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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詩人小輯

      2019-03-25 05:36:16
      詩潮 2019年3期

      玉珍的詩[組詩]

      玉珍

      玉珍,1990年生于南方,詩歌、散文、小說作品見《人民文學》

      《詩刊》《讀詩》《詩建設(shè)》《十月》《作品》《西部》等,出版詩集《喧囂

      與孤獨》《數(shù)星星的人》。

      屠夫兄弟

      “屠夫兄弟今天沒來

      他們的肉已經(jīng)賣完了”

      那是我很小的時候

      屠夫兄弟總挑著他們的豬肉走在

      傍晚的村里

      火燒云照著每一個人包括他們

      和他們的大刀

      母親將省下的十塊錢拿出來

      買了三斤肉

      肥肉是我的最愛

      錢是窮人的最愛

      死亡是死神的最愛

      后來他們再沒有來過

      屠夫哥哥不幸電死,弟弟也遠走他鄉(xiāng)

      他們的人生像豬肉一樣

      被死神宰得凌亂

      善良的吆喝從此再沒有出現(xiàn)

      屠夫兄弟今生不會再來了

      他們的豬肉已經(jīng)賣完

      鼾聲

      妹妹睡著了,她的心可真大

      無論打雷下雨傷心絕望

      她都能睡得很好

      她的鼾聲讓我放心

      她的鼾聲是一種天賦

      如果沒心沒肺是一種快樂

      我希望她事事不要銘記

      殺手

      當殺手夜中歸家

      一個人坐在昏黃的燈光下

      會想些什么?

      他殺過人的手拿著面包

      一口接一口吃著

      不覺得生不如死嗎?

      有一些殺手是吞不下食物的

      他坐下,發(fā)呆,對著墻壁

      面無表情

      但我卻希望他們流淚

      如果不能

      就剝一把豌豆,炒熟了吃掉

      看月亮或關(guān)掉電燈

      在黑暗里一動不動地坐著

      回憶一下美好的愛情

      和與之相應(yīng)的純潔的痛苦

      道路在我面前

      大路穿過肥沃的田野

      穿過池塘,菜地,溪流

      草叢

      艱難而必然地伸到我面前

      大概二十年前

      我曾希望這樣一條大路

      來到我家門前

      這個愿望曾被人拿來嘲笑

      現(xiàn)在不了

      現(xiàn)在他們信我

      他們說人確實需要夢想

      這樣的生活

      我偶爾幻想這樣的生活

      在雷聲中笑著吃飯,迅速睡下

      去夢見巫婆或小孩

      醒來就做點事情

      吃飯是最重要的,但不挑食

      一頓三碗,多一些也行

      要有粗壯的小腿,適當?shù)刈鳇c苦力

      別怨恨

      別刻意減肥

      現(xiàn)在我誰也不羨慕

      對我來說生活像碗中這些米飯

      潔白,辛苦

      靜靜地坐在桌上

      對比

      夜晚的城市

      像發(fā)光的鐵皮盒子堆成的

      機器玩具

      月亮在它的上面

      充滿靈魂

      充滿感情

      阿鐘

      我的朋友阿鐘

      從不流淚

      好像沒什么能讓他崩潰

      有一天我寫完半個小說

      到附近的曠野上散步

      在那蒼蠅亂飛的地方

      我看見阿鐘在哭泣

      在這兒什么也找不出來了

      后來風聲也躲了起來

      只有我的朋友阿鐘在哭泣

      小芳

      90年代末

      他唱著《小芳》從山坡上下來

      面龐俊秀,愛唱愛跳

      令姑娘迷戀

      后來背布包進了城,走向都市

      走向蛻變,走向美麗新世界

      走向一場命中注定的災(zāi)難

      走進了一輛車的下面

      瘸了,喉嚨接受了手術(shù)

      他用盡了全力走路

      張開口艱難說話

      而世界迅速地變了

      溫柔的時代

      像他的腿一樣在車輪下覆滅

      到了瘋狂的21世紀

      伙伴們都散了,小芳們都嫁人

      他一瘸一拐地從山上下來

      抱一只南瓜

      去灶房生火做飯

      爺爺

      我夢見爺爺走在田埂上

      他的鋤頭像北斗星一樣發(fā)著白光

      黃豆和花生苗淹沒他的腳

      布谷的叫聲仿佛二十年前

      那年的這個時候爺爺離開了我

      他的一生是完全苦難的一生

      是沒有苦盡甘來的一生

      但死亡總算解脫了他

      沒什么比這更干凈了

      他的腳再不用沒入泥土

      他站在夢里就像個光明的牧人

      現(xiàn)在他在天上

      每天放牧白云

      我像塊石雕一樣出現(xiàn)在鏡子里

      我看見自己像看見猝不及防的陌生人

      這哪里像我

      她還有過去的模樣嗎

      我已經(jīng)不記得兒時的我了

      但我分明是兒時那個我

      肥胖

      肥胖像湖水淹沒一個人的臉

      淹沒他的耳朵

      他的鼻子

      他的嘴

      淹沒睫毛和眉毛

      讓他的臉從三角變成橢圓

      從橢圓變成圓

      從圓變成方

      肥胖讓起伏成為厚實的平面

      像霧籠罩群山,讓五官

      若隱若現(xiàn)

      在那具肉團中五官逐漸擁擠

      逐漸模糊

      像個溫和的饅頭

      奶奶的軍隊

      奶奶從廳堂里出來

      拿個破舊的喂食的鐵盆

      朝大地發(fā)出一聲響亮的呼哨

      無數(shù)的雞鴨狗鵝

      瞬間像戰(zhàn)士一樣

      狂奔而來

      火速云集在她腳下

      奶奶站在中間

      朝它們揮撒糧食

      臉上露出威武大將的慈祥

      年輕

      年輕的苦,是淚水那樣剔透的

      是草地與金薔薇那樣

      會消失的東西

      當它像炮彈一樣炸開

      短短的一瞬劇烈

      像骨朵尖銳地綻放

      啪地噴出泡沫。這蒼白的血。

      我又被你重新理解[組詩]

      莊凌

      莊凌,戲劇理論研究生,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

      家,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等發(fā)表組詩。參

      加詩刊社第33 屆青春詩會,入選《人民文學》第三屆

      “新浪潮”詩會,獲2016·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第

      二屆中國青年詩人獎、第五屆“包商杯”全國高校征文

      大賽詩歌一等獎、首屆華語青年作家提名獎等。出版

      詩集《本色》。

      茅屋

      子美兄,茅屋為秋風所破

      你冷我也冷

      如今廣廈建在天上,令人仰望

      不知你又該如何下筆

      我也是一介寒士,與你惺惺相惜

      滿腹詩書如空空明月

      只愿心有所居,老有所養(yǎng)

      尊嚴不再流浪

      在昆明的街頭有不少驢車

      供游人乘坐

      如今驢子不在鄉(xiāng)下推磨了

      也跑來城里打工

      坐上去我就成了統(tǒng)治者

      我喊一聲“駕”

      驢子就拼命地奔跑

      我也是這樣奔跑

      兩眼一抹黑

      沒有方向,也沒有出路

      山水

      帝王的山水是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古詩中的山水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如今的詩人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在形而上學的世界里

      幻想天上掉餡餅

      我向一個老和尚請教

      他笑而不答

      用手指指天,又指指地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漸漸消失于山水之間

      我才恍然大悟

      孤獨者

      我和他在談?wù)撚冉稹W尼爾的戲劇

      劇情在高潮處戛然而止

      現(xiàn)實主義與象征主義流離失所

      原來我們那么孤獨

      車水馬龍,只擁有喧囂

      高樓林立,卻無處安身

      他收起劇本,試圖寫一首詩

      從一個黑夜進入了另一個黑夜

      露珠里躺著一個干裂的人

      詩人不是瘋子而是思想家

      越優(yōu)秀越孤獨

      明天的很多敵人

      今天是我最親愛的

      我在這里等你

      在南鑼鼓巷路過一家商店

      “我在這里等你”

      多么浪漫的名字

      天鵝飛過了現(xiàn)實的距離

      白娘子千年等一回

      愛情感天動地

      等待戈多的家伙

      被世人嘲笑

      我在冬天北京街頭徘徊

      與人來人往的面孔擦肩而過

      陽光都藏了起來

      我要去哪兒,風里沒有答案

      我還是想站在原地等一等

      等一等疲憊的靈魂

      等一等雪萊的詩句

      等一等你

      撥開我身上的荒草

      花瓣落了

      清晨醒來

      花瓶里的郁金香落光了花瓣

      一些溫暖,一些氣味

      也在睡夢中悄然消失

      我撿起一瓣夾在了一本書中

      光陰也藏了起來

      或許某一天那些戰(zhàn)栗的骨灰

      還能被翻開

      枯木又逢春

      也許我又被你重新理解

      而那些短暫的交集

      終將不翼而飛

      好久不見

      在外企工作的遠房表哥回老家拜年

      我們掰著手指頭算已快二十年未見

      那時我們都小,躺在一張床上睡覺

      夜里說夢話,豬八戒背媳婦

      醒來我們在麥地里奔跑,在小池里洗澡

      在梧桐樹下玩過家家

      坐在蹺蹺板的兩端

      后來他西裝革履飛遍世界各地

      我把詩歌寫遍海角天涯

      見面后他說“妹妹這廂有禮了”

      我問“哥哥無恙”

      我們恍如回到前世

      故鄉(xiāng)成了我們停留的唯一驛站

      成都雨夜

      半夜,一場春雨突至

      我躺在黑夜之中

      聽著雨水匆匆的腳步

      在成都,我遇見了杜甫

      子美兄,你說“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

      是啊,這場雨來得多么及時

      春天太干燥了

      城市的車輪滾滾

      人群騷動

      欲望噴著火

      如今的環(huán)境已偷換了模樣

      草木稀疏,鳥兒也不知去向

      今夜,春雨在趕路

      潤物細無聲

      一覺醒來,是否花已開滿錦官城

      重逢

      在酒別重逢酒吧我們第一次見面

      而我們的詩歌其實早已相逢

      霓虹旋轉(zhuǎn),影子手舞足蹈

      我和他被一種巨大的曖昧包圍

      他不停地喝酒

      說人類庸俗,天才偉大

      相見恨晚

      我們像兩只角落里的蟲子

      發(fā)出微弱的聲音

      又很快被嘈雜淹沒

      回去的路上

      我們走在搖搖晃晃的月光里

      和湘江是一個流向

      滑板少女

      我在夕陽下等南去的火車

      廣場上一個玩滑板的少女

      穿著牛仔短褲,扎著馬尾辮

      在時間里游來游去

      她旁若無人的青春

      讓我一瞬間老去

      我的火車還在路上

      它帶走的只是一件行李

      迷路

      聽說昨天夜里有人死了

      一個天生的詩人也有江郎才盡的一天

      一群群人被背井離鄉(xiāng)

      我坐在一棵榕樹下

      看螞蟻搬家

      周文婷的詩[組詩]

      周文婷

      周文婷,1990 年生。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化工作家協(xié)

      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延安文學》《詩選刊》等報刊。魯迅文

      學院陜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參加第八次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

      作會議。

      仿佛被自己深深愛過

      思念高過頭頂,開始變得溫柔

      身后燃盡的白晝,越來越容易動情

      我所有干渴的聲音,被淚水

      滋潤出一段又一段

      直到,那些彈盡又糧絕的愛

      找上門來,我才堵住

      好事的風說著我如何絕情

      猶如飛禽和走獸,我看見自己

      腰身。有幾根骨頭快長出來了

      ———緊抱著灰塵

      仿佛被自己深深愛過

      幻夢

      藏起萬物的名字

      和時間玩一場捉迷藏

      制造一萬座聲音博物館

      里面裝滿做過的夢、說過的話

      愛過的每一個星系

      我要沒日沒夜地喚醒

      干裂的土地和天空

      讓布谷鳥重新發(fā)聲

      即便如此,萬物名字的內(nèi)部

      我要不斷地學會迷路

      學會犯錯,甚至痛苦

      原諒黑夜的黑之后———

      我的夢又長了一遍,像你

      美少年

      這世間的美少年真多啊

      一茬一茬地長出來

      讓整個山坡都新鮮起來

      我舍不得讓電閃雷鳴

      與他們相識,周旋

      好擔心,美或少年哪一個名詞

      被野貓,野狗叼了去

      留下的血腥味,讓山坡

      營養(yǎng)不良。山坡那么小

      好擔心傷心欲———絕

      沙粒

      你站在那里,沉默比沙漠更寂寞

      你在等———等一樹一樹的

      菩提樹花開

      你的世界,開始讓我著迷

      像我喜歡的向日葵

      季節(jié)一過,即使凋謝了

      還有一大堆瓜子可以吃

      藏經(jīng)閣

      這么小的人間

      修行著我與塵埃

      我們前世像都在尋一只空碗

      不為收藏,不為接住食物

      只為在門關(guān)上之前,打破

      打破的這只碗不會

      蓋過你誦經(jīng)的聲音

      但會讓一只螞蟻打開門

      探個究竟,我會借機

      藏進某一部你喜歡的經(jīng)書里

      這樣你練功時,我終于

      可以幫你打通任督二脈

      想一個人

      我已換了眼神和口氣

      對待另一個人

      可是,你依然是那個每天

      在我夢里掃塵的人

      我的夢夠干凈了

      不想讓你太累著的時候

      我就睜開眼睛

      睜著眼睛繼續(xù)想你

      一會兒———

      身體就有一些發(fā)涼

      二三事

      走在人群中

      我是老得最快的那一個

      迎冬風找到了暖巢

      壞人從另一個出口逃出

      眾神,執(zhí)手相看

      我是一滴大器已成的水

      藏不住多余的沉默

      就要落進路人的眼睛里

      讓他們學會哭,學會大哭

      對人間的二三事

      學會一步步靠近與關(guān)心

      刺客的信條

      穿著黑夜行走在白天的你

      孤獨有上好的成色

      荒廢的萬畝良田

      還有等你歸來的河流

      成了你沉默的座上賓

      你開始重新練習走路與說話

      可惜,風太大了

      你的麾下包不住飛翔的事物

      你走吧,和螢火蟲一樣

      能發(fā)亮,是刺客唯一的信條

      熊曼的詩[組詩]

      熊曼

      熊曼,1986 年生。有詩歌見《詩刊》《人民文學》《長江文藝》

      《漢詩》《星星》等刊物,并入選多種選本。曾獲“詩同仁”2016 年度

      詩人獎,參加詩刊社第34 屆青春詩會。出版有詩集《草色襲人》

      《少女和理發(fā)師》。

      客廳里

      米飯冒著熱氣。一個孩子剛剛拒絕了它

      他的母親卻不依不饒:吃掉它

      讓它成為你的一部分,成為骨頭、血液或皮膚

      如果拒絕,它將出現(xiàn)在垃圾桶

      成為野貓或野狗的一部分,她繼續(xù)說著

      如果你是一碗米飯,你愿成為人類的一部分

      還是野貓野狗的一部分

      他聽不下去了。他是一個善良的孩子

      他輕輕放下了玩具

      瓠子

      我抓起兩根瓠子,放到水龍頭下

      一次次它們浮出水面,又被我按下去

      夕陽將最后的光線,涂抹在對面的建筑上

      兒子在客廳玩著什么,不時將目光

      投向廚房,像不安的鼴鼠。我必須

      專注于手中的刀刃和瓠子,暫時將那些

      輕浮艷麗的事物擠出腦中

      柚子樹下

      把秘密說給身體漏風的人聽

      秘密在風中飄蕩而不再是秘密

      把老實人的善良當作笨拙

      并報以嘲笑。把壞男人的假意

      當作深情將自己套牢

      如今這個傻瓜坐在柚子樹下

      看被風吹雨打后,一地

      未老先衰的果實有點難過

      她記得它們開花的樣子

      明亮,生動,像青春和愛

      如今她已能站在河對岸

      打量自己。但生活遠沒有結(jié)束

      愚蠢還將繼續(xù),這真令人羞愧

      上新

      春天生長樹葉和雨水,也生長喜新厭舊

      女人在鏡前嘆息,沒有一件衣裳

      能夠完全滿足她們。當光從外面涌進

      古老的一天開始了,新的事物和念頭

      將被源源不斷生產(chǎn)出來。你盯著鏡中人

      恍惚中她也是壓箱底的舊物

      古樟

      我伸出手,但不能盡情擁抱它

      我遞出目光,只能碰到最低垂的枝條

      站立樹下,一股強大的清涼感

      自上而下覆蓋我

      我盯著它看,直到眼前出現(xiàn)一團綠色迷霧

      像我們置身其中的生活

      許久了,我們在霧中穿行

      所知道的并不多過頭頂?shù)闹l

      恐龍王朝

      電視里,一只食肉恐龍在追逐

      一只幼年食草恐龍。沉重的喘息聲

      自侏羅紀時期的叢林上空傳來

      為什么它的媽媽不出現(xiàn),兒子問

      可能在外面覓食吧,我答

      眼看被追上的幼龍?zhí)拥袅?/p>

      仿佛一種安慰,我們松了一口氣

      但很快,幼龍被掀翻在地

      我捂住兒子的眼睛,這都是假的———

      這樣說時,我的身體某處卻產(chǎn)生了

      一種真實的隱痛,這條件反射般的隱疼

      令我悵惘了片刻

      記夢

      太平靜了,以至于另一種生活

      夢替我繼續(xù)。在和男人冷戰(zhàn)后

      夢換一個肩膀,替我遮擋風雨

      換一張嘴對我講情話。夢里我替誰

      又哭又笑,活成自開自落的野花

      香氣任風吹散。夢還攜我輾轉(zhuǎn)千里

      去大漠觀落日,又去江南看杏花

      途中路遇豹子,整夜在身后虎視眈眈

      夢太真實了,以至于每次醒來

      我都以為置身夢中

      周末

      驅(qū)車三百公里,去山林內(nèi)部

      踏上曲折的石階,令雙腿不停行走

      令思想暫時消退。肉體需要酸脹,疲乏

      而不是閑置,有時它會默默羨慕

      勞作歸來的農(nóng)婦,膚色黝黑而眼神清亮

      不知詩歌和哲學為何物,也不因失眠而苦惱

      此后她沒有離開小鎮(zhèn)

      她撓著潰爛的小腿

      她的腿已經(jīng)變形,彎曲

      需要拐杖才能行走

      她向人們說起

      一生中僅有的兩次遠行

      一次是海濱城市

      她說起大海

      當?shù)氐奶鞖夂徒ㄖr

      眼睛里有了光

      她沒有說起愛情

      但我們猜測與那有關(guān)

      她說起另一個地名時

      語氣平淡了許多

      像說起清晨初開的梔子花

      我們眼前出現(xiàn)一個

      為生計發(fā)愁的年輕母親

      她穿著暗淡的衣裳

      從集市上拎回一塊豬肉

      江河水[組詩]

      談雅麗

      談雅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參加詩刊社第25 屆青春詩會。獲首

      屆紅高粱詩歌獎、華文青年詩人獎、臺灣葉紅女性詩獎、東麗杯魯藜詩

      歌特等獎、全國海洋詩歌大賽一等獎、湖南青年文學獎等多個獎項。出

      版詩集《魚水之上的星空》和《河流漫游者》,散文集《沅水第三條河岸》

      (獲第十屆丁玲文學獎)。

      冰心玉壺里的河流之源

      我穿了一件又長又柔軟的袍子

      絲一樣泛著淡青的光

      整個下午,淺粉的木芙蓉開滿黔城的長堤

      我一直往外掏這些流光

      直到我掏出整條辰水,源源不斷地流

      手心沾滿了光,它甚至從我手里溢出

      鋪滿了整條河床

      有人在芙蓉樓上彈奏琵琶

      琵琶聲里,隱藏世中人的長嘆

      一條江都洗不清這淡青的色彩,越洗越碧翠

      我和江都變成期望中的一尊玉佛

      近旁是一座曲折的古城

      暗藏了滿滿的妙處和絕色

      夕光中,沅水從遠處的高山奔走而來

      只在此處,它化身成溫柔的凝玉

      無數(shù)光足以將一條河的源頭變得晶瑩透亮

      足以照亮遠處樓閣里吟唱的

      昌齡和杜甫———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雪峰之夜

      世間應(yīng)該有美的愛,像今晚的星星

      噼噼啪啪,掉落在我們的帳篷頂

      夜晚,遺失在秋光之中的碧翠

      恰到好處地漫過來———到山寨我心

      我愛的是一個圣徒,高潔的臉就像最亮的明月

      就像我仰望的星,我憧憬相遇

      在颯颯的風聲曾有過等待,我有相遇的昏迷

      我認識那么多人,忠實的,溫柔的,誠摯的,

      善良的

      某某,但沒有一個人像你,沒有一個人是你

      月墜落在即,石在溪底恍惚

      沒有一個人像你,那么冷淡地回絕于我

      使雪峰之頂露出一萬次凜冽的寒意

      霧氣壓過來

      光在暮色沉沉中開放,蟲聲開啟水銀的天空

      我掌心里倒?jié)M溪臺的水聲,我眼里是云海

      是明天要在云海中展開的丹霞之心

      最柔軟的一天

      到達已是傍晚

      細雨在古城游蕩———莫非走到最柔軟的一天

      錯過從文故居的書香,沱江水于十一月

      我遇見的清澈,仿佛剛剛誕生

      但江水已行走了千年

      在時間的橫斷面上,我叫你翠翠河

      對面山崖的虎耳草,要你用整晚的歌聲

      托起我的靈魂采摘

      江中石墩,一高一低,正合我們攜手而行

      細雨落在江中,輕奏夜的小提琴

      城墻藏青,被賣花的苗女點燃

      兜售時令鮮花,就是兜售浪漫的心情

      該去吊腳樓喝一壺米酒

      再從江北一直走到江南,一江水草纏繞

      一生的流淌

      姜糖香恰到好處地漫了過來

      剎那間,我們擁有了———

      多么濃烈的甜啊,從此時可以延續(xù)到

      余生的,溫柔光陰……

      婉約的時光之書

      荷塘轉(zhuǎn)綠,村野簡易公路上

      小南風呼啦啦地吹起

      一池小粉荷,露出怯生生的臉

      我導航定位的是郊外大湖

      決定哪些事重要,哪些人淡淡忘懷之前

      我和女友決定開車去尋找夢幻國

      上帝知道所有奔波之苦,醞釀許久

      他手心里緊握一枚棄之可惜的蘋果

      公路是新的,日漸變舊的是鏡中模糊的臉

      他上揚嘴角,令人割舍不了的笑容

      故紙堆里寫滿遺忘之書,但我不能———

      有些事印在腦海,時光也不能漂白

      唯有荷花開得攝人心魂

      曾記我們摘去花瓣,只留了花蕊

      一根細線系著,它們嘩啦啦旋轉(zhuǎn)下落

      小南風吹得正好,導航顯示目的地已到

      永遠就在眼前搖晃

      我猜是你———

      是時光的閃電,為我控制了花蕊下降的速度

      江瞳

      一條大江必有萬物蘊藏其中

      像一只剪水的眼瞳

      漁舟安臥、起航,江水的翅膀收起展開

      江瞳———要盡見河山的明媚

      一條大江必有澄碧的瞳孔

      兩岸菖蒲,鳥唱塔樓,一艘晚歸的挖沙船

      轟轟烈烈地開進夕陽

      江岸淺草,水中錦鯉

      靜觀一輪落日徐徐緩緩———

      墜入蒼黃

      一條大江必能照映

      某時、某刻,明月升起

      上弦月灑下柔和銀光,空中蕩漾擾人聲響

      數(shù)以萬計的魚蟲,正互訴情愛,在捕食

      被噬,死去,新生,轉(zhuǎn)世

      在從一個世紀跨越到另一個

      一條大江有柔和的江瞳

      照見一群閑談的中年人,謙卑的生活技藝

      這里有雪月風花,曲水流觴

      這里不完美人生的集合,要江水遙遙呼應(yīng)

      一群孤獨的小宇宙

      悼父詩[組詩]

      霜扣兒

      霜扣兒,黑龍江人。中國散文詩百年大系《云錦人生》卷主編,《詩》

      主編,《關(guān)東詩人》副主編。作品多次獲獎。著有作品集《我們都將重逢在

      遺忘的路上》《你看那落日》,散文詩集《虐心時在天堂》及《錦瑟十疊》

      (散文詩五人合集)。

      爸爸,我們回家吧

      爸爸,這條路太長了

      我之前不知道到達你需要這么遠

      爸爸,這時間太慢了

      我之前不知道看到你需要這么久

      我從心里掙出來,從血里掙出來

      從一寸肝腸里掙出來

      我抱住你的時候,也抱住了最絕望的絕望

      爸爸我已經(jīng)抱住你了

      才知道,你已經(jīng)遠在天邊

      我爬到你的膝蓋上,爬到你的手指上

      爸爸,你的膝蓋是冷的,你的手指又黃又白

      爸爸,我撫摸它們,握緊它們

      爸爸,我的呼喊從地裂里沖上來

      爸爸,我的淚水從天空倒出來

      爸爸我搖晃你,搖晃人間的一切

      我說爸爸,你快起來,我們回家

      我說爸爸啊,你快起來吧,我們回家吧

      爸爸你沒有起來

      我做的這些,已不在你的生前

      爸爸,這天色是黃昏時候了

      我又拉著樓梯往上爬去

      我到你的房間,找你的椅子

      你的電腦你的手機你睡覺的那個位置

      我抱著你的被子,把臉藏進去

      越藏越深,我的氣息注滿你的氣息

      爸爸,我被你徹底包圍了

      爸爸,哪里都是你

      爸爸,哪里都是你的時候

      我才知道這是怎樣可怕的別離

      無法睡去。我按著倒敘的方式

      把以上這些又做了一遍

      一一夯實,一一凝固

      爸爸,第二夜我仍是如此

      我被夯實在你的凝固里

      又一片一片被撕碎了

      一片一片的,我凝固成破碎

      你無聲無息

      哪里都是你了

      可是爸爸,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人間春冷

      人間春冷,我眼前的土地睡在冰下

      去年那些匆匆生長的聲音

      在根茬上,掛著憔悴的面容

      在清雪里迂回的

      陰郁的天氣,一半始自遙遠的

      你的去處。一半始自

      我捂在沉默里的呼吸

      中間發(fā)生震蕩的,是猛一回頭

      發(fā)現(xiàn)早就看不到你的杯里

      是否還有一兩薄酒

      是猛一回頭

      你再不能出現(xiàn)在

      距我三里地的那棟二樓

      眼前的土地睡在冰下

      冰下有另一個世界,被我摻加在

      想你的世界中

      每一天的每一步都在靠近

      每一次靠近都證明了

      之前的痕跡

      不可重生

      人間春冷。大地空曠

      密密麻麻的冷風充溢了離別后的日子

      爸爸,你看

      我捂在沉默里的呼吸

      也結(jié)了冰

      一層一層,靜止了其他心情

      陽春三月的臥龍崗

      得撥開大雪,撥開去冬今春的交疊

      才來到陽春三月

      山路多曲折

      繞過一年的果實與落葉

      時鐘的針尖把積累的殘敗劃開

      ———從心里拿出你的影子

      夢里為你換上的新衣掛著今天的雪

      我低不低頭,它都長久地蓋著

      傍晚了。送燈的人使雪路絡(luò)繹

      從生到死的光亮漂移出冰涼的臉龐

      凝固的稱呼坐在墓碑上

      說者無力,語調(diào)干枯

      能再次生長的都要返青

      這輪無?;氐浇衲甑男⊙可?。而你不能動身

      為你點燈的雪路斷于你的名字

      一筆一畫一石梁

      摸一摸。刀刃在指紋里發(fā)聲

      灑在褪色的花上,冷風搖動臥龍崗

      無法搖動那些睡著的人生

      一程多寂寥啊———爸爸

      我走在燈芯上,我沒有方向

      即使把燈芯燃盡

      我也不能,再看到你的眼睛

      空蕩蕩地落下來

      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時候

      就看看又高又冷的天空

      沒有名字的云朵,或厚,或薄

      來去悄悄。當它們模糊我的視線

      它們就像你一樣歸去

      另一些沒有名字的云朵

      被生活的力量牽引,來補位

      以形似的意思,替代一會兒被想念的人

      這就是生活

      無計可施的時候,仍然要抬起頭

      以認可虛無的勇氣去躲避質(zhì)性的虛無

      這就是我此時的心

      一邊把著歲月的門框,不愿離開

      一邊任此后的日子順著眼淚

      空蕩蕩地落下來

      于海棠的詩[組詩]

      于海棠

      傾斜

      夜晚像未開盡的杜鵑花束

      香氣從低處彌散開來,周圍充滿橘色

      褐色和茶色的虛構(gòu)

      我們是彼此需要的白天,握緊的雙手

      什么讓此刻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兩個愛過很久的人

      穿越十一點的疲倦,窗外雨滴傾斜

      交錯的影子像古老而又虔誠的信仰

      我們結(jié)束對話

      我們順從內(nèi)心

      我們像合攏的夜色平鋪在地平線上

      我在重復同一個下午

      我經(jīng)常重復同一個下午

      珍貴寂靜帶來的疲倦感,和空氣的腥甜

      攪動的微小震蕩

      躺在一株麥藍菜里

      體驗一種無所欲求的心,嘗試

      像白嘴鳥一樣飛

      我們都有相同的屬性

      我的白色,

      粉色,黃色花盞仰望的下午

      窗外光線帶來的稀松感,使你進入一種

      薄薄的輕,我們都在等待某種

      碎片重疊時的喜悅

      而最終它會把你引向某種深深的孤獨

      而無法自已

      向上是幸福

      早晨是立體的,美好,

      濕潤

      可以更深入

      空氣彎曲,鹽一寸寸伸進紋理

      左邊細雪如訴,微云如藍

      美好是從你開始的

      你知道,畫眉草,野蓼花,和

      微微推送的波紋

      今晨,我的肩膀顫

      動了三次

      向上是幸福,向下也是幸福。

      六月正在結(jié)束

      六月正在結(jié)束。

      ———意義過于龐大,而繁密。

      小南風掛在窗前

      雨伸進雨里

      我把我放進雨里。意義正在開花

      我住在雨的影子里模擬枝葉的美好

      我是我的意義本身

      我在你的故事里找到我

      而美如欒花。

      立夏

      風穿過湖水,和秩序的一切

      我再次成為你的一部分

      湖水岸,我是細微的苦楝花,

      它們單純,飽滿

      當我抬頭仰望它們

      我們平靜而又充滿期待

      光線和濃郁的花香從樹間落下來,

      恍然一天重新開始

      當我望向遠方,天空多藍啊

      一只白鷺從湖面飛起

      它越飛越遠,最后融入遙遠的

      天際,成為藍的一部分。

      樓下那片白花

      在兩座樓之間

      有一片白色的野蓼花,它們奔跑在晨風中

      像流動的牛奶,甜蜜而純凈

      我經(jīng)常站在窗口把

      我參與其中

      陽光好的時候

      空氣透明

      陽光的金線在花葉上跳躍

      時光是向上的

      我要告訴你,我看到這美好的一切

      就像時光悲憫的出口

      傍晚湖岸

      傍晚的湖岸

      靜謐且充滿肯定

      旋覆花,小側(cè)柏,夕陽下的美自有秩序

      我們感受

      像散落的沙子一樣投進湖底或野花叢

      用以尋找一顆自由的心

      白鷺線形寂寞的滑翔

      我通常失去了自我,在它們中間

      西木柵的薔薇

      薔薇開在木柵上,使四周有了明亮的寂靜

      風吹過薔薇,

      花香迷亂,恍若虛構(gòu)

      明天有細小的欲望,明天窗臺又明亮了一些

      秋葉[組詩]

      鄧朝暉

      鄧朝暉,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院高研班22 期學員。詩文見于《詩

      刊》《人民文學》《星星》等刊,入選各類年度選本,獲《人民文學》

      《詩刊》《詩歌月刊》等主辦的詩歌獎數(shù)次。曾參加詩刊社第23 屆

      青春詩會。獲第27 屆湖南省青年文學獎。出版詩集《空杯子》。

      失語者

      一夜之間

      我們成了不同世界的人

      你開始使用另一國的語言

      那個世界沉默

      偶爾用一串符號說話

      如同魚兒吐出的水泡

      晶瑩而神秘

      你很快就學會了

      在那個王國獨自呼吸

      不管不顧在這個方塊字的國度里

      你還有一堆兒女

      昨天,他們還是你的兒女

      你還在發(fā)表對美食的高見

      一夜之間

      你不用吃飯、喝水

      不用使用平平仄仄的漢字

      你也不用關(guān)心天氣和國事

      天空向你打開了一扇窗子

      你不打一聲招呼就進去了

      你和自己說話

      和一些只會冒氣泡的精靈

      我連你的手都拉不住

      因為上面插滿了管子

      稍不留神你就會消失

      我唯一拉得住的

      是你的眼神

      父親

      你已重回到嬰兒

      “嗯嗯”

      醫(yī)生說,“抬起你的右手”

      你說“嗯嗯”

      醫(yī)生說,“抬起你的左手”

      你說“嗯嗯嗯”

      你的語言變得再簡單不過

      一切都可以“嗯嗯”

      沒有出走的1950年

      沒有工作狂的中年

      和落寞漫長的晚年

      那些是與非都離你而去了

      那些戰(zhàn)友或敵人

      都化作了煙云

      所以你說“嗯”

      世界已然成了一張白紙

      如同你此刻的身體

      不會的

      他們看到你的樣子

      以為你在彌留之際

      我說“不會,不會”

      他們開始安排你的后事

      我使勁搖著手說“不會,不會!”

      你時不時“嗯嗯”一下

      像是聽到了我的話

      你用力抓住我的手

      如一個溺水者抓到了岸

      我知道你已在兩個世界的邊緣徘徊

      我知道父女一場

      分手也是遲早的事

      但我們都賴著不肯下車

      即便坐過了一站又一站

      你也不必去你的遠方

      我也不必虛度現(xiàn)世的繁華

      秋天

      秋天適合睡覺

      醉生夢死

      適合懷念一個剛剛遠去的人

      欒樹開出小黃花

      花開在末梢

      有重生也有沉醉

      瓜果燦爛

      冬瓜探出粉白的頭

      辣椒捂緊小心臟

      葫蘆、絲瓜、苦瓜有青色的肌膚

      溪水從門前流過

      有高山的冷也有地底的溫潤

      一切都剛剛好啊

      風送來白露之氣

      夜晚逍遙

      沒有神秘的來者

      逝去的人浩蕩地走在歸途

      我成了你的母親

      在你生命的最后日子

      我成了你的母親

      你只有無邪的眼神

      不會吃飯

      只會說聽不懂的話

      一夜之間

      你變回了嬰兒

      有時你回憶起來

      曾經(jīng)敬過軍禮

      你舉起右手

      向著深海里的青春

      有時你又想起

      還有一樁心愿未了

      你抓住我

      像要托付

      我抱住你的頭

      像當年我抱住初生的兒子

      他有軟軟的乳毛

      你稀疏的白發(fā)如同乳毛一樣無助

      在你生命的最后日子

      我成了你的母親

      你是我八十歲的小嬰兒

      我是你游離的岸邊一棵母性的樹

      穿透寂靜[組詩]

      朵而

      朵而(吳雅弟),70后,從事企業(yè)管理工作,上海市作協(xié)會員。

      作品入選多種年選選本,有詩歌被譯為英文。著有詩集《黑琴鍵》,

      獲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大賽獎。

      在荒蕪里游弋

      有風

      月亮拔得很高

      雀鳥將自己匿于樹冠

      他與夜并排躺著,眼內(nèi)泛著點點清光

      黑暗中劃出一條河流

      在虛實間迂回

      夜又深了些

      繼水的清冷之后,烏鴉突然叫喚起來

      他清瘦的身體便緩緩轉(zhuǎn)過來,說

      那是斑鳩

      愛,安靜久了就是藍

      這里沒有咆哮

      一如你輕輕引用經(jīng)典

      提前溫潤誓言

      荒蕪偷偷發(fā)芽,你悄悄說話

      與所有亮過的星星一般,為了留下

      身后那些路標,關(guān)鍵詞銷聲匿跡

      當孤獨強大到極致

      身體某處你細膩過的蝴蝶效應(yīng)

      無人臨摹

      我安靜下來,用你叮囑的方式

      活著

      在另一種藍里

      祖母為這片竹林翻過土

      她呼出最后一口氣時

      某種感應(yīng),我正踩空從樓梯滾落

      哭喊是毫無作用的,現(xiàn)在想來也是如此

      油菜花黃燦燦開著

      蜘蛛適時出現(xiàn),春天發(fā)生的事

      沒有一件被遺漏的

      筍破土而出,小如碑文

      豌豆花開著,緊挨著

      四月

      松針

      未下雪前

      那些天也結(jié)霜

      期盼許久的事在無垠里密集

      靜默

      雨攜雪而來

      一些不具體的事物順勢一并滑下

      而風更低匍匐于地

      收納飄零

      蝸居在城市一角

      你我?guī)е?/p>

      在夜的深處將日子白描落款

      復又無聲埋下疼痛

      雪白

      繼雀鳥后

      失靈已久的耳朵,這一次清晰抓住

      微小事物落在痕跡上,發(fā)出的更細微聲

      多年前被大雪攔截在高速,輾轉(zhuǎn)

      又沿鐵軌奔來,只見五分鐘的那個人

      喊著見你見你

      那排云杉離空曠最近

      回聲送抵時含在眼內(nèi)的那些,一寸

      一寸,脫落著

      泛音

      所謂認知

      提及感官被你歪打正著

      月光破碎前,也是如你眼睛這般皎潔

      描繪無數(shù)美好卻湊不成你前言

      失蹤數(shù)十載螢火蟲此番情真意切

      說著喜愛,余音未絕

      倘若印證之前離別,是一場無關(guān)痛癢之旅

      你只需在后記里另開一行

      生者如斯

      殘荷

      與身后那片茂盛不同

      池塘正中立著一株殘荷

      我看到另一段生命在褐色深處游離

      蓮蓬似斷非斷

      這種懸著的空

      與養(yǎng)了多年習慣奔跑著回家的羊只

      被殺時

      眼睛彌散著半開半合

      比起來

      如出一轍

      春訪知也禪寺

      早就沒有雪了

      只是蘆葦還白著頭

      寒風里不知名的花草相互凝視

      地面麻雀跳躍著一聲一聲喚你

      通往知也寺路上多了兩座木橋,河不大

      幾株梅在細流中低吟

      土黃墻院內(nèi),風鈴在慢慢向左

      也慢慢向右

      張沫末的詩[組詩]

      張沫末

      張沫末,魯迅文學院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河北省委宣

      傳部燕趙文化之星人才。詩歌、散文詩、散文散見于《星星》《星星·

      散文詩》《詩選刊》《黃河文學》《安徽文學》《散文選刊》《散文詩》

      《佛山文藝》等170多家刊物,入選20多部詩歌、散文詩年選。

      立春,在元中都

      讓月光再清冷一點

      好更清晰地照見,這百年之后的廢墟

      和郁郁蔥蔥的另一座江山與樹木

      快馬加鞭的兵卒,懷揣著半部大元帝國的秘密

      率先跑進歷史的碑刻

      也跑入,高懸在角樓之上的

      時間之利刃

      春風浩蕩

      宮墻之上,不知名的野草幾經(jīng)榮枯

      而跑得太急的人心啊

      終未敵過,那茸茸毛草

      白頭之后,電光火石的一瞬

      多少虛構(gòu)的故事和王朝啊

      也終如,草木一秋———

      芒種

      在日復一日的成長中

      掙脫故鄉(xiāng),這個麥殼

      在陌生的城市里

      收起鋒芒,淚水,以及思念

      用心去播種另一場農(nóng)事

      柔軟或無助都不需要

      我們,是黑土地上長大的孩子

      在年復一年的漂泊中

      靈魂一點點向著大地貼近

      渴望若干年后

      能長成一株麥子

      守望南山,或沉默不語

      夏至

      檐下的春韭已收割過三茬

      前幾日還緊繃著臉的金針菜

      結(jié)束了被喚作黃花的歷史

      集體出嫁給大馬群山

      布谷鳥在林木與草場間

      傳遞著新的情話

      窗外持續(xù)干旱,灰頭土臉的云朵

      等不到地老天已荒

      刻意縮短的影子預(yù)示

      又一個輪回的開始

      白光下的灼熱

      原是一直埋伏在歲月里的暗傷

      夏至,我只能用一碗微酸的面

      祭奠,于黎明前消失的

      日久與天長———

      初秋,與一只蘑菇相遇

      告訴我,你的前世和今生

      告訴我,遺棄和挽留

      哪一種,更讓人心傷

      告訴我,那只匆匆逃走的刺猬

      背負著的,光陰與責難

      告訴我,草原留在你身上的

      處子之香

      到天邊去,到湖水里去

      到蒲公英的掌心里去

      在蘇魯灘,你經(jīng)受,千百年的廝殺與蹄踏

      千萬次與雨水賽跑

      小心翼翼接納,太陽的恩寵

      愛或被愛,只是

      長在身體里的蠱

      還有不遠處的,花香,草香,酒香

      以及,如洪水猛獸又靜若穹廬的

      塵世之殤

      冬風破

      重新認識一些事物,認識

      四季里,熟悉的山石與河流

      冬天,風與風之間,總是戰(zhàn)爭多于和平

      最后,用一場雪

      結(jié)束,漫長的對峙

      長途疲命于風中的旅人

      許多像我,又都不是我

      更多的人心如落葉,順著風跑

      偶爾挾裹一些陳年舊事

      其實,風,并不看重這些

      它們只在意,新的冬季到來時

      又有多少魂靈,僵死于追風的途中

      冬至

      多霧的冬至

      無法等到,風從身體的夾角醒來

      窗外,烏鴉的黑影持續(xù)飛過

      近距離憐憫一只麻雀的饑寒

      早已成為奢侈的回憶

      清晨,從落滿冰雪的一截松枝開始

      風努力制造或接近一場曖昧與分離

      冰清玉潔的想象溺死在濱河的瘡口

      孤獨的鷹試圖擺脫西伯利亞寒流

      霾與藍天正隔著回歸線

      尋找相似的愛與離愁

      漸遠的城市,漸遠的相知與親人

      在寒風里,瘦了又瘦

      老屋,半蹲在冬陽的臂彎

      回歸或出發(fā)啊

      都不會再是,相逢的序曲

      世間萬物皆有期限[組詩]

      代薇

      代薇,詩人,專欄作家,新聞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

      會會員。著有詩集多部,另有散文隨筆若干。曾獲

      《十月》詩歌獎、漓江出版社首屆年度詩歌特別推薦

      獎。現(xiàn)居南京。

      如此

      震驚我的,往往

      不是某個人的死訊

      而是不可逆轉(zhuǎn)

      如此司空見慣

      不值一提

      瞬間發(fā)生

      瞬間結(jié)束

      這個世界依然正常

      正常得令人心慌

      故地重游

      總有一些地方

      不可回避

      終有一列火車??客?/p>

      昔我往矣,今我來思

      還是那些花

      絢爛地盛開

      無情地凋落

      一切都是愛情該有的樣子

      越美好越短暫

      轉(zhuǎn)瞬即逝

      時間里沒有愛情

      事與愿違才是生活

      年復一年,大雪紛飛

      “就像真的有恨一樣,撲過來,卷走我,千里

      哭墳

      埋了我,這土堆和山丘”

      依舊是

      依舊是恥辱

      依舊是,泡沫的狂歡

      庸人的不朽

      個人的困境

      也是時代的

      世道人心里

      有無聲的相擁與坍塌

      我知道,是創(chuàng)傷

      讓我與眾不同

      是時候了

      “告別我曾是的,還有蔑視的、厭惡的和愛過

      的”

      那些過不去的坎

      也可以不那么痛了

      讓你難過的事

      有一天,你一定會笑著說出來

      未來的雪已經(jīng)落在未來

      冬天成謎

      突如其來的一場雪

      彌天大謊一般

      越下越純潔

      令人擔憂的消息

      在來的路上

      失語無處不在

      似乎空白

      也是另一種濃烈

      我想起遠去的年華,凝視的深淵

      “痛苦的圍巾使我溫暖”

      陸地還在,只是海水

      已經(jīng)上漲

      并不僅僅是冬天

      未來的雪已經(jīng)落在未來

      消失比存在更永久

      僧侶們在沙上作畫

      日復一日

      圖案優(yōu)美的曼陀羅

      巨大、繁復

      只為完成之后

      再將它們?nèi)磕ㄈ?/p>

      仿佛一切都不曾發(fā)生

      這是修行的功課

      用死來確認生

      用空白代替愛過

      消失比存在更永久

      如果那一天

      我喜歡的人還活著

      我希望我已經(jīng)不在了

      認知

      遠一點,我對自己說

      再遠一點

      道不同———

      不在一起笑的人

      哭也不要將眼淚混淆在一起

      鬧劇時代的狂歡

      被冷落是幸運

      失去即榮耀

      世間萬物皆有期限

      感謝離去

      良辰有時

      世間萬物皆有期限

      感謝失敗

      命運偏愛身負重傷的人

      一切關(guān)上的門都意味著

      ———打開的窗

      感謝橫禍

      那些毀滅不了你的

      只會讓你

      ———絕處逢生

      感謝孤獨

      大雨滂沱,人世倥傯

      沒有哪一種陪伴

      可以理所當然

      感謝缺席

      感謝遺憾

      感謝涼薄世間

      那一碗粥的悲憫

      冬至

      最漫長的告別

      無非一生相聚

      最緊的擁抱

      無非明知天亮就要分離

      “你的心打開,像裝滿刀子的抽屜……”

      冬天,不會比今天更加黑暗

      多少時光泯滅

      多少雞鳴狗盜風生水起

      那些家國情懷,蒼茫心事

      草木如灰

      而雨水漫長

      好人短暫

      一切如常

      秋日,如常

      看書,喝茶,澆花

      好久不見

      沒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一個朋友告訴我

      所有的問題和困惑都是道場

      當下眼前的存在,和每一個念頭

      都是你修行的地方

      閑暇的人比忙碌的人

      可能更能領(lǐng)會事物

      生命之美,無外乎白駒過隙

      忽然而已

      如常,一切如常

      便是好時光

      從現(xiàn)在起

      從現(xiàn)在起

      要對自己好一點

      對自己的頭發(fā)和皮膚

      還有睡眠和胃

      ———好一點

      生命來來往往

      太多的無常與意外

      有些事,一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

      不是所有欠債

      都可以還的

      現(xiàn)在就穿上

      心儀的衣服出門

      不要再等什么特別的日子

      活著的每一天

      都是良辰吉日

      那條著名的經(jīng)濟理論

      “蒙代爾不可能三角”

      意思是說三者不可兼得

      理解了這句話

      就懂了命運的禮物暗中都標有價碼

      馮晏的詩[組詩]

      馮晏

      馮晏,詩人,隨筆及評論作家。上世紀60年代出生,國家一級

      編劇,現(xiàn)在哈爾濱廣播電視臺工作。

      一百年以后

      一百年以后,時間是扭曲的梯子,

      廢棄了攀爬和觸摸。

      是一個人播放月光曲時,

      頭發(fā)豎起所接收到的能量。

      一百年以后,冥想變成氣流,

      低飛而聆聽。寫作是蛇蛻掉的皮。

      如果幸運,詞語可以穿過鱗。

      龍卷風襲來一只拖鞋,

      嗅覺吸附著繼續(xù)逝去的一切。

      一百年以后,恐懼留下集體潛意識,

      通過自盡的蟬。

      空門石階上閃過一只貓,

      前世偶爾驚現(xiàn)。

      我在不同醫(yī)院咳嗽,

      孤獨的轟鳴聲不時激活喉結(jié)和耳鼓。

      一百年以后,諸神在我書房走動,

      我的指甲骨灰從懸念刮起,

      苦難在記憶里卷一根繩子,

      或者拉直一根鐵絲,不停穿過……

      光線

      光線與冰凌在窗簾上交會那一刻,

      憂郁,退后一步,

      光線讓清晨像箭一樣深入,

      通常,箭與日子是平行的。

      光線讓眼睛時而半閉,

      像偷窺,或者竊聽。

      光線,治愈發(fā)炎的傷口,

      扭傷的腳踝,安全感需要恢復。

      光線解開打結(jié)的紅繩,

      曬干陰濕的裂縫,

      照亮我文字里的骨頭。

      光線使凝視低垂,

      壓住塵埃,從中感受地球引力。

      光線,來自鄰居的秀發(fā),

      高原的肌肉。

      讓一排葵花站在地平線背對我,

      像背對故鄉(xiāng),那飄移中的。

      光線加深了臉上的雀斑,

      劃分出膚色的黑白兩界。

      淡去了一扇虛掩的紅漆門

      然而,真實讓光線成了背面。

      立春

      雀鳴,讓每一根樹枝都成為一支短笛,

      去搜索吧,那些錯過時未曾啟用之詞。

      裂縫正朝我蔓延過來的那條冰河,

      立春,轉(zhuǎn)動著鑰匙。

      是時候放出被困在思想里的獅子、海豹了,

      以及沙漠、花園和蜥蜴。

      在解凍之季通往海市蜃樓的夢境里,

      人類都在潛水。

      窗外,樹杈間落成一個新鳥巢,

      翅膀還沒有從雙肩分裂出來。

      我閱讀被編織的紅柳,

      仰望嘴唇筑起的黑色空間。

      歌劇院,是一種潛能,

      從泥土深處復蘇,昆蟲交響樂。

      遠處,我聽見沙啞的靈魂騎上一只野兔,

      絨毛翻動枯草,

      穿過我獻給荒原的耳朵。

      小月亮

      ———給YR

      一顆粒子通過身體的神秘之島,

      小月亮在孔雀開屏的細骨、綠絨上照鏡子。

      臉頰越藏越深,如一葉帆影,

      攪動水霧用她微小的拳頭和細胞密碼。

      她間接經(jīng)歷過風暴裹挾雪,

      種子、谷倉和麥田,

      經(jīng)歷過母親腳下的鐵路,

      云朵、飛行和氣流,

      塵埃是她的域外。

      屋檐落下一塊瓦片碰到陸地,

      地球是一種聽力。

      她已突破一面阻礙視聽的母體軟墻,

      斷開一個圓球視角的臍帶連接點。

      摘下心中女神的一頂粉色禮帽。

      她在冬季誕生,

      成為星象,或者光芒本身。

      她脫離了比生物演變更緩慢的孕育期,

      告別了血液、肌肉筑建的紅色寺廟,

      她有敏捷,有黃種豹影,

      有提防,有透明的刺。

      她有足夠的四季、晝夜和花瓣可以失去,

      也有足夠能量揮發(fā)掉浮躁、焦慮

      以及炎熱或者寒冷。

      生活開始于她細小如針的手指,

      嘈雜和質(zhì)疑是她要面對的一種荒野生存。

      除夕

      爆竹聲連綿,直至人群的海洋

      涌入了每一扇門。

      冰川、森林和蹄印都被放空了。

      銹跡里一把銅鑰匙,

      燃起了幽藍、殷紅以及分離時的雨。

      墓碑虛掩荒野,風在舞。

      爆竹聲連綿,水晶杯里的回音長廊被淹沒了。

      雜陳與拼盤。

      風箏收回的遠思里有蓮藕與青筍。

      星光蓋著蠶豆,

      失去身體的魚頭仰首聆聽。

      碎瓦礫里的大院,

      我的西北還在。

      爆竹聲連綿,掀起爐火、瓷盤,

      祝酒的右手,

      掀起我心房纖細而輕微的小小爆破。

      此時,沉默是對視中的,

      魚刺是安詳?shù)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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