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朔梅
那一年因為帶二弟,我三年級輟學在家。白天無聊時常在村口呆立,或朝河面甩幾片瓦爿。人們都下地了,小伙伴們已開學。四野里很靜,但不空。村里還有撒歡覓食的雞鴨貓狗。風輕得幾乎感覺不到,但那風沒有明確的方向感,時而東南,時而西北,還有側(cè)風。猶猶豫豫,欲說還休。側(cè)耳諦聽,遠處似有微微的隆隆聲,似遠在天邊,又像近在身旁。令人捉摸不透,但又確確實實地存在。那是來自杭州灣的潮汛嗎?那是發(fā)自大地寬博的胸腔嗎?
發(fā)呆間,眼梢的余光發(fā)現(xiàn)側(cè)后站著一個人。哦,那是老農(nóng)。老農(nóng)是我爺爺輩的種田能手,因之大伙都叫他老農(nóng)。他手指間照例夾著煙,我知道那一定是“生產(chǎn)牌”,8分錢一包。此煙價廉勁大,能滿足他睜眼就煙不離手的習慣。小時候,他曾用夾煙的右手指給我擤鼻涕,我覺得那煙味特香。長大后我每天兩包煙,也許就是那時的影響。他出名的寡言,即便開口也是惜字如金。除了在給村里的孩子擤鼻涕、束褲帶時才覺得他和藹外,大多時候我們有些怕他。不僅我們怕,隊長也有些怕他,曾見過隊長遭老農(nóng)呵斥后一副唯唯的熊樣。但老農(nóng)有一個習慣,那就是笑。他的笑也特別,不是大笑或者對他人笑,而是無端地獨自微笑。有時見他倒背著手,低頭微笑著一路行來;或者夾著煙遠望莊稼地微笑,以至于煙灰長長,燒到指尖才驚醒。直到我長大后,才知道只有內(nèi)心世界豐富的人方能這樣。 此刻,我們都站在母親河北岸的橋堍旁。他向南天遠眺著,意味深長,而我則側(cè)過身來望著他,怯怯地自語著打問:這是什么聲音呢?
“那是種子翻身的聲音。”老農(nóng)咳嗽了兩下后冒出一句。
種子翻身的聲音?種子也會翻身?我正納悶間,他卻反問說:不是種子翻身的聲音你說是什么?我盡管有些疑惑,但還是相信他的。因為稱他為老農(nóng),除了是種地好把式,還在于他能觀察天象物候。譬如什么時候窩稻種,什么時候間苗,什么時候防蟲噴藥,按他說的都不誤農(nóng)時。他說傍晚下雨,即便午間還是艷陽高照,擦黑時分必定陰雨連綿。那時的天氣預報都沒他準。當我想再問他種子怎么翻身的,老農(nóng)已背著手過橋了。
輟學一年,已過去的一個學期實在寂寞難熬。正月半一過,新春的熱鬧也收斂了。伙伴們背著書包松松爽爽經(jīng)過我家門前,而我只能眼巴巴地待在家里。鬧新春爆竹、鞭炮的殘屑,掛罥在籬笆草樹間,又被風撩撥下來,推著滿地亂走。我何時再能去上學呢?
百無聊賴間,想起了老農(nóng)關(guān)于種子翻身的話。于是,趁二弟睡著的當兒,我站在河岸上面朝廣闊的田野側(cè)耳捕捉種子翻身的聲音。盡管是春天了,而殘冬還死死抓住舊年的門檻不忍離去。早晨,從平湖駛向南橋的貨輪,“突突”著近了,又婆婆媽媽著遠去。輕浪縠皺著兩攤薄冰,長河喇喇,那是蘆荻翻身拱破冰凌的聲音嗎?田野里,農(nóng)婦們用鋤頭擊碎隔年犁鏵掀開的凍土,蚯蚓正睡眼惺忪極不情愿地伸著懶腰呢;狡黠的蠶豆,趴在洞穴口向外張望:淡淡的月亮,紅紅的朝陽。河岸的向陽處,早醒的蒲公英已揚花了。長天里的云雀那百轉(zhuǎn)千回的召喚,喚醒屬于春的大世界!最令人激動的是那麥苗,聽到春的呼喚便一骨碌翻過身。農(nóng)諺說麥頂山,是的,即便身上壓著一座山,看似柔弱的麥苗也要把它掀翻!這世上,沒有什么力量能阻擋生命奔向春天的腳步!不久,綠油油的麥苗鋪蓋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那是春天驅(qū)趕饑餓的豐收夢!
老農(nóng)把圌圈內(nèi)的谷種,一簸箕一簸箕地倒在場地上,用竹耙翻來覆去地給它們撓癢癢。似乎在說,春天來了,該醒醒了!隨后,他坐到門檻上,似在傾聽谷種吸納陽光沐浴春風的聲音,讓煙在手指間伴著意味深長的微笑,悄無聲息地燃燒。
家里,祖母停止了紡車的絮叨叮嚀,一雙半放半纏的腳鼓搗著忙里忙外。從床底下,把隔年積攢下的種蛋曬在陽光里,放在溫水中洗浴,稱之為“浴蛋”??粗切╇u蛋,我似乎聽到了雞雛的啁啾。祖母還爬上斜梯,顫顫巍巍著將蠶種從家堂內(nèi)取下來。然后放在陽光下,吹去塵灰。那粘附在黃草紙上的蠶卵,剛產(chǎn)下的一段時間,形似扁平的小米,色如溫潤的蜜蠟。而此時,卻呈黑色,如紫蘇的種子一般,似乎能看見卵內(nèi)細微的蠶蟻在蠢動。待到幾經(jīng)風雨,柔桑破芽,則離“東鄰蠶種已生些”的日子不遠了。
因為老農(nóng),我學會了聆聽種子翻身的聲音,少年時代本該最寂寞的春天,充滿了生趣。四十年前的那個春天,老農(nóng)因為能看云識天氣,而被聘請為氣象站的顧問,在他生命最后的歲月里終于翻身,發(fā)了一陣微光。如今,寡言的老農(nóng)早已作古,曾經(jīng)少年的我也漸入老境。然而每到春天,我依然習慣站在故鄉(xiāng)的母親河畔,傾聽種子翻身的聲音,從而感悟其中的生命哲理。年輕時,我喜歡歐陽修的《秋聲賦》、峻青的《秋色賦》,而現(xiàn)在,我則喜歡聆聽門德爾松《春之聲》向上、激越的旋律,從中,我聽到了種子翻身的聲音。
那年,是1968年的春天,按國人的傳統(tǒng)追溯農(nóng)歷,那年的春天來得晚,正月初七才打春。今年卻比較特別,除夕也是立春日。新舊更替銜接得天衣無縫。立春當天,我決定再次站在故鄉(xiāng)的母親河旁,面朝原野,諦聽種子翻身的聲音。這才是真正的春之聲!
(夏花摘自2019年1月27日《文匯報》,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