘩嘩嘩地流，卻悄悄坐到了馬桶上。但是她聞到了，她聞到了他的臭氣。她沖進(jìn)衛(wèi)生間，就像撞破了他的奸情?！澳阍趺纯梢赃@樣？”她激動地說，“外面那么臟，你睡了賓館的床，坐了那里的馬桶，你竟然還沒洗澡，就直接坐到了自家馬桶上！”

她表示不要這個馬桶了，她讓他明天一早就去潔具店買馬桶?！澳銥槭裁匆_我？”她覺得傷心。她之前一直都是信任他的。他的手碰了她認(rèn)為不干凈的東西，她讓他去洗手，他總會去洗，很聽話的樣子。雖然有時候他覺得煩，但是他基本不違抗，最多無奈地嘆息一聲。一來釋放苦悶，二來也算是小小的抗議。但是他不能抗議，因為每當(dāng)她感覺到他是在表達(dá)不滿時，她都會說，我知道你討厭我，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也知道你有我這樣的妻子很不幸。但是我有什么辦法！上帝讓我得了這樣的病，我真的活得好累，活得一點意思都沒有！我還不如死了，我真的不想活啊！

他一聲不吭洗了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然后去處理馬桶。先用潔廁靈浸泡，然后用清水沖洗，反反復(fù)復(fù)地沖，最后，還用掉了幾包消毒濕紙巾，把馬桶的每一個細(xì)小部位都來回擦了幾遍。他覺得這樣應(yīng)該可以過關(guān)了。但是她讓他不要再說，不要再提馬桶干凈不干凈。她說，你要是再說，我的腦子里可能一個禮拜都是馬桶，無法擺脫。她說，老公啊，難為你了，我知道你很辛苦，你很累，你很不容易，但是有什么辦法呢，你攤上這么一個妻子，是你命不好！我也沒有辦法，我不想這樣。我非常清楚這不正常，這是病態(tài)。但是我沒辦法解脫，我的腦子里躲著另外一個人，她一直在提醒我，說我害怕的事，不讓我忘記。這就是病！我前世究竟作了什么孽，老天爺要懲罰我，讓我得這樣的??！老公，你不知道我有多苦，我被各種各樣的怪念頭糾纏、折磨。那個聲音告訴我，我的手很臟，黏糊糊的，很惡心！我就只能去洗手。我真的經(jīng)常想死，但是我怕死，我也怕離開你。

她哭著，說著，那么可憐，那么無助。他的心很疼很痛。他確實如她所言，覺得累，覺得煩，甚至覺得倒霉！比較別的男人，別的丈夫，他們會承受這樣的苦嗎？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在家里是這樣過的，他們一定不會相信，一定會覺得好笑。但是他不能拋棄她，他知道，一旦他不要她了，她一定活不下去，一定是死路一條。只有忍，只有耐心，只有克制。因為她是病人呀！如果她不幸出了車禍，癱瘓在床，或者干脆成了植物人，你又該怎么辦？放棄她嗎？拋棄她嗎？他做不出來！比起癱瘓和植物人，她現(xiàn)在最多算是一個比較麻煩的女人。而潘亮自己也是向來愛清潔的，兩個人就算是特別地愛干凈吧，日子是可以過下去的。

甚至他會主動對她講，老婆，你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嫌棄你的，我也是愛清潔的人，這沒什么不好，非但不是病，反而是美德呢！日本這個國家，多干凈啊，人家的馬路上，比許多中國人的床上還干凈呢！日本是全民潔癖，那是一個國家文明的體現(xiàn)。你不愿意拿的東西，只管叫我拿;你讓我洗手，我就洗手;你讓我別碰的東西，我肯定不碰。我沒意見，不會抱怨的。

妻子說她腦子里住著另外一個人，她說得沒錯。潘亮不斷地學(xué)習(xí)，在網(wǎng)絡(luò)上了解與強迫癥有關(guān)的信息，他知道，像他妻子這樣的病，其實不是心理問題，而是生理異常。所以只是談心開導(dǎo)，肯定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他只有順應(yīng)天命，盡量幫助她、照顧她。就像他喜歡舉的幾個例子，如果是一個啞巴，你再怎么跟他說，你要大膽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他還是不能說?；蛘呤且粋€癱瘓者，你開導(dǎo)他人生需要堅強，你要勇敢地站起來，他即使信心百倍，也終究只能坐著。強迫癥也是這樣，她的腦部有生化反應(yīng)異常，一個聲音或者說念頭老是糾纏她，不放過她，她就完全沒有辦法。只能成為俘虜，只能屈服于魔鬼的控制。

醫(yī)院無疑是她最為恐懼的地方。自從患了強迫癥，她就不再去醫(yī)院。任何小毛病，都是潘亮去醫(yī)院，找醫(yī)生，說明狀況，然后開了藥回家?！澳且潜仨氉≡耗兀俊庇腥藛?。蕾蕾就說，不可能的，老天爺給了我這樣的病，已經(jīng)是對我作了這么大的懲罰，他還會讓我生病住院？他不至于那么殘忍的。他每次去醫(yī)院，她都要叮囑他，汽車不要停在醫(yī)院的院子里。離開醫(yī)院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個老公園，“你把車停在那里！”她說。

他表示贊同。但是事實上，他還是把車停在了醫(yī)院里。這是欺騙嗎？他問自己。他回答自己：不是騙，這是善意的謊言。只要她心里不介意，車事實上停在哪里又有什么意義呢？許多時候，她讓他洗手，他都是覺得根本沒必要的，比如，檢查了一下門鎖，她就認(rèn)為他的手是不潔的，因為通常進(jìn)門的時候手都是臟的。但他還是聽她的，去洗手。只不過有時候他并不是真洗，他把水龍頭開著，讓她聽到水聲。嘩嘩嘩地響著，他卻并沒有在洗。他只是讓水聲告訴她，他洗過手了。一切都是為了讓她心安。

曾去問醫(yī)，某個醫(yī)院的精神科，下了多大的決心啊，知道恐懼會如海浪撲來。那個醫(yī)生傻傻的，好像知道一點，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服藥，必須藥物治療，這點他說對了，這種病，好像除了藥物治療，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他又建議住院，脫敏治療，他說，讓她在自己討厭的環(huán)境中生活，接觸她認(rèn)為臟的東西，不洗手，或者少洗手，慢慢地就適應(yīng)了，不會那么敏感了。這真是一個操蛋的建議！看到妻子眼睛里恐懼的光，看她害怕緊張的樣子，似乎他是要把她送進(jìn)瘋?cè)嗽海坪跏且阉度氡O(jiān)獄，要將她一個人拋在無人的山谷，甚至，甚至是送她去死……潘亮的心很痛，他果斷地否決了醫(yī)生的提議，不可能！不可能！他斬釘截鐵地說。他絕對不會把她留在醫(yī)院。走，我們回家！他像一位英雄，一名俠士，要帶她回家?；丶遥抢餂]有骯臟，沒有恐懼，那里可以隨心所欲，不受任何侵害，想洗手就洗手，想洗多久就洗多久，沒有人歧視，沒有人抱怨，沒有人催促。他拉住妻子的手，雄赳赳地離開了診室，向醫(yī)院大門走去。

可是她的手縮掉了。

她的父親肺部手術(shù)，從檢查到手術(shù)，到辦理出院，整整一個月，她都沒有踏進(jìn)醫(yī)院半步。醫(yī)院，這是一個與地獄同義的地方，甚至只是說起它，都會令她驚恐萬狀。不必勸她，不要相信思想工作，她很清楚，自己就是病態(tài)，事實上完全不用害怕，但是恐懼如洪水，鋪天蓋地，要淹沒一切，要讓世界頃刻毀滅！她的心臟，實在承受不了這種排山倒海的恐懼。她聽到自己碎了，看見自己被碾壓成土，世界在滾燙的熔巖底下翻滾，天地傾斜倒置，分崩離析，她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沒有人知道這恐懼有多么巨大。

她在漆黑的房間里哭泣。她感到愧疚，因為自責(zé)，她掐破了自己的臉，咬開了自己的手指，她把無名指的半片指甲都啃掉了。潘亮打開燈，看到血滴滴答答地流下來。

她說，白天她遇到了父母的鄰居，問起她父親的病情。鄰居說，蕾蕾，你要多陪陪你爸爸啊，孝順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現(xiàn)在孝順的子女越來越少了！

我還算人嗎？我為什么要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個不孝女，是世界上最沒良心的女兒！我被所有的人鄙視，我成了不孝的典型。爸爸你恨我吧，為我傷心，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唯一盼望的，就是自己早點死。讓我重新投胎，變成你們家的牛馬，來彌補我今生的不孝！或者變成一條狗，與你們寸步不離，忠心耿耿，為你們看家護(hù)院，以報答前世的養(yǎng)育之恩。至于今生，請原諒我，對不起！對不起爸爸對不起！

潘亮站在燈下，看自己的影子，把妻子覆蓋。她嬌小的身體，在黑影中抽搐。這個背上了不孝之名的可憐人，她的內(nèi)心，是那么的混沌可怖，在這個凄涼的世界上，沒有一種力量可以拯救她，甚至沒有一種方法可以幫助她。是我嗎？我可以嗎？他自問。

我不行，他說。他也感到了無助，甚至絕望。老天爺，為什么人類會罹此頑癥？為什么她的腦子里，要住進(jìn)一個魔鬼？為什么她不能左右自己的思想、控制自己的情緒？為什么有這么多無端的痛苦降臨人間，降臨到他們家，分分秒秒都在摧毀他們的生活？

可是他沒有表達(dá)他的絕望，他打起精神對她說，不用擔(dān)心，你不要那么想。你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我不分彼此。我去醫(yī)院，就是你去了醫(yī)院。我所做的這些，都是代替你做的。我做得不會比別的子女差，如果是你親自去做，也不一定做得比我好。所以我去做了，做得還不錯，那就是你的功勞，你的付出，你應(yīng)該感到無愧于心，因為這些就是你做的。作為女兒，你不僅做了該做的一切，而且還做得那么好。事實就是這樣，你還會內(nèi)疚嗎？你還要自責(zé)嗎？

她撲到她的枕頭上痛哭起來?？此е眍^，而不是抱著他，潘亮感到心里苦苦的，鼻子酸酸的。

辛苦你了，潘亮！老公，你辛苦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看著她抬起的臉，她的憔悴在燈下讓他吃驚。她還年輕，平時工作一點都不忙，也沒有壓力?；丶乙院?，大部分的家務(wù)他都干了，買菜、做飯、洗碗，他都包了。因為保姆和鐘點工都不能進(jìn)門，所有的事都只能自己干。而她回到家里，沒有別的事，就是洗洗洗。除了洗手，就是洗衣服。不同的衣服，用不同的盆、不同的肥皂，甚至不同的洗衣機、不同的衣架。洗，這個字，占據(jù)了她所有的時間，覆蓋了她全部的人生。她的內(nèi)心，被另一個人糾纏，沒完沒了，以致她心力交瘁，面目滄桑。老天爺，魔鬼的力量是神奇的，它讓一張正當(dāng)年的臉孔變得如此憔悴不堪！她的心靈，一定是被蹂躪得干涸板結(jié)寸草不生吧。

潘亮發(fā)現(xiàn)自己也漸漸變得不正常了。和她一起走在路上，他會特別緊張。人群中某個人喉嚨里發(fā)出的怪聲，總是瞬間刺激他的神經(jīng)，是不是要吐痰？他害怕妻子聽到，怕她看到。在他們眼里，中國人中，十個至少有四五個是會隨地吐痰的。他們敏感地躲避著這些人。讓開！他或她走在街上，常常會突然這么叫嚷起來，有時候嚇到了彼此。需要躲避的不僅是嗓子口突然響起的痰的聲音，還有地上莫名其妙的污跡。還有空中滴下來的液體，也許是鳥糞，也許是空調(diào)水，也許是一些超乎想象的黏黏的液體。在人群密集的地方，還經(jīng)常會有人蹭到他們，或者手推童車和行李箱撞到他們的腳。他們在大街小巷，仿佛驚弓之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而無論多么警惕，終究難免被玷污。通常的情形都是，回家最重要的事，就是脫去外套，脫掉褲子，去衛(wèi)生間洗洗洗。頭發(fā)到身體，反反復(fù)復(fù)地洗。即使潘亮，也是這樣。他判斷自己并沒有潔癖，沒有強迫癥，但是已經(jīng)有了相當(dāng)程度的強迫行為。至少，他的緊張是因為太過擔(dān)心她會緊張，他的恐懼也是生怕她因此而恐懼。

他們一度曾經(jīng)想移民日本，因為日本的清潔，能夠讓她放松。她生活在目下的環(huán)境中，實在太緊張了。她總是會避開上下班高峰時單位的電梯。因為那些坐電梯的人，實在是太讓她感到恐懼了。里面的人還沒出來，外面的就往里面擠。進(jìn)了電梯，更是前胸貼后背，讓她無法呼吸。

總不見得封閉在家中不出門呀！她不是自閉癥，除了怕臟，怕化學(xué)品，其他似乎都很正常。但是出門實在太困難了！她不能用公共廁所，所以在外不敢喝水，以避免如廁。有次在餐廳吃壞了肚子，趕回家是來不及了，怎么辦？他駕車一路狂奔，去找大賓館。賓館的洗手間，勉強可以使用。只是她也不會讓自己的身體與馬桶直接接觸。麻煩的是，如廁前她至少要洗二十分鐘手。手不洗，就不能碰自己的衣褲，更不能碰自己的身體。當(dāng)然便后洗手，時間就更長了。

他們曾經(jīng)試圖讓她像男人一樣站著小便。在網(wǎng)店選購了許多種款式的一次性女用站便器，最終卻徹底放棄。因為使用起來太麻煩，一不小心會搞得更加狼狽不堪。

蕾蕾吃過一陣藥，似乎沒什么作用，人倒吹了氣似的胖了出來。那個藥對不對？你沒有精神病，為什么吃這種藥？潘亮的心里，是忌諱著“精神病”這三個字的。但是蕾蕾自己并不忌諱，我就是精神病，她說。對的，這就是精神病，精神疾病，醫(yī)生說。醫(yī)生還對潘亮說，你讓她自己來，她病，不是你病，只有病人自己來醫(yī)院，才能治好??！

可是她不能來醫(yī)院，她還沒有走進(jìn)醫(yī)院，只是到了醫(yī)院大門口一百米遠(yuǎn)的地方，她就雙腿發(fā)軟，幾乎要栽倒在地。

我不能再吃這個呀，她對著鏡子說：老公你來看，你看看我，完全就是一個智障的樣子??！

潘亮本想安慰她，說她雖然胖了點，但是比原來更好看。但是預(yù)感到她馬上就會把鏡子砸碎，立刻說，好，不吃，停藥！咱不吃那個，咱不是精神病，為什么要吃這種藥！咱沒病，咱只是愛清潔。愛清潔怎么是病呢？你們他媽的隨地吐痰隨地大小便臟得像垃圾那樣才有病呢！

窗子外喜鵲喳喳地叫，潘亮知道會有喜事。果然，半夜他接到電話，他的副局明天就要公示了。怕吵醒妻子，他關(guān)起房門，到客廳里講電話。他太激動了，在機關(guān)里熬了多少年，終于大大地上前了一步。今天一小步，人生一大步，他想到的這句話，好像是從公共廁所獲得的靈感。他不是官迷，一直對機關(guān)里的那一套比較反感，不適應(yīng)。但是吃的是那碗飯，沒辦法啊，不進(jìn)則退，人家小屁孩都一個個升上去了，自己十來年原地踏步，被人家瞧不起。都是狗眼看人低啊！幾次都想辭職，自己去做生意吧，朋友的電子廠，高薪聘他去當(dāng)辦公室主任呢！但是妻子不同意他辭職。公務(wù)員是最好的，旱澇保收，你看每年多少人考公務(wù)員？清華北大出來的都不一定考得上，你捧著金飯碗自己丟？沒這么傻吧？

他興奮地講電話，感謝對方的栽培，如果對方看得見，他差不多要跪下來給他磕頭。但是在黑暗中，他沒有跪，而是舒舒坦坦地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啪地?zé)袅亮恕?/p>

妻子披頭散發(fā)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好像是要打消妻子的懷疑，證明他不是背著她偷偷地給哪個女人打電話，他說，是崔市長，崔市長說，明天就要公示了！

蕾蕾卻咆哮：你怎么坐沙發(fā)上了？你穿著睡衣就坐沙發(fā)上了？

是的，他太激動了，所以疏忽了。穿著睡衣，確實不該坐沙發(fā)。沙發(fā)是客廳里給客人坐的，平時他們自己都不坐。他們有自己的專座。要來客廳坐，就把自己的椅子搬出來。不坐的時候，就把椅子搬走。蕾蕾的椅子，別人當(dāng)然不能坐，包括潘亮。她的椅子，不坐的時候，是藏在一個柜子里的?！澳悴灰业囊巫影?！”她經(jīng)常叮囑他?！拔也蛔豢赡茏?。”他說。有時候也會覺得煩，就說：“你不用再叮囑我的，你的椅子，我絕對不會碰的！”“但是你還是要答應(yīng)我，”她說，“只有你答應(yīng)了，我才能放心！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就是有這樣的病，沒辦法！”

現(xiàn)在你的睡衣臟了，身上也臟了！她喋喋不休，披頭散發(fā)站在那里就像個女鬼。還有什么辦法呢？只能把睡衣?lián)Q了，扔進(jìn)污衣籃，然后去洗澡。

他在深夜的淋浴房里，感到煩躁極了！這是過的什么日子?。∫慌e一動，都不知道是對是錯。一不小心，就犯了大忌。想自己作為丈夫，已經(jīng)任勞任怨，幾乎鞠躬盡瘁，卻還是不盡如人意，常常犯錯。如果他是她的員工，他一定早就炒了自己魷魚。如果他是這個家里的用人，保姆或者司機，他也一定早就說拜拜了！可是他沒有，忍辱負(fù)重，一天天忍耐著，做著該做的事，做著也許不該做的事，做著不知道該做還是不該做的事。焦慮和恐懼，其實早就填充了他的內(nèi)心，繃緊了他的神經(jīng)。他變得那么敏感，那么脆弱。她是一塊易碎的玻璃，需要他來保護(hù)。他要擋著橫沖直撞的人群，不讓他們碰到她，不讓她倒地。可是他也是一塊玻璃??！哪天，他就先碎了呢！

他曾經(jīng)對她說，老婆，你不用擔(dān)心，有我在，你就不用擔(dān)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能辦的事，有我呢！我要活得好，活得長，我不能死在你前面。我死了，你怎么辦？只要我還活著，你就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

可是常常，他就是想死。

她在陽臺上晾衣服，架子先要擦十八遍。每擦一遍，她都要問，老公，干凈了吧？“干凈了！”他說。又擦了一遍，又問?！案蓛袅?，很干凈了！”他不免有些敷衍。老公，你真的覺得干凈了嗎？你認(rèn)真看看，真的干凈了，我才放心。

遠(yuǎn)處開過來一輛垃圾車，她會瘋了一樣地跑去陽臺收衣服。沒有飄到吧？她問他。沒有，怎么可能呢，那么遠(yuǎn)！再說，垃圾車封閉的，會有什么東西飄出來？八樓那么高，有什么東西能夠飄上來？

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有酸雨。淋到了嗎？怎么可能！青天白日的，哪來的酸雨？可是天氣預(yù)報說有，這里不下，周邊肯定下了。她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回來，又全部洗了一遍。外套在一個洗衣機里洗，牛仔褲在另一個洗衣機里洗。內(nèi)衣內(nèi)褲都是手洗，她的內(nèi)衣一個盆，專用肥皂;她的內(nèi)褲一個盆，專用肥皂;他的睡衣褲一個盆，專用肥皂;他的內(nèi)褲一個盆，專用肥皂;兩個人的襪子一個盆，專用肥皂……

洗完了，她就問，老公，干凈了吧？

干凈了。

沒有酸雨吧？

沒有了！

老公對不起，我就是這樣的人，我有這種病，沒辦法！你確定干凈了，沒問題了，對我說，我就放心了。我要用你的話，和我自己的話，兩個人的話，壓倒那個魔鬼的話！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嘛！

熱水沖洗著他，仿佛溫暖的撫摸。有多少日子，他沒有得到這種撫摸了？他的皮膚好像很饑渴呢！那雙可以撫摸他的手，卻不能伸出來。那雙手懼怕一切，覺得世界是骯臟的，一切都是不潔的，不能碰的，包括他的皮膚。

他自己摸。他溫柔地?fù)崦约?，所有的地方。他好像在熱水的澆淋下哭了。他的淚匯入了流水，一樣地燙，一樣地酣暢。

背叛一次，能夠補償他的內(nèi)心嗎？缺陷在哪里？需要填補進(jìn)去什么，就能達(dá)到一些平衡？

他對吳馨完全是無感的。在他眼里，她就是一個哥們兒，沒有性別。所以經(jīng)常在一起玩，也就格外放松。當(dāng)然共同的話題也確實比較多。

可以嗎？他們終于睡到了一張床上。

吳馨笑了笑：無所謂啦！

“你是不是喜歡女的？”

她不置可否，“男的也不排斥吧。”

他真的是好久沒有得到這樣的撫摸了。吳馨很主動，她撫摸他的肩膀、胸、腹部，她還摳他一個個腳丫。“不喜歡我為什么還要睡我？”

潘亮說不出喜歡，但是他也不愿意說不喜歡。

他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那么白皙，肌膚細(xì)膩光滑，他感到驚喜。她瘦削的男孩般的身體，如一尾白魚，讓他久久不能忘懷。有至少一個星期，他喪魂落魄，腦子里無法擺脫她的身影。與此同時，愧疚亦如潮水，漸漸涌起。他背叛了妻子，他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他讓她一向的猜忌成了事實。而這并非他真想要的，是他刻意求得，取了無用之物，又是何苦？是為了報復(fù)妻子嗎？為什么？她得罪你了嗎？為了彌補自己生命中的缺失？缺了什么？缺的是什么呢？補上了嗎？

跟強迫癥患者相處久了，特別是密集型的相處，真的也會得強迫癥嗎？潘亮的意識，被這件事控制了。種種細(xì)節(jié)，無一遺漏地在他腦子里盤旋翻滾。它們無窮組合，不斷發(fā)酵、膨脹，令他不堪其累。紛亂的意識是有重量的，在他頭腦中越來越重，壓得他走路都站不直身子。躺下的時候，腦袋似乎要把床都壓垮了。

如何來驅(qū)趕這沉重？他用盡了方法，無一奏效。最終導(dǎo)致他主動向妻子坦白的，也可以說不是他自己，而是鉆進(jìn)他腦袋里的另一個人。這個人不管是救他還是害他，武斷地做出決定，把那本可以徹底埋葬的秘密，向蕾蕾和盤托出。

今秋的桂花開得滿城皆是，甜蜜的濃香四處蒸騰。世界很美是不是？活著很好是不是？潘亮卻覺得人生竟是那樣的虛無，暗淡無光！妻子很認(rèn)真地提出來離婚。她說，她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沒有了！她本以為她這個不幸的女人從某種角度看還是幸運的，因為她有一個好丈夫。他是那么的善良、善解人意，他的體貼、細(xì)心、耐心，都是走遍天涯海角宇宙洪荒都難尋覓的。有了他，她就不至于絕望。有了他，她就不會是斷線風(fēng)箏、不系之舟。她的神經(jīng)再緊張，心再累再苦，也不會崩潰?？墒强墒?，現(xiàn)在一切都崩塌了！

我不能再接觸你的身體，因為它已經(jīng)是世界上最不干凈的物體。我也不能再看到你，因為我已經(jīng)不信任你，我不相信你會真心愛我、珍惜我。我會感到害怕，怕你的謊言，怕你接近，怕你身上別的女人的氣味。

可是，你將如何獨自生活？潘亮問這話，好像有幾層意思。首先當(dāng)然是擔(dān)心。離開了他，她怎么過？也許他高估了自己，他始終認(rèn)為沒有了他，她就是死路一條。這種擔(dān)心之外，不能不說他暗暗有著一份期待。如果我們幫他展開想象，可以看到未來的圖景，那無疑是光明開闊的。他自由了，輕松了，新的生活可以肆意地展開。當(dāng)然不是吳馨！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吳馨就沒有別的女人了嗎？

你將獲得自由！你不必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忍辱負(fù)重，你可以輕松地生活，你可以和吳馨結(jié)婚，過你們幸福的人生。

那你……

這個你不用考慮，你不用擔(dān)心，世界上沒有了誰，地球都照轉(zhuǎn)。

潘亮想聽到一些留戀的話。他似乎希望她說出來，比方說，她應(yīng)該說，他是天下最好的老公，她感謝老天爺在讓她患上這種怪病之后，賜予她一個好男人。因為有了他，這些年來她才能基本正常地生活。她應(yīng)該說著說著就哭了，表示自己只是賭氣，才假裝說要離婚。離開了他，她是無法活下去的。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潘亮，沒有一個人能夠成為她的老公，沒有一個人會像他一樣耐心細(xì)致地照顧她、順著她，和她一起過古怪的日子。她應(yīng)該哭著哀求他，希望他不要當(dāng)真，離婚只是說說而已，不要當(dāng)真。希望他不要離開她，永遠(yuǎn)都不要離開她！她的要求或許是自私的，是的，沒錯，她就是世界上最自私的妻子。他為了她，犧牲了很多很多，付出了太多太多，而她作為一個妻子，帶給他的又是什么呢？是無窮無盡的麻煩，是外人難以想象的焦慮、緊張和壓力。辛苦了老公！她會像小綿羊那樣可憐地看著他，哀求他。并且對他說，她愛他，此生她欠他太多太多，下輩子再來還債。

可是蕾蕾并沒有說這些，她很冷靜，也沒有哭。她甚至有點滿不在乎地向他提出離婚。以至于一瞬間，他懷疑她是不是有了外遇？她不要他了？

他這么想當(dāng)然是荒唐的。怎么可能呢！他這樣的女人，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能正常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有其他人進(jìn)入她的生活呢！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就是他了呀！即使是她自己，也不見得有他更了解。只有他才最清楚，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得了什么樣的病，她的處境有多么艱難，有多么糟糕。潘亮并不是自視過高，事實就是這樣，只有他才能和她在一起。他死都不信，會有另外一個男人可以接納她。也不會相信，她能接受另外的男人。想到這里，他有了一絲自豪。自己真是一個難得的好男人是不是？只有他才配得上她！雖然她不是什么公主，也不是什么萬人迷，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普通又不普通的女人。不普通的是她患了強迫癥，帶著一種旁人難以想象的怪癖在過日子。但是，在潘亮看來，她依然是珍貴的。除了她是個嬌小玲瓏的美女，還因為她是個難得一見的純凈的人。純凈如水，他對她的評價這么多年來始終沒變。她是單純的，沒有絲毫的俗氣。她的腦子里，沒有任何齷齪的東西，沒有城府，沒有心計，就像最純凈的一眼泉水。老天爺，為什么要讓這樣的心靈無端地受折磨？為什么要放一個魔鬼到她的腦子里去？

確實潘亮一點都不想和她離婚，在他心目中，她依然是最好的妻子。吳馨可以成為妻子嗎？開玩笑，當(dāng)然不能！其他的女人呢？他很隨便地在記憶里挑出幾個女人，立刻就都否定了。也就是說，除了蕾蕾，好像沒有一個人可以成為他的妻子，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像她一樣得到他的珍惜和愛護(hù)。他經(jīng)常非常堅定地想，只有她，他才會有如此多的付出。付出得再多，也是值得的。

再過幾天，就是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了。他們本來約定，要去日本旅行一趟。日本是他們最愿意去的地方，因為干凈。到了日本，她就變成正常人了，她的潔癖就不是潔癖了。或者說，她的強迫癥就好了！但是，她很冷靜，也很堅決，要離婚。她的冷靜，讓他感到吃驚。她說，你走，但是家里的東西，請全部留下。所有的東西，你都不要帶走！

潘亮內(nèi)心異常復(fù)雜。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讓他寒心。他的心思，在這個孤獨的夜里亂晃。一會兒煩躁，覺得這只不過是天下夫妻們尋常的節(jié)目，吵吵鬧鬧，賭氣，各有各的理由和委屈，到頭來覺得任何理由其實都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所看到的。一會兒又突然明亮起來，覺得要是真的離了，不也挺好嗎？不再婚，至少可以一個人過得輕輕松松自由自在。如今的時代，還怕缺老婆嗎？機器人情人不是比任何女人都可愛好用嗎？自己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離開她，難道是受虐體質(zhì)？繃緊了跟她過日子很有趣是嗎？但是想到一旦離婚，自己將一無所有，她說了，你什么都不要帶走！赤條條走人，真的很好嗎？單位里也混不下去了。他歷來都是一個貪圖安逸的人，寧可麻煩，也不要動蕩。任何劇烈的變化，都是他所恐懼的，不愿意去接受的。這也是他這些年來任勞任怨過日子的一個重要原因吧。說實話，雖然累，雖然麻煩，雖然肯定比別人的生活辛苦很多，但是他對這樣的生活還是基本滿意的。他不想變化。如果是凈身出戶，往日平靜富足的生活就徹底完了。房子沒了，車沒了，家里那些心愛的東西全沒了！他將變成一條狗，沒有家，沒有一切。

這么些年來，他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和她天天廝守在一起，為一件件小事糾結(jié)苦惱，又為一樁樁事情最終得到解決而欣慰。似乎這樣才是真實的生活。如果突然沒有了這些，巨大的空虛，那將是多么可怕！

那么，如果是她突然消失了呢？怎么樣？這種可怖的念頭，其實并不新鮮。在他的腦子里，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她確實是天大的累贅，任何簡單的事，到了她那里就變得復(fù)雜，變得一定要他出馬才能解決。甚至是連他都感到無能為力！她就是左右為難的源泉，是無窮無盡麻煩的制造者，總是讓他吃力不討好，讓他再憤怒卻也只能忍住。如果她像抑郁癥患者一樣選擇自殺，突然跳樓了，那么他也就和她一樣得到了解脫。從此以后生活就不再那么緊張、焦慮、糾纏不休了。甚至，在她的飲料里下毒，這樣的念頭也都曾經(jīng)有過。但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他的內(nèi)心特別柔軟。也許絕大多數(shù)的煩惱，都是心軟所致。如果不同情，不珍惜，沒有責(zé)任心，那么別人的麻煩，即使天大，也終究與自己無關(guān)。要把殺人的荒唐念頭真正付諸行動，那有多難?。≈皇窍胂?，想和做，有時候根本就是兩碼事，隔著太平洋，隔著陰陽。

還不如自己死！

他的童年和少年，有一個乖張暴戾的父親，他的喜怒無常和絕對的專制，給他以極大的恐懼和痛苦。他很小的時候就經(jīng)常想到死，如何去死，簡直是他的腦力游戲。他總是在對死的想象中得到情緒的疏導(dǎo)，由郁悶變得開朗，甚至愉快起來。尤其是想象他的死訊如何令人們吃驚，如何讓父親感到悲痛和懊悔，他心里很是快樂。

活著真的也是無趣，非常無趣！這樣的生活，真的好嗎？家庭給了他什么？無須贅述！那么如果離了呢？一切都會好起來嗎？又是怎樣？再去戀愛，和新的對象結(jié)婚？那樣有意思嗎？并且，凈身出戶，拿什么去重起爐灶？如果是想象中的快樂單身，哪怕是買到了一個稱心如意的機器人，保姆兼情人，真會得樂園嗎？人在沮喪的時候，想什么都沒意思，萬念俱灰，就是這樣。只有死是最誘人的，它是最好的辦法，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所有辦法之和。

許許多多的死法，對他已經(jīng)毫不新鮮，因為從小到大，想過無數(shù)次。今天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新的，縱欲而死可不可以？吃它十粒偉哥，去找吳馨，不不，還是不要害她了，還是去找兩個小姐吧，把自己搞死，不就是做鬼也風(fēng)流嗎！背叛，又一次背叛妻子是嗎？是啊，要的就是背叛，狠狠地背叛。況且，自己都要死了，婚姻也就不復(fù)存在，也就扯不上什么背叛不背叛。奇怪的是，對這種新型死法的想象，他竟然并無多少熱情，反倒死氣沉沉，全無性幻想所應(yīng)有的濕潤。

其實他只是想出門去走走，不是出戶，他帶了鑰匙，很快就要回來。深秋的空氣里，蕩漾著桂花甜蜜的余香，廣場舞的音樂，是過去年代的，它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過來，有一種懷舊之美。

仿佛隔岸的景致。

他散步到了小河對岸，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家。這是一個位于八樓的小平層，亮著橘紅色的燈光。似乎還能看到窗簾的花紋。他這是第二次在對岸看自己的家。第一次是什么時候？那時候他們還剛剛結(jié)婚吧，兩個人常常在黃昏散步。有一次就走到了對岸，一起隔著小河看他們的家。沉陷在黑暗中，卻是特別的甜蜜。后來再沒有去河對岸眺望過，那是因為那里發(fā)生了一起殺人事件。有人摸上停泊在碼頭上的小船，刺死了船上的一家三口。那么血腥，人們就再也沒有雅興去散步了。

一晃快十年了吧？

潘亮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家的窗口，冒出了濃煙，還有火舌躥出。他知道不是夢境，也并沒有被嚇蒙，他立刻飛奔回去，沒有坐電梯，而是一口氣上樓，進(jìn)了家門。

他把妻子抱了出來，他的力氣真大啊，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抱了妻子從八樓一路跑下，中間沒有停歇一次。他們倒在樓下的一個垃圾桶邊，這很不合適，因為垃圾桶差不多是世界上她最懼怕的東西。但是沒辦法，火勢迅猛，他們的家已經(jīng)陷于一片火海，消防車嗚嗚嗚嗚已經(jīng)趕到。

他抱著瑟瑟發(fā)抖的她，對她說，別怕，沒事，只要咱們都活著，就好，就很好！

她也抱緊了他，請他原諒！她說，她以為他真的就是凈身出戶了，不再回來了。那么，她還有什么必要活下去呢？一把火埋葬一切，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也是她唯一的選擇。

她哭著對他說，昨天她在網(wǎng)上看到一條信息，說強迫癥雖然沒有治療的方法，但是，也有一些這樣的病例：它會因為某個突發(fā)事件而突然痊愈，就像醍醐灌頂一樣，突然就回歸為正常人。我是不是好了？我是不是好了？這個垃圾桶，一點兒都不讓我害怕。老公，她哭著又笑著，說，老公，你告訴我，這是不是一個垃圾桶？它是不是很臟？你告訴我呀！

責(zé)任編輯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