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兮
這條街道很窄,一輛轎車從這條街道跑過去,兩邊的行人似乎都要貼著墻根走。
后來有人在路口的中間立了兩個可以活動的水泥樁,車輛就進不來了。
我住在南二環(huán)北邊的這個村子有些時間了,我每天步行上班要花20分鐘。窄街的兩邊是五金店、小吃店、理發(fā)店、足浴店,還有花鳥魚蟲店和各種生活便利店。這些店都開在城中村中間的這條路上,它沒有具體街名,從太乙路延伸到南二環(huán),住在這里的人習慣叫它窄街。窄街兩邊的房子租金要比其他的房子貴。我租住在這個村子南頭的最西邊,因為租金要便宜很多,好幾年,我一直住在這里。
這個村子南頭的最西邊,一墻之隔是建筑藝術(shù)學院的女生宿舍樓。
從我房子的窗戶看過去,看到它鋁合金柵欄的露臺上,晾衣架上的衣物在風中飄揚。那時候,我剛過20歲。
我每天下班沒事的時候,喜歡逛逛窄巷里的店鋪。其實我多數(shù)時沒什么自己需要或者喜歡的東西。我打發(fā)時間時便找個小吃店坐下來,吃一碗麻辣米線和肉夾饃。如果是周末時間,我吧,看個錄像打發(fā)漫長的夜晚。
我在窄巷認識一個人,他也住在我租住的院子里,姓林,我叫他林叔,一個瘦小的男人,腿有點瘸,但什么時候瘸的,我不知道。我搬到他租住的那個院子時,他的一只腳就瘸了。
但林叔有一門手藝,他會做牛肉蔥花餅。
林叔每天推著三輪車出門,三輪車后面跟著一個瘦瘦高高的少女,他們在窄巷中一家湖南米粉店外的屋檐下的過道上擺攤。林叔在三輪車上架上鐵桶蜂窩煤爐,上面放一個平底鐵鍋。做好的牛肉蔥花餅依次放在一個支起的木板做的案板上,旁邊再支起一個硬紙板,上面寫著“林太家牛肉蔥花餅”,“牛肉”二字突出來要比其他的字大上一圈。一鍋蔥花餅煎熟了,他把熟透的餅立起來,讓油慢慢地滲出,然后又下了下一窩。
少女在一旁幫他加煤和控制火候。
烤好的蔥花餅的香味溢出來,蓋過了面館油波辣子的氣味。
這個瘦小的跛腳男人住在院子的一樓,他的房間是與公共衛(wèi)生間相連的一個套間,窗戶朝高墻院內(nèi),終年見不到陽光。這少女有一雙忽閃而明亮的眼睛,我對她印象很深。我跟林叔說話時,她時常在一旁盯著我看。
每天早上房東家養(yǎng)的那條寵物狗一叫,我就知道他們準是推著三輪車出門了。
遇見林叔,在上班的路上,在那條窄街。
我經(jīng)過那里,不管買不買餅,我都跟他打招呼。
多數(shù)時候,我一定來一個餅。我付給他1元紙幣,他用油膩的手接過去,然后放進那個半開的紙盒里。早上買餅的人不多,一鍋上來有十來個。他每天賣到中午。有時候,我中午也來買餅,跟林叔打招呼:還沒下班啊?給我來一個餅。他的手沾滿菜籽油,用一張牛皮紙夾著滾燙的牛肉蔥花餅裝進塑料袋遞給我。他接過1元紙幣放進紙盒里。
我從這條窄巷再往北走一里路的樣子就到了印刷廠的四樓上班。一樓是印刷機器的轟鳴聲,二樓是裝訂車間,十來個女工在給圖書撞頁、裁切、折頁、配書帖、配書芯、訂書、包封面,到最后切書封套,每天重復這種勞動方式。
我的工作每天也是重復某種方式。
我從印刷學校畢業(yè)分配到這里上班,負責的內(nèi)容是印前校樣和成品的抽檢工作。這個工作沒什么難度,主要是考驗一個人的耐心和細致。也就說國營印刷廠的這個崗位,不需要太多的專業(yè)知識。我在學校學的工藝美術(shù)專業(yè),在這里根本用不上。
每個月領(lǐng)著四五百元的工資打發(fā)著時間。
為了打發(fā)上班后的空虛,我就近報了一墻之隔的建筑藝術(shù)學院的油畫技法專業(yè)培訓班,也認識了一些朋友。
在辦公室時常閑下來,我會隨手拿起那本《油畫人體教學》翻看幾頁,這本教科書是我油畫技法培訓班的劉教授推薦給我讀的。為了打發(fā)無聊時間,我只是看看書中的人體彩圖,但翻多了還是感到?jīng)]勁。一本枯燥的專業(yè)書,翻看幾頁,我就放下,繼續(xù)去聽辦公桌對面的女同事阿童聊起從前她在這個印廠的青春時光。
其他的人,耳朵早聽出了繭,他們不想聽了,便假裝很認真地做事。我聽到最后阿童的一聲長嘆:咦——我在這個廠已經(jīng)干了快20年。
這時候,我起身下樓,去二樓的裝訂車間看看那些裝訂好的書,它們碼得整整齊齊堆放在空蕩蕩的廠房里。如果遇到喜歡的書,我會拿上一冊回家看看。我記得有一本《新婚必讀》的書,封面是裸體日本女優(yōu),印刷很精美,圖文結(jié)合。我假裝拿一本上樓抽檢,然后下班裝進包里帶回家。那本書在夜里我好多次看得很仔細,一邊看,一邊禁不住手淫,仿佛書里的每一頁都在風里呼呼作響。
然后起身看看窗外,一墻之隔的女生宿舍樓的燈光通明。
因為工作上的便利原因,我常給林叔帶一些印刷車間裁掉不用的牛皮紙,我用切紙機把紙裁成小塊給他包餅用。林叔總說下次我買餅時不再收我錢了,我聽后一笑說:舉手之勞。
他似乎一口甘肅慶陽地方口音。如果我不問他,他主動的話沒有三句。很多時候,我想多問他幾句,比如說他是哪里人,來西安多少年了,無非是找個話題多說上幾句而已。
“林叔,早?!蔽以缟铣鲩T在院子里碰到了林叔。周末那天我出門要去黃河三角洲寫生。
“出門早啦。”他跟我打招呼說。
“我去外地寫生?!?/p>
“原來是個畫家?!绷质逍χf。
“以前在學校里喜歡,工作后在隔壁的藝術(shù)學院報培訓班學習呢?!?/p>
林叔哦了一聲,推著三輪車出門了,后面跟著那個眼睛明亮又忽閃的少女。
天蒙蒙亮,路燈照在清冷的窄巷里,他費力地踩著三輪車,他們一前一后。
林叔擺好灶具,打開煤爐的通風口,不一會兒火苗就冒出來,少女用火鉗夾了幾個蜂窩煤球放進煤爐里。
林叔在和好面粉后揪成一個個小團,用手攤開,成薄薄的面狀,然后抹上菜籽油、肉末、蔥花和椒鹽,卷起來一團,用搟面杖攤開成餅狀。這樣做好的牛肉蔥花餅就可以下鍋了。
林叔做的牛肉蔥花餅好吃,排隊的人陸續(xù)多起來。
我給林叔2元紙幣,要了兩個蔥花餅。
林叔說,你幾個人吃???
我說,一個人,要去兩三天,路上吃。他又給我多加了兩個。我又塞他兩元紙幣,他不要。
我塞進他放錢的紙盒里。他說,我還欠著你的牛皮紙呢。
“沒事,舉手之勞罷了?!蔽覕[了擺手。
他眼神里透出一絲難為情。
我笑著說,林叔,下次我來畫你,你做我的油畫模特,我給你牛皮紙,我們兩不相欠了。
他一笑,低頭繼續(xù)做餅。
少女在一旁幫忙煎餅,她看了看我。
我又說,林叔,等我做了大畫家,你做我的職業(yè)模特吧。林叔哈哈地笑了,看了看我,他連說了幾個“好”字,許是信了我剛說的話。
從黃河三角洲寫生回來,我送給林叔一張畫,畫中是一個人的背影,在黃河灘上,看落日。
他說,畫里的人影像他,有點瘦。
我說,如果你喜歡的話,我改天給你畫張正面的人物肖像吧。
他點了點頭說,你吃餅。
他那只油膩的手很麻利地遞給我一個牛肉蔥花餅。我照往常一樣給他一張1元的紙幣。我轉(zhuǎn)身要走時,他叫住我。
我問林叔,有事嗎?
他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后鄭重其事地問我,你真的是要給我畫張像嗎?
我以為是什么事。我說,過幾天我畫好,送過來。
他說,沒事,我是想請你給另一個人畫張像。
我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但沒問這個人是誰。
我多問了句,林叔今天不歇工了?
他說,周末的人多,趁人多時多賣幾個餅吧。
我走在窄街上,兩邊的店鋪燈火還未亮起來,傍晚的風吹在臉上,有點涼。夏天已經(jīng)過去,但穿裙子的女人還是那么多。
這樣的入夜時分,我喜歡在窄街閑逛。不知道為什么,總不想回到出租屋。
夜燈下的露天啤酒小菜,好吃,如果再加上燒烤,一定是人間佳肴。
我以前一個人下班后悶在房子里,房東是個中年婦女,喜歡咋咋呼呼,一會兒說哪位租客拖欠了房租,一會兒又說有些租客偷電,下次要是被她發(fā)現(xiàn),一定讓搬走。
前幾天,她去一個剛搬進來的租客家串門,噓寒問暖一番后,極力邀請這租客去她家吃飯。不久,我便聽說這個新來的租客搬走了,房東跟他說了一些不正經(jīng)的話。我相信是有這事的,在偌大的一個城市,每個人大概都會遇上各種奇怪的事吧。
還有一次,一個租客回家晚,房東家的寵物狗在院內(nèi)狂吠不已,有人罵狗。房東半夜起來,在院子里叉腰罵他,一連罵了半小時。
林叔這個老租戶出來勸她,也不起什么大作用。直到所有的房燈都亮起來抗議,房東最后才肯罷手。
但這里的房子不愁租,一茬又一茬的人搬進搬出,有時候活人搬進來,死人搬出去,像一茬又一茬的莊稼。
但林叔住在這個院子好多年紋絲不動。
我感到奇怪。
我還感到奇怪的是林叔身邊的那個眼睛忽閃而明亮的少女,她從不多說一句話。
我買林叔的牛肉蔥花餅見到她,問林叔:你女兒?。?/p>
林叔說,一個遠房表妹的孩子,過來幫忙,順便也學個手藝。我“哦,哦”了兩句,跟林叔開玩笑說:什么時候我也跟你學做餅吧?
林叔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他說,我還指望著你成為大畫家呢,我好給你做畫模。
我故作一本正經(jīng)狀:好吧,等我有了自己的畫室,你過來幫忙。
林叔低頭繼續(xù)做他的餅。
窄街的北頭熙熙攘攘起來,商販開始跑動,突然有人說工商執(zhí)法隊來了。
林叔趕忙收起鐵桶煤爐和和面案板,鐵鍋里的牛肉蔥花餅還在煎著,一陣陣香味四溢開來。商販們四處鳥散,林叔一跛一跛地推著三輪車往窄街南口走去,三輪車后面跟著那個少女。
人群中那陣躁動平靜之后,他又掉頭回來,今天他打算賣完還未煎熟的這鍋餅回家。當他剛支起那塊“林太家牛肉蔥花餅”的硬紙板招牌時,兩個執(zhí)法隊員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他們攔住林叔吼:把東西都收起來!沒收!沒收!林叔死活護著三輪車上的鐵桶煤爐,這是他全部的家當。林叔哀求他們說,他剛把餅下到鍋里,還沒熟透,以后保證不出攤了。其中一個人好像對林叔印象很深,他說:我已經(jīng)抓你多次了,這次不能再饒過。他邊說邊伸手砸掉“林太家牛肉蔥花餅”這張用硬紙板做成的招牌。林叔緊拽著那個人的雙手做出反抗,旁邊的少女看著這一幕不知所措。
我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
我跑過去幫林叔說了諸多生活不易的話,然后我掏出50元錢給了他們,算作罰款吧,他們便氣勢洶洶地走了。林叔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一沓紙幣給我。我沒接受,我說以后免費吃林太家牛肉蔥花餅吧。于是他順手從熱鍋里拿出兩個蔥花餅,并用牛皮紙包好,用塑料袋裝好給我。我已經(jīng)吃過早餐了,但不好意思拒絕他。
我說,好吧,我改天給你寫個更闊氣的招牌。
從窄街出來,我去了油畫培訓班。在那里我見到了同學袁,這個從外表看幾乎與藝術(shù)不發(fā)生半點關(guān)系的山東大漢,他有一張讓人開心的嘴,他更適合學表演。從他嘴里冒出來的話,大都把大家逗得心花怒放。比如上次我們一起寫生時雇了一個當?shù)嘏⒆鱿驅(qū)?,短短幾天接觸中,那個女孩把他愛得死去活來。他那張嘴可以把丑的說成美的,黑的說成白的。那女孩還免費給我們做了幾天臨時模特。至于中間的細節(jié)我不得而知。
看到教室里沒幾個人,我問同學袁:今天不畫畫了嗎?
他說,咱們的畫模今天有事沒來,聽說最近有事來不了,至于什么事沒有說。
畫模不好找。我們能給的價錢又不高,光頭的不要,年齡大的經(jīng)常有事不來,我們只好將就著。有時候畫室里需要一個裸模,等了半個月也沒找來,大家只好畫靜物。
培訓課分兩部分進行,一是技法理論,二是實踐課。理論課很是枯燥,從古典主義講到荷蘭畫派,再到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寫實主義、象征主義、表現(xiàn)主義等,什么印象和新印象主義,還有分離畫派和納比畫派等。每次上課,都把人講得昏昏欲睡。用同學袁的話總結(jié):古典主義是氣質(zhì)情人,新古典主義是大家閨秀,浪漫主義是小三,象征主義是夢里情人,寫實主義是黃臉婆,表現(xiàn)主義是鄉(xiāng)里村姑。
其實他說什么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女同學是什么主義的問題。
某日有某同學帶來一女朋友,美其名曰寫實主義。
回到出租屋里,我忽然想到,林叔不是說給我做畫模嗎?一個念頭很快浮出水面,可以請林叔做我們畫室的模特嘛。模特價格按小時算,每周兩次,每次3小時。每周可以收入300元錢,對他來說,相當于賣300個牛肉蔥花餅。我看他每天也就賣上幾十個餅吧。這是一筆不錯的收入,說不定他會答應(yīng)的。如果他愿意做裸模,收入還會再高出一些。
那晚,我去林叔家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
林叔問我,模特要文憑嗎?還需要培訓嗎?
我說,什么都不用的,到時你按要求擺個造型就可以了。
林叔說,這么容易又這么賺錢,怎會找不到人做呢?
我一時無語,模特在世俗觀念中早淪落為賣相和賣身的代名詞。
我對他說,這錢不能給外人賺,我認識你嘛。
林叔說,不脫衣服吧?
我說,不脫,穿著衣服也可以。
林叔說,你看小美可以嗎?
哦,原來跟著林叔一起賣餅的少女叫小美。
我說,只要不禿頂,都是可以的。林叔笑了,他說他要好好地想想。
我去印刷廠上班,在窄街上沒見林叔出攤。窄街上好多流動商販都不見了,冷冷清清的。
我在林叔擺攤處的湖南米粉店要了碗牛肉粉??腿瞬欢啵疫叧赃厗柪习?,窄街今天怎么這般冷清呢?
米粉店的老板娘說,這幾天衛(wèi)生大檢查,執(zhí)法隊抓得嚴,沒人出攤了。
我問,以前的檢查都是這樣躲著嗎?
老板娘說,以前把他們趕走,不一會兒執(zhí)法隊員走了,他們又回來了。這次上面給我們商戶下了通知,每家店面門前不準擺攤了,不然要罰我們的款。但停上一陣子,這風頭過了,大家還會照常出來。
我說,白天不出攤,晚上可以出攤嘛。
老板娘說,這辦法不錯,等執(zhí)法隊下班了,也就沒人管了。你認識林叔嗎?
我說,認識,住在一個院子里。
老板娘說,晚上出攤不會有什么事,他還欠我一個多月租金呢。
我又問,林叔是哪里人?
她說,聽口音像是甘肅人,但他說他是廣西柳州人。他之前在窄街流動擺攤,后來不讓擺,他租了我家米粉店門口旁的地方,有五六年了。
她又說,看他不易,還帶著一個娃,而且還是個啞巴,我便同意把門口那個拐角租給他了。
小美原來是個啞巴,我聽后一驚,難怪小美總是看著我不說話呢。林叔真不容易。
印刷廠的女同事阿童,閑著沒事在織毛衣。她一年四季好像都在織毛衣,但我沒見她穿過自己織的毛衣。我經(jīng)??渌炙嚭茫謺^日子,她很高興。她高興時便跟我說一定要給我介紹一個像她那樣會過日子的女人。我每次只是笑了笑,不當回事。
今天她又說起這事。我說,阿童真會開玩笑,城里的姑娘,誰會看上我這個窮光蛋呢?
阿童說,男靠衣裳女靠妝,你有空把自己收拾一下,下回準給你介紹一個。
我笑了笑說,又是下一回啊。
阿童也笑了笑不,說話了,低頭繼續(xù)織她的毛衣。
阿童知道我最近一段時間在學油畫,我答應(yīng)過給她畫一張像,她一直沒同意,原因是她擔心我把她畫成裸體。
我告訴阿童,你不做模特,我是畫不了裸體的。
阿童不信,她笑著說,你眼睛有一種可怕的穿透力,我才不信你說的。
我說,你眼睛不勾魂,我怎能看穿你呢?
阿童說,你想得美呢。
我起身,手托腮在她身后轉(zhuǎn)了一圈,裝著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猛地抬頭盯著她看。
我說,嗯,合適,還是你合適。
阿童說,什么合適不合適的?你又想開老姐玩笑了?
我說,還是你合適做畫模啊。論身材、年齡、閱歷和氣質(zhì),簡直是油畫作品里的貴婦人氣質(zhì)!
阿童說,我都一把年紀了,你想拿我窮開心哈。
我說,真的,阿童,可別浪費自己的青春啊。
不知阿童是否以為然,但我看得出她心里的小高興。阿童笑起來的樣子不像30多歲的年紀,她身材修長,微翹嘴角,笑不露齒,臉上也不顯皺紋。只是她身材微胖,小腹微凸,但也不是豐乳肥臀,可以說是豐滿吧。白皙的皮膚透出這個年齡的圓潤來。如果把現(xiàn)實中的阿童物化為油畫中的人物,她說不定就是維納斯女神啦。
我們能雇到專業(yè)畫模的機會很少,因為大家手頭都很緊。有一次,有位同學請來一個平面模特做畫模,讓她靜立,她卻擺出貓步姿態(tài),讓她美背,她搞個翹臀動作,讓她來一個油畫模特經(jīng)典的側(cè)臥,她卻抱胸撩腿仰躺,真叫人哭笑不得。
以后我們只好經(jīng)常出去寫生,多數(shù)作業(yè)是風景寫生。尋找一個價格便宜而滿意的畫模成了我們所有同學的頭等大事。
但說服阿童做業(yè)余畫模難度不小。我想好了,要做成這件事,必須先亮出情感牌,然后打藝術(shù)牌,打消阿童心底的顧慮和隔膜。
下班后,我特意邀請了阿童一起吃飯。
我們在窄街的一家烤肉攤叫了烤羊肉串和兩個涼菜外加幾瓶啤酒。入職兩年來,我第一次請別人吃飯。我跟阿童說,你要是去了我們的畫室,準你再年輕好多歲。阿童說,和你們一樣年輕有什么好?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我向阿童一本正經(jīng)地展示了自己的強壯,挺直了身板說,你說的是別人吧?我是胸肌發(fā)達,健美身材。阿童擼了一串烤肉,油膩的嘴巴表現(xiàn)出很夸張的驚訝,然后說,瞧,胡子沒長出來就想扎人,只能用牙咬了,從襯衫衣領(lǐng)處可以看到你一根根排骨,擺個健美操姿勢就以為是格斗士?我笑著說,要不我怎么到現(xiàn)在還找不到女友呢?阿童又說,這事包在老姐身上了。她經(jīng)常這么對我說,于是我也不當一回事。
阿童的胃口不錯,她喝了不少啤酒,我趁著她高興又提起請她做模特的事。
怎么說呢?一提起這事,阿童總以異樣的眼光盯著我看,好像我有什么陰謀。我跟她擺了擺手,不再說了。她微紅的臉頰泛出光亮,皮膚在燈光的反射下顯得光滑和緊致,看起來女人喝酒后的臉部效果跟美容補水的效果差不多。我眼光稍低下去的剎那,看到她小半個豐滿的乳房上部晃在低胸的領(lǐng)口。我可以確信她是我心中畫模的不二人選。
阿童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袒胸帶來的尷尬,她偷偷用手整理了一下領(lǐng)口,然后對我說,盡管這頓飯是鴻門宴,但我答應(yīng)你,下周先去你們畫室看看。聽到她這么一說,我看事情便有了眉目,接下來我要做的是多給她普及一些油畫方面的知識,讓她對油畫藝術(shù)有些了解和興趣。
我跟阿童碰杯,我掩飾不住高興,一口全喝下去了。我說,阿童,謝謝你啊。
她說,我只是答應(yīng)去看看畫室。
我又自飲了一杯,喝完后頭腦似乎有些輕飄。
我對阿童說,酒精和藝術(shù)很像,讓人有時感到虛無和興奮。
阿童說,你該找個女朋友了,女人才是藝術(shù)的催化劑。
我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從口袋掏出一支煙,隨手給她了一支。她搖了搖頭說,不會。
她問我,模特都抽煙嗎?
我說,著名畫模都抽吧,抽的是那種很細的帶著香水味道的香煙。
她起身捋了捋頭發(fā),然后跟我要了一支抽了起來,被剛吸進的煙嗆了一大口,幾乎是要把剛喝下的啤酒嘔出來。她動作很粗暴地把煙掐滅了。
我說,第一次抽煙吧?這跟女人的第一次一樣好奇而難受。
阿童用手輕戳了一下我的胸口,說,好像你很懂,那我問你,我今晚為什么喝了那么多酒?
我一怔,她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我又怎么知道?
我說,我也喝了好多酒,為什么呢?高興吧。你陪我喝這么多酒,我高興吧。
她突然像少女那樣嘟了嘟嘴,說,把你美死了。
然后我們一起又喝了一大杯……
我問阿童,住得遠嗎?
她說,就在單位的宿舍樓。
哦,國營印刷廠后面的那排平房,一般是給無房的已結(jié)婚的年輕人準備的。像我這樣的單身是沒有條件得到免費住房的。
結(jié)完賬,我把阿童送回她的住處。她推門時,我從窄窄的門縫中看到一張竹床旁邊有個小女孩在低頭寫作業(yè)。那時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聽到那個小女孩叫了她一聲媽媽。她問了一句,吃了嗎?女孩說,吃了,自己蒸饃吃的。
我跟阿童告別,對她說,我真不知道小孩一個人在家,感到很歉意。
她說,沒事,她時常一個人在家,習慣了。
那一刻,我眼里一酸。原來穿著體面的阿童帶著孩子住在單位窄小的宿舍里。
從阿童家出來,走在大街上,夏夜的微風終于吹來,一天的熱氣和喧嘩正慢慢退去。
我好久沒有見到林叔了,想去看看他。
在林叔的租屋敲門,沒人應(yīng)答。一樓院子里房東養(yǎng)的寵物狗循著敲門聲跑了出來,它吠了幾聲,房東也跟了出來。我趕忙說:我找林叔,他好像不在家。
房東見是我,嗓門一下子提高了好多,她說,我也正找他,好多天沒見到他了,他還欠著我兩個月的房租呢。
我哦了一聲問,和她一起的那個小姑娘小美呢?
房東說,你說的是那個啞巴吧?白天不見她,晚上很晚回來住,我有一天敲門,房里的燈亮著,無論怎么敲,就是不開門。
我說,好久沒見林叔出攤了。
房東說,他做餅用的平底鐵鍋和鐵桶蜂窩煤爐還擱置在院子里,都生銹了。
我看了看院墻角落的雜物,但不見林叔的那輛人力三輪車。
我問房東,他家的人力三輪車呢?
房東說,他人和車都好多天不見了。下個月要是他還不回來續(xù)租,我得讓啞巴搬走了。
我在想,林叔能去哪里呢?我決定晚些時候再來找找小美。
吃過晚飯,天色雖暗,但時間還早,我準備到建筑藝術(shù)學院的畫室看看。每天晚上都有不少的同學去畫室畫畫,我也好把畫模的事跟同學們說說。
那晚畫室的人不太多,同學散落在空空蕩蕩的教室畫畫,沒有畫模,只能在畫布上畫些靜物和風景,臨摹一些西方油畫大師的作品。
當我把阿童要來畫室看看的消息告訴大家的時候,同學們都圍了過來。
有人問,阿童什么時候來呢?
我說,下周吧,她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了。
又有人問,我們是不是要把畫室重新布置一下呢?
有人說,這次一定要把人留住,做我們“御用”的畫模。
有人大聲說,想得美啊,我們可沒錢啊。
我想起我送阿童回家看到的情況,帶著小孩住在宿舍樓里,應(yīng)該說經(jīng)濟條件不算好。她要是愿意做個兼職畫模,還可以改善一下生活困境吧。
阿童,這些年一直這么過著,她不一定做畫模,她只是答應(yīng)來看看而已。
那一刻我好像又沒了信心。
我在畫室待了一會兒,畫了一張以小美為原型的素描,我想送給她,順便問問林叔的情況。
我回去的時候,小美的房間還黑著燈,她一定是還沒有回來。我坐在院外的門墩上抽煙,一根接著一根。兩排房子中間的巷道還有零星的人過往,煙酒店的燈盞還亮著,旁邊的美容店透出夏夜溫柔的粉光。
小美回來的時候快接近午夜了。
我在門口叫住了小美。
小美一臉的驚訝。她用手比畫了幾下,大概意思是問我,找她有事嗎?
我說,我想送你一張畫,順便想問問林叔的情況。
小美的手語,我沒看懂,我讓她到房里用紙寫出來。
我們剛進院子就碰見房東,她拉住小美要房租,小美一直沉默并僵持著。房東的聲音越來越大,吵醒了樓上的租客。他們房里的燈陸續(xù)亮了起來,大家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但看到是房東討要房租的事,也沒說什么。
小美在一旁哭著,盡管不會說話,但她聽得見房東氣急敗壞的怒罵,我感受到此刻小美的無助。
我跟房東說,你再寬限幾天吧,我問問小美關(guān)于林叔的情況再給你錢也不晚。
但房東不讓小美進屋。
房東的生氣來自于小美躲著不見她,不給開門,也不給解釋。
我對房東說,我這里還有一些錢,可能不夠兩個月的房租,我先給你,你讓她進屋吧。
房東最后勉強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
我問小美,林叔最近去哪里了?他怎么不賣餅了呢?
小美在紙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林爸病了,在醫(yī)院。我每天去醫(yī)院看護林爸,很晚才能回來。
我問,林叔在哪家醫(yī)院?我去看看他。他家里還有其他的親人嗎?
小美繼續(xù)在紙上寫著:紅十字醫(yī)院的骨科病房,家里只有我。
我又問,林叔的三輪車呢?
小美寫道:賣了。
我把畫好的素描送給了小美,她在紙上寫下:謝謝。她又在謝謝的后面畫了一顆心。她把這張紙鄭重地送給了我,我看到她的眼里噙著淚水。
我安慰小美說,以后遇到什么困難,我能幫的還會幫你。
小美把我送給她的那幅素描畫展開貼在床頭那面已經(jīng)被熏得泛黃的墻上,她看著畫會心一笑。我出門時跟小美說,期待著林叔早點康復出院,我又可以吃到他做的牛肉蔥花餅了。
次日,我早早地來到了辦公室,把手頭的印前校樣仔細核對了一遍,然后跟阿童打了招呼說,我要去醫(yī)院看望一個朋友,如果設(shè)計制作部送來新的校樣,你幫我看看。
我在醫(yī)院門口的鮮果店買了一些水果。在骨科病房見到林叔的時候,他斜靠在病床上,除了精神有些差外,皮膚變白了好多,看起來也年輕了許多。
林叔見到我有些意外,他習慣性地做了一個挪動身體的動作,但是下身并沒有動靜。林叔說,你坐,你坐,我的身子不方便,動彈不得。
我說,林叔,你不要動,身子要緊。我好久沒見到你了,問小美才知道你生病住院的事。
林叔說,謝謝你幫助我和小美,真是麻煩你了。
我說,你不要這么說,我還想吃你做的牛肉蔥花餅呢。
林叔很高興,他說,我以后把方法教給你,你可以自己在家里做了。
我說,等你病好了,你到窄街繼續(xù)賣你的牛肉蔥花餅,我要帶我的朋友們一起來買。
林叔的手輕輕擺了擺手,低下頭沒有接話。
我又說,小美呢?
林叔說,小美今天自己找工作去了,我實在是沒有法子了。
這會兒剛好有大夫進來查房,問林叔,術(shù)后下身麻木腫脹感變輕了嗎?痛感是否消失?
林叔說,痛感減輕了些,只是麻木腫脹沒有消失。
大夫說,股骨頭壞死錯過了最佳手術(shù)時期,這病越早治療效果越好,病人在塌陷期做手術(shù),康復的時間變長,要注意休息和適度運動調(diào)養(yǎng),過幾天可以出院了。
原來林叔得的病是股骨頭壞死,我知道這個病的結(jié)果,唐鎮(zhèn)有個老鄉(xiāng)也是得了這個病,手術(shù)后恢復得好,可是喪失了勞動力。
林叔嘆了口氣說,以后小美怎么辦呢?
我安慰林叔說,別多想了,先把身體養(yǎng)好吧。
我坐在林叔的病床邊,他顫抖的手突然拉住我。他說,你上次說的畫模還需要嗎?
我想以林叔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已經(jīng)不太合適了。我真的很想幫他,但是做畫模是個很累的活,有時坐站半天,一個健康的人也累得夠嗆,何況林叔這樣的身體呢。
林叔看我有些猶豫,松手放開我,不再說什么了。
他有點失望,但我不想讓他太難過,我說,等你徹底康復以后,我們還需要好多的畫模。
林叔喜出望外地說,你看小美合適嗎?
我感到很驚訝,他說的是小美!小美年齡不是還小嗎?她怎么可以呢?
我搖了搖頭說,林叔,你有什么困難,我可以盡量幫助你,小美年齡太小了,還沒成年呢。
林叔看出了我的顧慮,他說,小美身體看起來瘦弱和單薄,但她確實今年已經(jīng)20歲了。我以前騙你說她是我一個遠方的親戚,其實小美是我20年前從路邊撿來的。她很乖,從不哭鬧,但她到了兩歲了還不會說話,我知道她可能是先天性啞巴。那時我也沒成家,帶著她四處奔波。好在她耳朵聽力正常,在鄉(xiāng)村小學讀了幾年書,后來我又帶著她去了甘肅幾年,再后來我?guī)е齺淼轿靼沧鲲?。十年了。小美除了不會說話,人很聰明,什么都學得快,也很懂事。請你幫幫小美,她一定能行的。
林叔的眼淚潮濕著眼窩,我看得出他對我的信任和期待。我不忍看到他的再次失望,點了點頭說,你先問問小美,如果她愿意,叫她來找我。
回來的路上,我想了一些關(guān)于自己的事。
在林叔和小美眼里,我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說心里的,我來看看林叔只是出于對他和小美的同情罷了。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甚至連他名字也不知道?;蛘哒f,我對他和小美的身世一無所知?;蛘哒f,他們對我的一切也不了解。
至少我該把我的情況跟他說說吧,但他從來沒有問過我。
至少我該這么跟林叔介紹我自己:我是陜西鳳縣唐鎮(zhèn)人,我叫唐人,在一家國營印刷廠上班。我家有五口人,我爸、我媽、我爺爺、我奶奶,當然還有我。另外我家在鎮(zhèn)上有一個門面房,我爺爺我爸在那里開了一間做豆腐的手工作坊。當然,如果需要說出我爸我媽的名字也行,我爸唐大國,我媽李子花,至于我爺爺我奶奶的名字,我還真不知道。
到了又一個星期三,我問阿童,上次邀請你做畫模的事,你想好了嗎?
阿童說,隨時可以去畫室看看。
我喜出望外,說,我安排好,你周末有空嗎?
她說,要不在今天下班后吧。
阿童又說,如果做畫模的話,我只有周末下午才有空。
我說,只要你愿意,什么時間由你定。
中午的時候我去了趟畫室。我和幾個同學一起把雜物和衛(wèi)生收拾了一遍,窗簾之前卸了,這次我們把它又掛了上去。
整理完畫室衛(wèi)生,按照之前的慣例,我們要搞一個簡單的迎接阿童的儀式。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阿童到來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的夜晚,我把她請進畫室時,掌聲“啪啪”地響了一會兒,其實這個油畫培訓班也沒多少人,如果滿勤也只有20人,今天大概都到齊了吧。
這么多雙明亮的眼睛看著她,她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
我介紹完阿童之后,阿童又自我介紹說:我是一個8歲孩子的母親,小時候喜歡藝術(shù),學過舞蹈和繪畫,沒想到這么多年后,突然有機會再次和藝術(shù)、和你們結(jié)緣,我要謝謝我的同事唐人,他和你們一樣是一位有藝術(shù)理想的青年,我愿意協(xié)助你們完成藝術(shù)的夢想。
阿童講得太好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一點兒不怯場,絲毫沒有了剛才進門的緊張,我們都覺得她有名模的感覺。
在送阿童回去的路上,我問她對待遇有什么要求。
她說,你先試用一下再說,說不定不能勝任這個工作。
我說,你一定能的。一般來說,像你條件這么優(yōu)越的,我們肯定請不起,但我們愿意支付比其他畫模高一些的報酬。
她說,不要為難。
我說,畫模有三種報酬,都是按小時來算,每次工作兩小時,不裸的每小時50元,半裸的每小時70元,全裸的還要高一些,每小時100元。
跟我們的月薪四五百元相比,這是她聞所未聞的工資報酬。
她略微放慢了腳步,好像在思索我剛才所說的話。
見她沒有表態(tài),我岔開了話題說,童姐來印刷廠之前在哪上學的呢?
她說,我在藝校學舞蹈專業(yè),后來在印刷廠所屬的幼兒園當老師,再后來因為一次車禍造成的身體原因,沒法再教小朋友跳舞了。領(lǐng)導把我調(diào)整到印刷廠質(zhì)檢科,你沒來之前,我還有些事情做,你來之后把事情基本做完了,我每天靠織毛衣打發(fā)著時間。
我說,阿童原來是學舞蹈的呀,還是舞蹈老師,怪不得身材這么好,當然今天講得也好。
阿童先一笑,然后說,一本正經(jīng)地夸你,我還是頭一回呢。
我說,多謝童姐夸我工作做得好。
我又小心地問她,家人反對你做畫模嗎?
她沉思了一下說,我跟孩子她爸離婚幾年了,我?guī)е⒆幼 ?/p>
我“哦”了一聲說,真是對不起,說到你的家事。
她說,沒事,事情都過去了,我想好了,做畫模未嘗不是一個新的開始和挑戰(zhàn)。
此刻,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和出租車駛過的尾氣摻雜在一起,隨著夜風吹散。
我本想留阿童在外吃飯,但想起她孩子一個人在家,于是不便再說什么。
回到家,看到院子一樓林叔家的燈剛好亮著。
我敲門,開門的是林叔,小美不在。我站在門口問林叔,你出院啦?我應(yīng)該過去給你幫幫忙的。
林叔說,上周末出院,隨身帶的就一些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不用麻煩你。
我問他,小美呢?
林叔說,小美說她找了一家夜店做保潔員,這樣白天可以照料我這個廢人了。
我說,林叔千萬不要這么對自己,你會很快好起來。
我為林叔托我為小美找工作的事感到遺憾。我覺得小美太小,不適合做畫模,還理解不了藝術(shù)更需要奉獻。
我又說,小美找到工作了,我為她感到高興。
林叔有一絲失望,但他最終沒有說出來。
我安慰他說,小美一定會努力的,不會讓你失望。
林叔舒了口氣,搖著頭回到了屋內(nèi)。
時間過得真快,阿童在我們的畫室做畫???個月了。這期間除了工作,我反倒很少跟她談到繪畫藝術(shù)話題了。
她進入畫模的角色很快,一教就會,我們和她的相處非常融洽和愉快。
她開始時是不做裸模的,但也按要求搭一條輕薄的半透明紗巾。她只做側(cè)臥身體的姿勢,這樣背部的曲線就能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很多同學看了都驚嘆于阿童的魔鬼身材,后來他們從我口里得知阿童原來是一名舞蹈專業(yè)畢業(yè)的幼教老師,便不以為奇了。有時,她也做些躺臥的姿勢,但都是掩飾性的動作,她從不越位于藝術(shù)的標準。
阿童每周六下午兩點準時來到畫室,在更衣室換衣服和化妝。隨著我們?nèi)梭w寫生課的進展,她完成了自己人體畫模的轉(zhuǎn)變。但阿童還是掩飾不住臉上的羞澀與難為情。特別是我在場的時候,阿童似乎多次用眼睛的余光掃過我。
一次,阿童工作結(jié)束,我和幾個同學請她吃飯,阿童帶著她8歲的女兒一起,我們邊吃邊聊,有時還哄著她女兒開心。我們聊了很多,但從未說到阿童兼職做畫模的事,因為世俗觀念對畫模的曲解,我們當著孩子的面都不提阿童兼職畫模的事。
但阿童并不介意,她舉杯說,我要感謝你們給了我一個重新展示自己的機會,我做畫模之前,跟孩子講過媽媽從事的是一個挑戰(zhàn)自己的工作。女兒雖不懂,但我在家把我工作的內(nèi)容具體演示給女兒看,女兒也愛畫畫。有一天,女兒用蠟筆把我的身體畫下來,在女兒眼里媽媽的身體就是一張白紙上兩個色彩夸張的乳房和一雙大大的黑眼睛。
阿童繼續(xù)說,我感到很溫暖,在孩子眼里,媽媽是具體的身體,那么美和干凈,我有什么理由不夸孩子發(fā)現(xiàn)的美呢?
聽了阿童的這番話,飯桌上安靜下來,每個人好像被一種莫名的東西敲擊了一下。
阿童突然問身邊的女兒,媽媽在你心底美嗎?
女兒說,媽媽最美。我也要畫一張大大的關(guān)于媽媽的畫。
她女兒睜著圓圓的眼睛問我,叔叔,我可以去你們畫室畫一張媽媽的畫嗎?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她。
阿童說,媽媽一定讓你和這些阿姨叔叔一起把媽媽最美的身體畫出來。
跟阿童的女兒相比,我作為一個崇尚油畫藝術(shù)自由之美的青年人,我的有些想法真是愧對她的一雙天真的眼睛。
片刻,整個包間響起了掌聲。
阿童那晚也喝了不少酒,告別的時候,我們一一親吻了她女兒的臉頰。
我又抱起她旋轉(zhuǎn)了幾圈,她女兒發(fā)出咯咯的笑聲,清脆的笑聲回響在大街的霓虹燈下。
我在印刷廠上班,越來越?jīng)]事做了,辦公室其他的同事陸續(xù)離崗,只剩下我和阿童還在一個辦公室上班。后來,廠方貼出公告,主動離崗的人根據(jù)工齡可以拿到一筆補償款。
阿童問我有什么想法,我說,等我修完油畫專業(yè)的課程,我想開家畫廊和有自己的畫室。
阿童說,你可以先租一個房子做自己的畫室,作品可以給專業(yè)的畫廊賣,不一定親自經(jīng)營畫廊,因為租金和人力成本太高。如果你愿意,我同學的丈夫在書院門經(jīng)營著一家畫廊,有時間我?guī)闳タ纯础?/p>
我點了點頭。
其實,我還沒想好。當我媽知道印刷廠的效益每況愈下時,在電話里催我回縣城上班。她托人找了教育局關(guān)系,讓我到一所鄉(xiāng)村學校做代課老師。
最近我媽來看我,這是她自我畢業(yè)幾年后第一次來西安。說是看我,其實是為了解我的工作情況和生活環(huán)境。回去后,她的心情就沒好過,不停地讓我爸寫信給我,并且還讓我奶奶打電話,我奶奶的牙齒掉光了,她在電話里自顧說她的,我一句也沒聽懂。
當我把我媽的想法告訴阿童時,阿童有些詫異,她說,那你喜歡的油畫事業(yè)呢?你打算也帶回鄉(xiāng)下嗎?
我說,我也不想讓他們太失望,我得邊走邊看。
我又說,夏天過去,培訓班就要結(jié)業(yè),我是時候回去看看老人了。
阿童告訴我,以后有什么困難,跟她打個招呼,說不定能幫上我。
我想,阿童對我今天所說的,一定是她的心里話。
她很愿意幫助他人。記得上次我和阿童以及同學們一起在大雁塔廣場組織了一場自己的油畫作品義賣活動,義賣款3000多元,全部捐給了林叔。
我說,沒事,先把畫室搞起來,花不了多少錢。再說,主動離崗不是還有一些補償金嗎?
阿童說,補償金都是按工齡計算的,你工齡才幾年,也沒有多少補償金。我都快20年工齡了,我比你多一些,到時如需要錢的話告訴我。
我心里一顫,阿童是準備離職嗎?可是,她一個人拖家?guī)Э诘?,不容易?/p>
1998年秋天,國有企業(yè)的下崗潮比我預料的要快還要兇猛得多,好多人買斷工齡離開了。阿童離開了印刷廠,她也換了一個地方住,我還幫她搬過家。
我依舊留在印刷廠,我一直沒有勇氣,因為我怕辭職后我媽讓我回到縣城的某個鄉(xiāng)村做代課老師。阿童離開印刷廠專職做畫模了,她做畫模的名氣越來越大,出場費也水漲船高。后來她不只是在建筑藝術(shù)學院,還在美術(shù)學院和其他大學的藝術(shù)學院做畫模。
培訓班結(jié)業(yè)那天晚上,我和班上一些同學請她去本城最知名的后宮酒吧喝酒。那晚,阿童穿著一襲紅色的連衣裙,走路時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咚咚咚”地響。我們都夸她越來越有國際范。她很高興,跟我們頻頻舉杯,也說了不少關(guān)于做畫模的酸甜感受。
我理解她剛辭掉工作的心情。
其他同學走后,我和阿童又叫了一瓶洋酒和紅酒。我們一直喝到凌晨才結(jié)束。我要付賬,被阿童攔住了,她一擺手,踉蹌了一下,我趕忙扶她,她許是有些喝多了。
她對我說,我有錢了,我埋單。她有些醉態(tài)。
從包廂出來的時候,我扶著阿童。忽然看到小美,她穿著暴露,正挽著一個醉漢踉踉蹌蹌地往大門走。林叔不是跟我說小美在夜店做保潔員嗎?我很是詫異。但我沒有喊她。
回去的路上,小美的形象還不時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林叔可能需要很多錢治療他的病。這其中的心酸,旁人是無法理解的。
阿童真的喝多了,出租車上,她靠在我的身上睡去,我不忍把她叫醒,她發(fā)出輕輕的均勻的鼻息聲。
我扶她下了車,她的身體更軟,更重了,差點兒從我的手里滑落。
我攙著她上樓,從她的包里掏出鑰匙開門。開燈后,我把她先放在客廳的沙發(fā)斜靠著。這是一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次臥是她女兒的,今天沒見她女兒在家,主臥是一張空床。
我給她泡了一杯濃茶。
我坐了一會兒,等茶涼下來,我叫醒了她。
她還瞇著眼睛。我把茶杯遞到她的手里,她喝了幾大口,我?guī)退畔虏璞?/p>
我對阿童說,我把你扶到床上吧,我要回家了。
阿童搖了搖頭。
我問阿童,你女兒呢?
她說,周末去了她爸那里。
哦,我問,你準備睡在沙發(fā)?再喝點茶吧。
阿童接過茶杯,把剩下的茶水喝完了。我又給她倒了一杯,放在茶幾上。
我起身告辭時,阿童說,你還是把我扶到臥室去吧。
她的臥室的一面墻上貼滿了她和女兒的生活照,有些是她年輕時候照的,還有些是學生時代的,沒有一張她和她前夫的合影。
并不大的臥室放著一個衣柜和一個落地鏡,陽臺的地方還有一張畫桌、一個畫凳,畫桌上有幾支不同型號的畫筆,還有調(diào)色板、畫刀和油壺。畫杖靠在墻邊,釘槍、釘子、布頭、板刷等放在紙箱內(nèi)。
我對此感到好奇,我想問阿童,但覺得不太合適,萬一不是阿童在作畫呢?她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她在畫畫的事。
我把茶杯放在床頭柜上,已經(jīng)倒?jié)M了茶水。阿童伸手拉住了我。
我問,童姐,怎么啦?
阿童說,你能為我畫張畫嗎?
我說,可以呀,你什么時候要?
阿童說,今晚可以嗎?在我家,我要為你一個人做一次畫模。那些作畫的工具都是我為你準備的。
阿童在床上坐了起來,她的精神狀態(tài)不是很好。我說,太晚了,改天。她沒放手,阿童說,以后機會不多,我怕失去機會。
我問阿童,怎么啦?
阿童要去英國做一年畫模研修,她想到海外看看世界。
我不信。
阿童讓我?guī)退逻B衣裙后背的拉鏈。20多年來,我從未這么近距離地接近一個陌生女人的呼吸。以阿童學過舞蹈的柔軟的身體,她完全可以自己背手拉下連衣裙的拉鏈。
即便阿童的身體以前多次面對我,但我此刻一個人面對她,還是緊張的,這種緊張摻雜著各種雜念。阿童看出了我的顧慮,她打開臥室所有的燈,鼓勵我說,我相信你。
阿童始終以一種躺臥的姿勢一動不動。我從起稿、上色到調(diào)整,花了兩個多小時初步完成了阿童交給我的任務(wù)。這節(jié)奏跟培訓班時的人物寫生所花的時間差不多。最后給這張畫題款時,我想把這幅畫命名為“阿童的名字”。我問阿童的意見,她說,就叫《畫皮》吧,我喜歡這種充滿妖艷和古典神秘的名稱。
她看后對我創(chuàng)作的這張畫感到滿意。
她說,真是辛苦你了。
出門時我告訴阿童,等畫陰干后,我還要過來再花些時間修改,再給它做個后期處理。
告別了阿童,天空已經(jīng)微亮。我回到家,很快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林叔也回到鄉(xiāng)下了,回去之前找過我一次,給我買了一些亞麻畫布,他真是一個有心人。他對我說了一些感謝的話,他還說起小美,其間幾次快要落淚。我對林叔說,別擔心小美,你在鄉(xiāng)下好好養(yǎng)病,我有時間去看你。他塞給我200元錢,說是還我的,用一張紙條寫著他老家的地址:廣西隆安縣丁當鎮(zhèn)某某村。我留下了紙條,把錢塞給林叔。林叔推托了幾下,我說,我還想吃你做的牛肉蔥花餅呢。林叔說,這手藝是那幾年跟一個青海人在甘肅打隧道時學會的。我夸了他幾句,林叔果然厲害,哪天你有空再教教我吧。
難怪他的方言中有甘肅腔調(diào)。
我從林叔口中得知了小美的事。小美找了幾處工作都沒有做久,后來在夜店做了一段時間的保潔員后,被領(lǐng)班的經(jīng)理看上了,從此不再做又臟又累的苦力活,安排到客房部專門負責給客人端茶倒水。有一次,林叔看到小美的手和脖子上有青一塊紫一塊的瘀青。林叔問她,她總是不說,林叔于是報警了。至于原因,林叔沒有告訴我。后來警察找到了打人者,賠了錢,但小美的工作也丟了。林叔后悔了好一陣子。我想說讓壞人得到懲罰,不應(yīng)該使正義者心涼,但我始終沒有張口,正義之詞有時讓我頓感心涼。小美在家待了一陣,林叔的病情忽好忽壞,需要藥物配合康復一起治療。每天生活在城里需要錢。
小美只好又找到了那位領(lǐng)班經(jīng)理,她被安排到酒水部門做推銷陪酒女。所以我不奇怪那天晚上,我在后宮酒吧看到小美的那一幕。當我?guī)筒簧厦r,她做的每件事,我需要從心底理解她。
林叔說他不能再拖累小美了,回到老家,小美的負擔會減輕好多。我問,小美同意了嗎?
他說,跟她說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能說什么呢?我又幫不上他,多說了,還會讓他難過。
我說,林叔,有時間我會找小美,把她的情況寫信告訴你。
他說,替小美謝謝你。林叔好像還有話對我要說,但他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我知道他要說的事。
我答應(yīng)他,小美工作的事我會努力的。
單位下崗再就業(yè)的事終于在年底有了最終的結(jié)果。
我被分流到廠辦的幼兒園大班做美術(shù)老師,這是阿童以前待過的地方,因此我多了一份親切感。但在不久后這所幼兒園被交給當?shù)亟涛?,我又被分配到一所公辦的小學繼續(xù)做美術(shù)老師。我好久沒有去阿童家了,給她畫的那張畫,其實是個半成品,我還沒時間去做完后期的處理。但聽以前的同事說,阿童帶著女兒去英國了,我沒想到她會這么快出發(fā)。
我還住在窄街那個城中村南頭的最西邊的那排房子,我始終沒有搬走。
小美也住在那里,我見過她幾次,我跟她打招呼時,她每次都躲閃地低下頭。我本想問問她工作的事,看到她的眼神,她大概不會告訴我的,我也不好再問了。
第二年春天,我收到阿童的來信,她在信中說,她把我畫給她的那張《畫皮》帶到了英國,在倫敦摩爾美術(shù)館油畫展上展出,獲得了好評。有私人收藏機構(gòu)想收藏我更多的作品,她想在英國做我的作品代理人。
我對英國的油畫藝術(shù)市場不太理解,我回信告訴阿童,如果你喜歡我的畫,我可以把我最近的作品寄給你,至于其他的事,你可以定。我又想,那天那張叫《畫皮》的作品只是一幅半成品,關(guān)于阿童所說的事至今我還是半信半疑。
我沒有問她。
我每天除上課外,時間還算自由,我媽好久沒給我寫信催我回家了。
我一直想擁有自己的畫室,有自己的畫模,租一個大一點的單元房。但是房租又太貴,差不多花去我大半個月工資,我只好經(jīng)常背著畫具到處寫生。
一天早上,我背著畫具剛要出門的時候,小美哭腫著眼睛來找我。
她交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字:林爸爸死了。
林叔怎么死了呢?去年秋天我最后一次見他還好好的,他的病不至于這么快地發(fā)展到死亡吧?
我問小美,林叔是怎么死的?
小美在我手上寫下兩個字:上吊。
我想,林叔為何要以自己的死放棄悲情的世界呢?我獲得了答案,那就是為了小美更好地活著。
我又問小美,林叔有什么交代嗎?
小美搖了搖頭。
我問,我可以幫你和林叔做點什么嗎?
小美用手指在我的手掌上寫著:你能給林叔畫張人物畫嗎?他生前沒有留下一張照片,連張遺像也找不著。我是早就答應(yīng)給林叔畫張畫像的,可沒想到是在他死后。
那天,我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給林叔畫了一張半身像,這是參照他身份證復印件上的照片畫的。畫像中的林叔是年輕時的樣子,眉清目秀,我特地給他上色一件深綠色的夾克裝。
畫布上的松節(jié)油還沒有干透。
她用手勢告知我,她晚上要坐火車回廣西了。我也沒什么東西可以送她,就從口袋掏出200元錢,我說,這些錢,你買點香,代我給林叔上香吧。
她沒有拒絕。
我又說,晚上,我送你到火車站。
她看著我,點了頭。即便她的眼圈的紅腫還沒有完全退去,但她忽閃而明亮的眼睛還是像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少女般清澈,不需要胭脂粉黛。
她松松垮垮的睡衣裝著一副極不相稱的身體。她瘦瘦高高的身材像稻草人里面的竹竿。衣服像是隨時都要掉下來。
小美從我的背后突然抱緊我,她用臉頰貼在我的背上。
我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正漸次地傳遞給我。
她抱著我好一會兒,她需要來自另一個人此刻的慰藉。我也許不是她期待的那個人,但此刻她的身邊只有我。
她從我的背后抱著我,我們一起看著窗外。
林叔在畫像里看著我們。
送走了小美,我回了一趟鄉(xiāng)下。
鳳縣唐鎮(zhèn)在秦嶺這一帶的風景好,我從小生活在這里,這次回來,我想散散心,最近經(jīng)歷了很多的事,讓我感到疲憊。
我媽說,暑假回來多待一些時間,陪陪你爺爺你奶奶說說話,他們很想你。
我嗯了一聲。
我媽說,你回來早點去看看你奶奶。
我奶奶住在鎮(zhèn)里的東頭,說是在鎮(zhèn)上,其實離鎮(zhèn)上的街道還有一段步行距離。
我小時候,我媽我奶奶對好多事都喜歡嘮叨,我長大后,漸漸忘了對她們的厭煩。她們老了,我覺得這種嘮叨變成了她們對我的一種親情的表達方式。
我去看了我奶奶,我奶奶她很老了,她的牙齒大部分已經(jīng)脫落,我買了她以前最喜歡吃的桃酥,但她已咬不動了。
她坐在樹下的靠椅上搖著蒲扇,沒有認出我。
她像一具靜物,對我視而不見。那天,我返回去拿了畫具,給我奶奶畫了一張油畫。
她蒼老的臉上,刻著我的影子。
我爺爺身體還好,我?guī)退u豆腐,我給他在鎮(zhèn)上買了幾袋水煙,他老夸我懂事。
在唐鎮(zhèn)我畫了很多油畫,在這里我每天都可以找到很多感覺,磨豆腐的爸爸,蹲下來抽水煙的爺爺,都是我的油畫中可遇而不可求的風景。
大地和天空中的畫模,隨處可見。
我覺得唐鎮(zhèn)才是我藝術(shù)理想的所在地。
我要回老唐鎮(zhèn)來。
暑假快結(jié)束時,我把我想回唐鎮(zhèn)的想法告訴了我媽。
我媽拒絕了我,理由很充分——我必須留在城里,畫畫不是一種職業(yè),只是愛好而已。我無法說服我媽,我用粗暴的方式回應(yīng)了她,我回去就辭職。
我們之間不歡而散。
回到窄街的時候,夏天是炎熱。
小美給我留的一張紙條貼在我的出租屋的門上。
她在紙條上寫著:我有事找你,方新村4棟1單元103室。小美。7月15日。
這是小美在半個月之前的留言。
小美搬家了。
在方新村找到小美的住處時已是傍晚,我敲小美的房門,一個中年女人開的門。我問,小美住在這里嗎?她說,是的。但小美剛下樓了,你進來先坐一會兒吧。
聽她口音是關(guān)中人,不像林叔家鄉(xiāng)的。
這間一室一廳的房子收拾得很干凈,客廳有一張可以折疊的餐桌,有幾把椅子,電視掛在墻上,但沒有沙發(fā)。可能是空間太小,或者是剛搬來,沙發(fā)還沒有來得及買吧。
小美看到我很是驚訝,她手里提著一些水果。
小美跟剛才那位中年女人用手比畫了一會兒,大意是說她忙完后可以走了。
哦,那個中年女人原來是小美請的鐘點工。
我問小美,林叔的事都辦完了吧?她點了點頭。
小美的氣色有些不好,但比上次見她時胖了點,看上去皮膚也白了好多。
小美從臥室的抽屜里拿出幾張醫(yī)院化驗單,她遞給我看,B超化驗單、尿檢化驗單、抽血報告單。從日期看,她懷孕至少三個月了,那時林叔回到了鄉(xiāng)下。
我問小美,這期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小美給了我一張寫滿字的紙,寫著:領(lǐng)班經(jīng)理有一天找到我,把我領(lǐng)到一個客戶那里,然后她給我8萬塊錢,說等懷上孩子再給5萬元,等生下孩子再給7萬元。那時,林叔康復和日常生活需要很多錢,我感到生活的絕望,我希望你能諒解我。
面對小美寫下的字,即便為她感到悲憤,但我過去不曾幫過她,現(xiàn)在也感到無能為力。我對她并無道德上的優(yōu)感,我此刻只是自責。
我對小美說,你好好保重,有空的時候我回來看你。
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我用袖口給她擦拭了淚水。她緊緊抱住我,越抱越緊……
我長嘆了一口氣。
或許生活對她來講并無對錯。
第一學期結(jié)束時,我給校長寫了辭職報告,很快批了下來。阿童從英國給我匯來了一筆錢。阿童在來信中說,這是我的作品賣的錢,如果我想開個畫廊或者畫室,或者想去英國一段時間交流,這些錢也許能夠幫上我。
我沒有馬上給她回信。
我想去小美那兒看看,接下來我要出趟遠門。
那天我整理好東西離校,其實也沒什么東西可以帶走的。我把留在學校的畫布和顏料打包裝進帆布袋,然后背著畫具找小美去了。
小美的肚子越來越大,行動不太方便。
我問她,今天的鐘點工沒來嗎?
她正愁容滿臉。她用手指在我手掌上寫著,鐘點工已經(jīng)好幾天不來了。
她去后宮酒吧找過領(lǐng)班經(jīng)理,領(lǐng)班經(jīng)理告訴她,客戶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聯(lián)系不上。后來她又去了幾次,領(lǐng)班經(jīng)理也聯(lián)系不上了。
這對小美來說將是人財兩空的事。
我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報警的話,這種事是不受法律保護的。
小美也許還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像她這樣快要臨產(chǎn)的孕婦一個人獨立生活是非常危險的。如果是引產(chǎn)不當,小美的生命都可能有危險。
但我必須告訴她種種結(jié)果給她帶來的風險。
第二天,我?guī)∶廊メt(yī)院做臨產(chǎn)前的最后一次檢查。
我拿著小美產(chǎn)檢的化驗單問大夫,小美這種快足月的孕婦適合引產(chǎn)嗎?
大夫很生氣地看著我說,你是想要害兩條生命嗎?
我不知如何接話。
大夫給小美開了一張住院單,他說,趕快住院,她的預產(chǎn)期可能要提前。
我拿著住院單去窗口交了費,護士說,三天后有床位了,你再過來吧。
從醫(yī)院回到方新村的住處,已經(jīng)過了吃晚飯的時間。我安頓好小美,讓她靠在床上休息。我去菜市場買回了排骨、牛肉和青菜,我燉好排骨湯,小美吃飯已經(jīng)是晚上8點鐘了。
我背上畫具準備回家時,小美不讓我走。
她把一張寫好的紙條給我,她想給我做一次畫模,并無非分之想,請我一定要答應(yīng)她的請求。
我跟小美說,今天你辛苦了一天,太累,以后吧。
小美扯了扯我的衣角,她看似不太情愿,她擺擺手告訴我她今天不累。
我說,你得為肚子里的孩子考慮吧。
小美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我,她用筆寫下幾個字:我太讓你失望了,不配做你的畫模,會弄臟你的畫。
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小美的情緒有些激動,她握筆的手還在顫抖。
我安慰她說,你想多了,我只是為你擔心。
小美根本聽不進我的話,我為她感到擔心。大夫跟我說,孕婦臨產(chǎn)前一定要保持情緒穩(wěn)定。
我只好答應(yīng)了她。
小美裸體側(cè)臥在床上面對著我,隆起的腹部即使是側(cè)臥也像一座墳塋一樣凸起,妊娠紋在她肚皮上像根系一樣四處散開。黑色的乳頭和乳暈在白熾燈的照耀下與她潔白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我腦海里,馬上有了油畫的靈感,因為人體寫生很少遇到這種體積感和參差感,這是我意想之外而又想得到的效果。
我很快用炭黑完成了結(jié)構(gòu)草圖,小美的基本形象和表情定格下來。
接下來是著色,形體起伏、色彩力度、色層的薄厚特別重要,每一次上色,我都有一種興奮感,我對自己說一定要控制好,讓這幅畫富有小美的形態(tài)和靈魂。我很少用到筆刀,幾無修改。
畫完后,我興奮地親吻了孕婦小美的肚皮,我對小美說,你真的很棒,謝謝你!
小美看著我像個孩子一樣手舞足蹈,她露出笑容,這是另一個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小美。
我馬上想到給阿童畫的《畫皮》,我想也將這作品取名為《畫皮》。
我想,其他命名,意義全無。
我?guī)托∶来┮路r,看見小美的手臂上有煙頭燙傷的疤痕。
我心里的興奮頓時轉(zhuǎn)為悲憤,我問小美究竟怎么回事。
小美沉默。
我發(fā)怒地再問她時,小美哭了。
那個在小美心目中背信棄義的男人,和我畫里的小美——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女,我無法厘清他們之中的對錯,但我想小美應(yīng)該不受傷害地活著,而我除了憤怒,別無他法。
告別時,小美要我把剛畫的畫帶走,我說,送給你的。
小美搖頭,她要我好好保存。
我很是喜歡這幅畫,我還要繼續(xù)做些修改。既然這樣,將來我再還給她吧。
陪小美生完孩子后,我給小美留下了一些錢,還留了電話和地址。
我說,你有空聯(lián)系我吧。
因為我決定搬到唐鎮(zhèn)去住。
我把我奶奶家的幾間舊房整理裝修了一下。我把所有我畫的作品都掛在墻上,但沒有一個參觀者。我媽不來看,我奶奶就算住在隔壁房子,也未來過,她多數(shù)時候有些老年癡呆的樣子,年紀大了。
我畫的畫越來越多地堆在房子里。
我媽對我的埋怨和牢騷也越來越多。
好在我不跟他們住在一起。
夏天來了,生機蓬勃,但鎮(zhèn)上的人卻不多,趕上收麥的時間了。
每天早上我都要去我家的豆腐坊舀一碗豆花給我奶奶帶回去,其他的時間,我到處走走,畫畫的時間不多,但日子還算過得充實。
有一天,小美帶著孩子來看我,我正在院子里作畫。
她的孩子有半歲多了,正是咿呀學語的時候。
小美穿一身黑裙子,皮膚比之前更白,身材又恢復到了以前我認識的時候。
她一點兒不像一個有孩子的母親,看上去比以前更漂亮。
我把她安頓了下來。我問小美,你怎么來啦?
小美用早已備好的紙條給我:兒子到了練習說話的時候,他跟著我這個啞巴,將來也會啞巴的,唐人,你能帶他嗎?
我明白了小美的意思,但我有諸多不便,我真的不能幫她。
我沒有直接回答,我說,你先住上幾天吧。
這么大的事,我得跟我媽商量一下。
這幾天,村上的人和我家豆腐坊的熟客到我奶奶家串門,他們說主要是來看看我這個大畫家的畫。我知道,他們其實是來看小美和她的孩子。他們覺得小美帶孩子上門來找麻煩了,順便看看我家的笑話。
我媽叫人帶話給我,讓我晚上去豆腐坊一趟。
我知道,我媽這次不只是對我嘮叨了,該來的風暴還是要來的,我不打算沒什么準備。
出乎意料的是我媽見到我,并沒有大發(fā)雷霆。
她說,人家姑娘帶著孩子找上門了,瞧你做的事。
我說,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我媽說,男子漢做事要有擔當,別畏畏縮縮的。
我又能解釋什么呢?小美的事跟我真的沒關(guān)系,我媽會信嗎?鎮(zhèn)上的人能信嗎?我在他們眼里早成負心漢了。
但我必須跟我媽解釋,我說,小美是個啞巴,她帶著孩子,擔心將來孩子跟她一樣是個啞巴。她想住在這里一些時間,讓孩子有學習說話的機會。
我媽說,你為什么不跟我早說?你心里有我這個媽嗎?
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我媽說,你還想抵賴,她為什么不找隔壁家,獨找你家?現(xiàn)在的問題是你趕快穩(wěn)住她,別讓她跟我們生事。
我是有口難辯,我也不想再解釋了。小美她只是住一段時間,不久就會離開。
小美告訴我她不會白吃白住的。她在院子旁邊整理了一塊菜園,閑來時種種菜,還照顧著我奶奶。時間長了,村里的人在我媽面前夸她能干。我呢,其實也沒什么事情可做,有時逗逗孩子,有時在房子作畫。
小美有時候還充當我的畫模,但我無法再有畫《畫皮》那樣的興奮了。
大約過了半年,小美留下兒子,突然離開了唐鎮(zhèn),這毫無征兆。
她留下一張紙條說:我想回廣西老家給林叔上墳,需要一段時間,兒子拜托你了。
又過了半年,小美的兒子可以小跑了,他由我媽一直照看著。
小家伙經(jīng)常問我,媽媽什么時候回來看我們?
我對小美的兒子說,媽媽不久就回來看你。
我媽問過我?guī)谆?,小美是不是不回來了?小美是不是跟你鬧矛盾了?
我把小美寫給我的紙條給我媽看,她也相信小美回老家給林叔上墳去了。
不久,阿童回國了,她到唐鎮(zhèn)來看我。
她問我,給你寫的信怎么不回我?
我說,我本打算過段時間回信的,后來我搬到鄉(xiāng)下,把寫信的事耽擱了。
阿童的體態(tài)和氣質(zhì)比幾年前更好了,我為她感到高興。
我?guī)戳宋疫@幾年的畫作,她在一幅被她命名過的《畫皮》的作品前佇立,然后興奮地告訴我:就是這一幅作品了,我終于找到了。
她告訴我,這幾年她除了學習畫模這一行業(yè),她還到意大利佛羅倫薩美術(shù)學院研修了油畫的理論和鑒賞課程,收獲頗多。
她評價我這幅《畫皮》:這是宗教意義的作品,它完全超出肉身的意義,雖由人的具體和物的具體構(gòu)成,但人身高潔與靈魂超脫。
我知道阿童在鼓勵我。
我對阿童說,你要是喜歡,就送給你。
阿童說,我把《畫皮》帶回歐洲參展吧。
我說,謝謝阿童,由你處理吧,這作品的名稱還是你的原創(chuàng)呢。
小美的孩子在院子里喊我爸爸,爸爸。
阿童問我,你結(jié)婚生子啦?《畫皮》里的人物原型是你妻子吧?
我沒有直接回答她。我想有的事不用說明白。
我們走到院子,看見小家伙奔跑過來,摔了一跤,哭著鼻子。阿童上前抱起他,他一邊哭著,一邊喊媽媽。
小家伙很認真地看著阿童,他用沾滿泥巴的小手拂去阿童臉上一縷頭發(fā),然后嘴里嘀咕著媽,媽。阿童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對著小美的兒子說,乖乖,叫媽媽,給你糖吃。
他叫了阿童一聲媽媽,阿童把他摟得更緊了。
下午我送走阿童時,想向她解釋什么,但我只跟她說了一句“謝謝”的話。
阿童臨行時對我說,《畫皮》不帶走了,還是留在你身邊吧。
小美也跟我說過,要我好好保存《畫皮》這幅畫。
我“嗯”了一聲。
也許阿童從未去英國,關(guān)于她的故事全是她說給我聽的。
阿童轉(zhuǎn)身而去時,小美的兒子突然喊了她一聲:媽媽。但她沒回頭。他沒有追上去,也沒有哭鬧。
責任編輯 ?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