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藝
你把我從野地里救起
又看著我,再一次
從你的懷里死去。
——題記
“出去吧,有事叫你?!蹦腥俗霉P直,垂下眼角微微點頭。
“好的先生?!笔陶哒f著彎腰退出包間。
過度夸張的朱紅色包間門一關(guān)上,男人便塌了腰松松垮垮地坐在椅子里。他從椅子的扶手細細看起,隨即起身去摸那尊一進門就吸引了他注意力的青銅雕塑。那是一尊女性雕塑,健美的雙腿騰空躍起,手臂配合著身體擺動,過度濃密的長發(fā)火焰一般向后燃燒。他彎曲食指用指甲叩了叩雕塑的底座,又伸出手去將手心貼住壁紙直滑向窗邊。窗簾涼滑的料子落進手中逗得他手心發(fā)癢。那感覺深入刺激了他,使他本能地攥緊窗簾上一小塊抽象的色塊。越攥緊那窗簾反倒越顯得輕薄,它的纖細和精致遠甚于他這只人類的手。
“上流社會的窗簾?!彼谛睦锖莺莸卣f。
即使不說話,它也能夠用它難以讀懂的抽象圖案和精良的質(zhì)地輕松嘲弄這個不久前還在街頭賣唱的流民。
哆哆哆,小心的敲門聲響起。男人聞聲即刻轉(zhuǎn)身,故作隨意地將雙手搭在身后。朱紅色大門被推開,“您這邊請?!笔陶哒f。男人在慌亂中想好了對答的話。
一位女士走進來。
男人一面向門邊走去一面很有分寸地伸出手去,嘴里說著“幸會幸會”。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一下又錯開,轉(zhuǎn)而都換上一種滴水不漏的眼神再次相遇。他淺淺握住她的手又說一遍“幸會”,然后很紳士地幫她拉開一把椅子請她落座。
四名侍者候在兩旁,男人恰當(dāng)?shù)亻_著時下流行的玩笑。各自要了一杯餐前飲品后,男人再次請侍者出去等候。朱紅色的門又合上了。
“不是讓你等一等再進來嗎?”男人換上另一副表情說。
“我看見幾個人朝這邊走,以為是他們——我想第一次見面,晚到不大禮貌?!?/p>
“你這樣跟一起進來有什么區(qū)別?”
“……”
“你要說她們幾個看見我們不是一起來的是吧?她們就是一群服務(wù)員,她們看見看不見有什么用啊!”
“就算是一起來的又怎么樣?我們的角色、戲份相當(dāng),又在上一部片子里認識了,一起來不是很可能的事嗎?”
男人安靜下來,覺得女人說得有理,就不再說什么了。
女人溫柔地叫男人,“我們還是我們,我從一開始就覺得我們沒必要這樣……”
“請看看這份水果拼盤,它像不像是——”男人用新學(xué)的動作摩挲自己的下巴,“像不像是被甩到墻壁上又掉下來的一張沙皮狗可愛的臉?”
女人皺皺眉,低下頭把粉紅色的吸管含進嘴里。男人沒有得到回應(yīng),也塌了腰把下巴支在餐桌上,轉(zhuǎn)動玻璃桌瞪著眼看幾份擺好的涼菜在眼前旋轉(zhuǎn)。忽然他伸手抓起一塊熏魚塞進嘴巴里。
“你干什么???”女人警惕地朝身后的朱紅色大門看一眼。
“吃肉啊干什么,你以為那些人來了會關(guān)注盤子里的菜有沒有被人夾走一塊嗎?”男人說著,甩開嘴巴嚼那一塊肉。女人厭惡又無奈地轉(zhuǎn)過頭去,她討厭他這副樣子,品牌休閑裝精良的質(zhì)地裹不住他街頭乞丐的氣息。他毫不在意,生怕那氣息不夠勁兒似的。
“日他媽,老子攢夠了錢就去買腿!”他用手掌抹一下嘴巴補充道,“去國外買?!?/p>
女人疼惜地看著他?!皠e老想……沒風(fēng)的時候啥也看不出來?!迸斯室庹f“啥”而沒說“什么”。
“那有風(fēng)呢——有風(fēng)的時候怎么辦?!”他說著調(diào)高空調(diào)的風(fēng)力,跳上了身后的飄窗。
“有風(fēng)呢?”他復(fù)仇似的撩起水洗牛仔褲的褲管,露出那駭人的麻桿一樣皮包骨頭的小腿。“有風(fēng)呢?”他低頭看了一眼,又丟開褲管。空調(diào)正對著這個站在窗臺上的人吹,他的褲子像要被風(fēng)吹走了,卻又被套在褲管里晾衣竿一般的腿扯住了。
“看不出來嗎????看不出來嗎?我他媽的就是個殘疾人!殘疾人!”
他壓低了聲音咆哮著,在空調(diào)風(fēng)中發(fā)抖。
借著窗臺的高度和空調(diào)制造的假風(fēng),他夢魘一般看到女體雕塑向他迎面奔來。從她燃燒著往后飛揚的頭發(fā)中,他感到了她的速度。
那是令他絕望的健美的速度。
女人疼惜地牽住他的褲腳,乞求他快點從窗臺上下來。
男人和女人現(xiàn)在是演員。
雖然迄今為止只演過兩部戲,但他們目前差不多以此為生,說他們是演員是沒有什么不妥的。在劇組,他們和一個下午兩百塊錢臨時雇來的群眾演員沒有什么區(qū)別,但他們的名字畢竟在兩部電影的演員表字幕中出現(xiàn)過,還拍過一支公益廣告。男人把他們各自的名字輸入百度或谷歌里搜索一下,會看到有人把他在梧桐樹下唱歌的劇照拉成窄窄的一條貼在了博客影評的文末,而女人單手抱著一只扎了粉色彩帶的大禮盒站在玻璃幕墻下的劇照也被截了出來。不得不承認她很上鏡,那張原本溫婉秀美的臉在上了淡妝之后很有現(xiàn)代美感,她習(xí)慣性微張的嘴唇比他所熟悉的更顯小巧柔軟,男人不由得泛起一股本能的幸福和驕傲——他是這世上唯一親吻過這嘴唇的人。未來或許會有寂寞的人親吻她冰涼光滑的劇照吧,但這又怎樣呢,他不介意,反而因此更感到驕傲。
這是他見過的最完美最動人的劇照。此前他從電視、墻面以及電腦上看過的所有海報、劇照都相形失色,像皮屑一樣從記憶中散去了。他像大部分人那樣暢想、規(guī)劃了很多,這些暢想在向前延伸的某處總會被同一個理由砍斷。男人攥緊拳頭,顫抖著閉上眼睛卻沒有一點點辦法。
一個只有俊美鼻子和憂郁眼神的殘疾人在競爭激烈的演藝圈究竟能走多遠呢?
當(dāng)然,在兩年以前他不用被這個熬人的問題糾纏。他不過是一個在街頭度光陰的流浪歌手——如果人們出于對生命的起碼尊重而不叫他乞丐的話。那時候糾纏他的是另一些問題:地下室的租屋到期了,三輪摩托的郵箱漏油了,妻子急需過冬的棉衣和棉靴,她的咳嗽病又犯了。有一部分麻煩在他沒有妻子之前不會來糾纏他,但那時候嚙噬他的是綿延無盡的孤獨,白天在街邊看滾滾人流,沒有誰與他有關(guān);晚上回到沉默的租屋里聽門外的問候或爭吵。他像正常人一樣渴望著愛情,渴望一個美麗姑娘的溫柔,不過他的渴望比大多數(shù)人的更無望一些。那時候他沒有想過女人也可能帶給他煩惱,就像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成為演員。
人活著就得被各種問題糾纏吧,雖然有些時候會真的得到你內(nèi)心渴望的,比如他得到這個女人——她比他渴望的還要漂亮,還要溫柔。生活甚至還給你沒敢渴望過的,比如成為演員?,F(xiàn)在,他得到的遠比這更多,但他又被新的問題困擾了。
還得從那個秋天說起。他像往常一樣騎著舊得不能再舊的三輪摩托出門,車斗里是他的女人、灌了開水的鐵皮暖瓶、兩只折疊凳和麥克、音箱。下午的時候他端起那只從批發(fā)部要來的可樂箱子換了另一條街。紙板箱里只丟了幾張灰綠的一塊錢和一張顯眼的五塊錢,男人看著非??蓸钒b箱外那根翹起的大紅色拇指,默默祈禱下一條街能有好運氣。
好運氣真的就被他趕上了。一個穿著布滿方兜的馬甲的男人轉(zhuǎn)著圈看他,然后將一張紅色的一百元伸到他眼前。他伸出手去接錢,一邊彎腰鞠躬并在兩句歌詞之間插進一聲“謝謝,好人一生平安!”馬甲男人盯著他的眼睛松開中指和食指,紙幣墜落在腳邊。
他的眼睛里閃過一些內(nèi)容,動靜并不很大。幾秒鐘后他彎腰,將紙幣撿起來放進紙板箱,又說一遍“謝謝,好人一生平安?!比缓髶Q一口氣繼續(xù)唱歌。
后來這個穿馬甲的制片人告訴他,他眼睛里那些動靜不很大的東西正是他要的,他停頓的那幾秒鐘也正是他滿意的時長。他當(dāng)時就要帶上他去片場,男人毫無目的地問了一句:
“能不能帶上我妻子?”
他扭頭看看妻子。女人從裹起的棗紅色圍巾里露出半邊臉,看看丈夫又看看馬甲男人,伸出一只手把腳邊的紙板箱往身前勾了勾。
制片人點一下頭同意了。
街邊少了一對乞丐或者賣藝人。劇組沒有人在意多或者少了這樣兩個演員,但他們自己在乎。一星期后他們拿到了現(xiàn)錢,第一次住進了能照到陽光的租屋。
男人覺得他們應(yīng)該致力于演藝事業(yè),爭取認識更多的制片人,而女人認為這種事是靠運氣的,還是利用手頭的余錢做起個小買賣來更踏實。男人覺得女人太沒眼光,又說他那樣的腿腳能做什么生意呢。只是接連三個月找不到任何當(dāng)演員的機會時,男人也會很心慌。只得重新騎著三輪車像以前那樣賣唱,他學(xué)了些新歌,也不再穿破舊的衣服了(還有意無意地用半新的長褲遮住細麻桿的小腿)。他看起來更像個真正的賣唱歌手了,但紙板箱里的錢并沒有比以前多,反而有點少了。
“今天的歌選得不對?!卑砘丶視r,男人收拾著非??蓸返募埌逑鋵ε苏f。連著幾天都是這樣。
女人說,以前多是因為別人同情我們。男人很厭惡她這樣講,非說是歌曲選得不對,又說他最近抽煙太多了嗓子有點變啞了。女人順從地笑笑不再跟他爭執(zhí),只是在有人駐足時慢慢將自己殘缺的左臂露出來。她這樣做時得盡量避著男人,他現(xiàn)在不喜歡她向別人露出那一截殘臂。
一天晚飯后,女人依坐在男人身邊試探著說:“你有沒有覺得你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有么?”男人拿過煙盒抽出一根煙點起來,“有什么不一樣的,還不就是過日子唄。”
“沒有就好。”女人像風(fēng)中的一束麥子那樣靠在了男人的肩上,“我們這
樣就很好?!?/p>
千里姻緣一線牽,這個女人是他在路邊認識的。她面容姣好身材勻稱,穿著樸素干凈的衣服挨個在街邊的垃圾桶里翻礦泉水瓶子。他很困惑,為什么這樣體面的一個女子沒有一份和她相稱的體面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整個上午都沒有掙到幾塊錢,沮喪得連午飯都不想吃,她伸手遞給他兩個熱包子和一杯豆?jié){。
她用小指勾著塑料袋,包子的熱氣在塑料袋里面結(jié)起一層水汽,余下的手指握著盛了熱豆?jié){的桔紅色紙杯,拇指和食指間還夾著一只吸管。
后來無數(shù)次回憶,他都清楚地記得那是怎樣一只纖細溫柔的手,連小指上細密的紋路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手美得突兀、驚悚——因為她的手腕陡然間變細,像一截麻桿。她將吸管舉到他眼前,粉紅色的袖口遠遠離開了手腕。
那失去了遮蔽的手腕讓左手美得孤立無援,讓她整個人都顯得孤獨。男人的心被什么狠狠燙了一下。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細,肌肉萎縮癥獨有的細。那是他永遠無法擺脫的絕望,此生最簡潔準(zhǔn)確的概括。
他們戀愛了,并很快結(jié)婚。在民政局莊嚴的大廳里,他們各自用右手捏著大紅色的結(jié)婚證放在胸口的位置,留下珍貴的合影。他英俊挺拔,她溫柔美麗,工作人員像祝福每一對平凡幸福的新人那樣祝福他們。
男人那被青黑色樹皮緊緊包裹著樹身一般的單調(diào)生活一去不回了。女人是一株開滿花朵的柔軟藤蔓,靜默而絢爛地裝扮了他干硬無趣的人生。寒風(fēng)中,微雨里,烈日下,薄暮時,她多數(shù)時候不說話,只是在他回望時用柔軟的眼神回應(yīng)他,或者將手塞在他溫暖的褲兜里,順從地跟著他東邊西邊地游走。男人渾身上下全身內(nèi)外都盛開幸福的花朵,他在車流如注的街頭張開寬廣的雙臂擁抱她,或在路人三三兩兩的注視中俯下身,親吻她孩子一般天真的額頭。
“一個要飯的說他感到幸福,會不會被人恥笑?”他一手拿著麥克一手將她攬在懷里問。
“不會?!迸讼衲埸S的小雞一樣從他的懷抱里仰起臉來望著他,“人們會羨慕?!?/p>
男人疼惜地抱緊她,在路人豐富的眼神中將響亮的親吻印在她的腮邊。“愛你讓我圓滿。寶貝?!?/p>
一片緋紅從女人的臉上掠過。她打理著嬌羞和幸福,讓更多的信心浮上來,翹起嘴角回應(yīng)他:“愛你讓我勇敢。”
年輕的戀人手挽著手在他們的紙盒子里放下幾塊錢,他們相互點頭,為彼此的甜蜜奉上真誠的祝福。男人也會帶著女人去公園里賣唱,男人越來越從內(nèi)心里覺得他們和湖邊散步的戀人們是一樣的,聽到戀人們互稱親愛的寶貝,女人會和他相視一笑。有一次聽到有個女孩兒對男孩兒說:“你就像是我的凍耳朵,再丑再癢再疼也是長在我身上的,絕不能把你剁掉?!?/p>
女人聽著,回頭輕聲對男人說:“不剁掉算什么愛,敢剁掉才算愛。”男人一愣,捏捏她的臉蛋兒說:“我的小傻瓜?!北藭r夕陽正美,她身后的人工湖波光瀲滟,連同她明亮的眼眸一起落進他的眼睛。
她第一次在陽光下看他的殘腿是在第二年的盛夏。
她穿過好幾回裙子了,才發(fā)現(xiàn)他還穿著長褲。她責(zé)怪自己太粗心,忙花了比裙子貴兩倍的價錢買回一條黑色的中褲。
“喜歡嗎?”
“喜歡。你買的我都喜歡?!蹦腥苏f著打開來,見是一條中褲,他愣住了。
“怎么了?不喜歡這顏色嗎?”
“……不是。”
“快穿起來讓我看看。”
男人不肯,女人堅持。
“我只穿長褲!”男人下結(jié)論說。
“對不起是我太粗心。天熱了我該早點給你備下的?!?/p>
男人還是不肯,女人當(dāng)他是賭氣,依然堅持。女人的堅持像一壁又一壁霍然立起的圍墻,他感到逼仄,孤單。男人摔了一把褲子,進屋,很快穿好,站在她面前。
陽光明亮。男人看見女人毫不費力地踩著一壁又一壁坍塌的墻,走向他,像往常一樣溫柔。她蹲下來,歘歘捋著他的褲腿兒,溫柔地叫他:“合身嗎你覺得?是不是有點寬了?”
男人繃緊了自己,一聲不吭。他的兩條細麻桿腿困在遼闊的褲管中,滑稽又可憐。
“你的腿這么細。”女人親昵地說著,伸手握住了那一截冰涼的骨肉。
男人戰(zhàn)栗。他攥緊拳頭仰起頭沉沉地問:“這下你滿意了吧?”
“嗯,不太滿意,有點寬?!迸似届o地說,“你脫下來吧我去換條窄一些的,我跟老板說好的,不合身可以調(diào)換。”
“你誠心的是吧!”男人掄腿甩開女人的手,“這世上就沒有我合身的褲子!”
坍塌的墻壁被他一聲喝得瓦礫飛濺。他看見飛起的瓦片劃過他的細腿留下幾道白印子,看見她的眼角被劃破,滲出細密的血珠來。
他連流血都不能。她鮮紅的血在嘲笑他。男人受不了這樣的嘲笑,他還擊到:
“我他媽的是一個殘疾人!”
說完這句話他的嘴里立刻嗆滿了火藥粉,“我七歲時被車撞了沒錢治留下了一條狗命兩條腿卻越來越細后來就他媽的成了這副德行成了一個可笑的殘疾人我他媽的七歲之前是一個窮鬼的窮兒子七歲以后成了一個他媽的要飯的殘疾人!你滿意了嗎????你滿意了嗎?”
“這有什么?!迸擞忠淮味紫聛砦兆∷募毻?,并上下摩挲起來,像在撫摸一只貴重的瓷器?!伴L在你的身上就是你的腿。別人的腿是比這粗一些,可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這世上只有四條腿與我有關(guān),兩條是我的——”女人挽起褲子拍拍自己圓潤白皙的腿,又摸摸男人的,“還有你這兩條?!?/p>
男人在烈日下?lián)u晃起來。兩汪淚水火一樣燒著他的眼眶?!澳悴欢摹?/p>
“怎么不懂?”女人站起來,眼角的血珠已經(jīng)被曬干了,亮晶晶地晃著他的眼。她挽起左袖露出那一段細麻桿一般的小臂,“你看,我不是也有嗎?”
男人看著那一只靈秀的左手在他眼前倔強地炫耀它孤獨的美麗。
“不是我不懂,是你沒有將我心作你心?!迸说难凵袷莾晒蓽厝岬娜?,漫過他?!跋訔壦鼈兙褪窍訔壩易约?。”
“我的心嫌棄自己嗎?”男人想。
女人跪下,用臉頰和嘴唇一寸寸撫摸、親吻他的細腿。
男人淚流滿面地跌倒,狠狠把她攬進懷里。
這個女人,她是她,還是我自己?男人想不明白。
日子就這么過下去,男人在街角唱歌,女人在附近撿瓶子。中午的時候女人買來最便宜的飯菜和男人一起吃,她把青椒絲夾給他,他把胡蘿卜片夾給她,偶爾會有一份葷菜。
路人說,真可憐。
路人說,假裝的。
路人說,真感人。
路人說,哇塞,行為藝術(shù)啊,我也想要這樣的愛情!
路人說,這么漂亮,何苦呢……
一天晚飯后,男人看著女人麻利地收拾碗筷。他對她說:“你這么帶著套袖干起活來,就像個好人一樣。一點看不出來。”
“你坐下唱歌的時候還是跟好人一樣。還有,騎摩托車的時候也是?!迸诵χ?。
男人苦笑著搖搖頭,“我比你明顯多了。”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你若是沒跟我在一起,別人幾乎看不出來——可你跟我在一起,就容易被發(fā)現(xiàn)多了。因為,人們首先會想,這樣漂亮的一個人,為什么會跟他在一起?這樣一想,就會觀察你?!?/p>
女人停下手中的抹布,坐在男人對面。她看著他的臉,溫柔又認真地問:“你是不是覺得,你和我是不平衡的?”
“沒有……也不是啦。”男人調(diào)整一下坐姿,“就是隨便說說。因為我,你比原本的更容易讓人看出來——就是,我比你顯眼些?!?/p>
女人攥著抹布,沒再說什么。
半夜的時候,男人被一陣響聲驚醒。女人的半邊床鋪空空的,填補這空曠的是她的呻吟。男人驚起,開燈。
女人蜷縮在地上,一柄斧子臥在她腳邊。驟然被強光刺激了的男人的眼,在閃電一般的光亮中看到一只美麗的手。一只徹底孤獨的手。它像一只眼睛永遠地閉上了,再也不會看見她。
而他看見它??匆娨恢谎劬τ肋h無法再張開。
“你瘋了?。磕銜此赖?!寶貝……你瘋了是不是……”
“看”,她渾身哆嗦,翻轉(zhuǎn)著被砍去了萎縮部分的小臂,“我知道,你不喜歡看見它那么細……”她努力捕捉著這個除去了“細”卻短了許多的自己。
“你傻啊……你把自己漂亮的左手剁掉了,你就真的是殘疾人了……”男人痛苦地抱著她,試圖箍緊她以終止她的顫抖,“你穿長袖的時候沒人知道你是殘疾人啊……”
“可是,你知道……”
“是……只有我知道。是你告訴我的……”男人落下淚來,“其實你的比我的難發(fā)現(xiàn)得多啊……傻瓜。寶貝……”
她睜大眼睛,咂摸他的話。良久,說,“那就讓我比你更顯眼吧?!?/p>
他錯愕地看著她,心里忽然很不應(yīng)該地想:“這個女人……或許她是個瘋子?!?/p>
“愛你讓我勇敢……”女人渾身顫抖,像一臺即將碎裂的失控的機器。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淚如雨下。
“你說過,愛我讓你圓滿。你說,你再說一遍給我聽……”
她把顫抖傳染給了他。或許是那顫抖讓他無法完整說出這句話。他擁抱她,像是擁抱恐懼的自己。想到未來,一種無從講出的憤恨忽然在他心中升騰,“跟一個沒手的人在一起,路人豈不是更容易發(fā)現(xiàn)我是個殘廢嗎?”這想法無情得像是陌生人硬塞給他的。他狠狠地、絕望地抱緊她。
疼痛讓她裂成幾段。她在那碎裂的幾段里分別努力著,卻聽不到他說那句圓滿。每一段她都在疼痛變成麻木的間隙里問那個依然在某處完整存在著的自己:“為什么在他心里,永遠是他和我,而不是‘我們”?
時間冷漠又隱忍,高高在上卻涂抹著人間的一切。人們常常抱怨它改變了這個改變了那個,帶走了這些又帶走了那些??僧?dāng)人猛然醒來,才發(fā)覺真正讓你難過的恰是:它沒有帶你走而是將你留在了原地,那些千真萬確被改變了的也不過是它呈給你看的另一重現(xiàn)象而已。
女人和男人的日子還是那么過下去。原本拎在左手中的袋子現(xiàn)在挎在了女人的左肘腕處。
老太太說:“咦……天可憐見的,活著有個啥奔頭呢!”
老頭說:“彎刀對著瓢切菜,能配到一起也算是緣份了?!?/p>
孫子說:“老師說,要做對社會有用的人?!?/p>
男人的微笑比以前少了。沒有參演機會的時候他常常是沮喪的,偶爾爭取到一次又異常焦灼。有一次在戲里演一個初出茅廬、不招待見的演員,他和劇中扮導(dǎo)演的演員起了沖突,起初導(dǎo)演只是提醒男人不要搶戲,幾次之后就將他辭退了。
男人回到家大罵導(dǎo)演是狗屎,女人勸說,被人家雇去就該聽人家的意思,實在不行不去也就罷了,該做什么還做什么何必這樣生氣。男人轉(zhuǎn)而對著女人吼:
“你懂什么!”
女人怔一下,緊緊抱住他,喃喃到:“別吼我,別吼我,我害怕……”
她有力的右手和那戛然而止的左臂使他落入了一個傾斜的擁抱。男人轉(zhuǎn)了臉色,回抱她:“對不起我忘了……別怕,是我。是我?!?/p>
夜沉得像一坨燒不熔的黑鐵。女人在黑色的堅硬中醒著,撫摸男人沉默的胸膛。男人一直假寐,直到忍受不了她左臂門栓一般的劃拉。他握起她的左臂,在肘彎處親吻一下,將它放回她身體的左側(cè)貼緊。女人將這當(dāng)做回應(yīng),她重新將他縛進傾斜的擁抱,一邊用腳摩挲他的細腿。男人渾身的毛孔都收緊了。一聲悶響傳來時,他才明白他將她踹下了窄床。
他沒想過要那樣做。
女人被黑鐵吞沒了,悄無聲息。是寂靜扎醒了男人,他叫她,帶著些慌亂地伸手在床下抓摸。他摸到了她凌亂的頭發(fā)和溫?zé)岬募绨?,叫她上來?/p>
女人不動,沉靜地說:“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我不小心的??欤曳瞿闵蟻??!?/p>
女人不動,背臺詞一樣說:“你,跟以前不一樣了?!?/p>
“快起來,地上涼?!蹦腥俗ブ募绨蛴昧Α?/p>
女人陷在自己的黑夜里,再一次宣布結(jié)論:“你跟以前,不一樣了?!?/p>
“還有完沒有!”男人松開了她的肩膀,“我怎么不一樣了????什么不一樣了?沒完了啊你,大半夜的你當(dāng)這演戲呢?”
女人從黑夜里陡然站立起來,咆哮著撲向男人:“不要對我吼!”男人猝不及防被撲倒。
“我告訴過你不要對我吼我跟你說過你怎樣都可以就是不能對我吼我最怕的就是這個我從小時候被當(dāng)作掃把星丟在路上以后就被吼怕了我在店里被老板吼逃出來以后被野狗吼擺地攤的時候被城管吼我被吼怕了你知道的你明知道我最怕被別人吼可你還是吼我你誠心的是不是你現(xiàn)在為什么變得這么惡毒?”
“對不起。”男人用擁抱捆綁她,“對不起……我愛你?!?/p>
“……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迸诉煅手?,她被自己講出的結(jié)論砸傷了?!拔业谝淮胃阏f話就用左手把包子豆?jié){遞給你,而你呢?為什么結(jié)婚那天晚上你一定要先關(guān)燈后脫褲子?”
脫褲子,這在她的詞匯里是一個骯臟的詞,她從來不使用這樣的臟詞。
“別這樣……”男人拍著女人的背幫助她冷靜下來?!澳氵@樣我覺得好陌生……對不起是我不好?!?/p>
“為什么?為什么?”
男人狠狠抱緊她。他不能把她推出去,或許只有把她抱進自己的身體才能暫時地擺脫她。
他們走上了一段陡峭的下坡路,一旦開始往下滾就很難再停住了。吵架從床上延伸到了街上。在他們曾經(jīng)親吻過的街頭,他們爭吵;在曾經(jīng)擁抱過的公園,他們用漫長的沉默扼住對方的喉嚨不肯松開;在賣唱的間隙,煩膩和指責(zé)代替了含情脈脈的對視,男人越來越討厭女人把撿來的臟瓶子堆在他的音箱旁邊。
“你覺得哪兒合適就放哪兒。”女人垂著眼皮答道。
“動腿腳的事兒你不比我方便?”
“我動一下比你方便怎么了,你搬一下不比我容易?”
“這堆破瓶子是我撿回來的?。俊?/p>
“我撿回來的不是一堆破瓶子是你明兒的早飯。有本事你多掙點兒。”
“你不就想說我是殘廢么,直接說啊繞什么圈子,你以為你是完人?。俊?/p>
“我是殘廢!”女人吼叫起來,嘴唇顫抖,“我沒手!你還有點良心沒有?我怎么沒的手?”
男人不吭聲了。但又不肯這樣認輸,嘟囔著:“我搬我搬……神經(jīng)病?!?/p>
“你才是神經(jīng)病呢!”女人拿起一只瓶子嘚嘚嘚敲著地面,“你才是神經(jīng)病呢!”
男人憋著氣搬了幾回,女人還是敲著罵個不止,他奪過女人手中的瓶子狠狠敲著叫:“敲什么敲啊,有病啊你!”
“你才有病!”女人奪過來瓶子一字一頓地敲,“你有神——經(jīng)——??!”
路人經(jīng)過,見兩個人在搶著敲瓶子,撇嘴道:“兩個神經(jīng)病?!?/p>
“聽到?jīng)]有,?。咳思艺f你神經(jīng)病哎!”男人奪過瓶子敲著問女人。
“你聽清沒有啊,人家說兩個神經(jīng)病?。 ?/p>
“兩個哎,你也是噯!你以為你不是???”男人敲太重,礦泉水瓶紅色的蓋子忽然飛出去,落進一位母親的懷中,懷里粉嫩的孩子哇哇哭起來。母親心肝肉兒地哄著,一邊唾罵著走開:“有病???”
“神經(jīng)??!”男人和女人合唱一樣響亮干脆地答道。
他們被突然降臨的默契嚇了一跳,等明白過來時都憋不住笑起來,“啊哈哈哈哈……”
“你承認你是神經(jīng)病啦,啊哈哈哈……”
“我說的是你噯,你自己承認了啊,哈哈哈哈……”
“……”
“……”
他們笑得在路邊翻滾,笑得肚子痛,笑得流下淚來。
“我們是兩個神經(jīng)病啊,哈哈哈……”
這一條下坡路上,這樣響亮的笑聲會越來越多的吧,就如同夜晚的爭吵。爭吵是一種關(guān)系和激情,哪怕它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總還是實在地呈現(xiàn)著一種關(guān)系。懷抱毒蛇比懷抱空氣更容易獲得存在感??傆幸粋€人先忍不住,有時候是男人,有時候是女人。他們想要找回點什么來填補寂寥空虛的夜。
寂寥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作為某種征兆而出現(xiàn)。他們被可能的喪失嚇得亂了陣腳,無知無覺中已化身為有勇無謀的戰(zhàn)士。
她躺在被窩里,幽幽地說:“自從當(dāng)演員紅了,你就不愛我了?!?/p>
“我沒有。”
“你有?!?/p>
“我都沒有!說幾遍你才夠???”
“還說沒有!你又對我都吼起來了。我告訴過你我不怕冷不怕餓不怕黑就怕被人吼——我就知道,我原本就不該把這個告訴你……終有一日你知道我最怕這個,你就會拿這個來害我的。你現(xiàn)在害我一害一個準(zhǔn)!”
“我他媽的說多少遍你總問啊我還能怎么辦?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殘疾人!”男人再一次睜大暴怒的眼睛,“瘸子殘廢愛斷肢殘廢,我他媽愛死你了!夠了嗎?夠了嗎!”
“……”
“……”
長夜漫漫。接下來是白天,然后又是黑夜。終于有一天,男人說:
“我們分開吧——”
他吐出的是一枚釘子,把彌漫在心頭煙霧般的鬼影釘在了墻上。鬼影像鮮血淋漓的獸皮一樣在時間里變得具體。說不上哪個更恐怖。男人忘記了或從未知曉,他們此前化身為戰(zhàn)士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
“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芊珠_一陣子……”
爭吵的惡臭殘留、堆積,痛苦具體而緊迫。
“我是為你殘的……我殘了,你就要跟我分手了?!?/p>
“不是……我是為了事業(yè)?!?/p>
“……你信嗎?”女人的聰明與愚蠢像肉體與影子一樣親密無間。
“信!你他媽從來就是殘的,怎么叫為了我?”
女人的眼淚洶涌而至?!叭绻矣惺郑憔筒粫珠_了是嗎?”
“是!”男人眼睛里是一派不顧一切的激情。他嘴角顫抖,像小時候決定背著大人獨自去水庫探險時一樣,心抵著嗓子跳。
“想想吧……”女人沉入對往事深情而絕望的回憶。“如果我有手,我怎么會和你走到一起?我又怎么會知道你的心是怎樣一種苦法?”
“……”
月光下,她忽然狠狠撕啃左臂裸露的骨頭。一小片骨膜被啃得卷起來,掉下,像人們啃豬骨時常常發(fā)生的那樣。
“你干嗎???!”男人被嚇了一跳。他看見她瞪著眼,仿佛在啃他一般。
“我殘了,你還這樣對我……”女人哽著氣,垂死一般地說。說完她又啃了一口,那神情分明是在啃他。
他嚇得抱緊她,仿佛她真的啃到了他。而他不能躲閃也不能反抗,只有將她抱進胸膛才能終止這一切。
“我們……我們——”女人像山巒一樣在黑夜里沉吟著隆起,從他的懷里隆起。繼而變成了一頭獅子——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是一頭獅子。
而在他那里,他即刻斷定這個女人的本質(zhì)就是一頭獅子。這不過是一頭在他面前掩飾了這么些年的獅子?,F(xiàn)在,她不再掩飾了。他從內(nèi)心里感到后怕。
女人或者獅子繼續(xù)咆哮:“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你愛的只是我健全的雙腿!騙子!”
他想想她的話,愣住了,對面是一頭獅子。但很快,他就為對手找到了答案:“你也不是為了我而剁手——是你自己受不了那一截陡然變細的胳膊!”
她聽著。眼淚忽然就不流了。兩道淚痕如火一般地灼燒著她的臉,灼燒她的一切。所有可能的語言在沒有出口之前就被燒為灰燼,墜落在漸漸沉寂下來的夜里。
她低頭,專注而貪婪地對待左臂的缺口,啃咬,咂吮。如一頭真正的獅子那樣。
男人墜落在墻角的陰影里,和月色下的女人坐成兩個黑白對照的符號。他們不過是卑微生活里的乞食者?;蛘邽榱私o他們起碼的尊嚴,叫作賣藝人。此刻,他們鑲嵌在這無色靜默的畫面里,簡潔單調(diào)卻渾然一體。
只是沒有觀眾,沒有人付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