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聲
臨近己亥春節(jié)的一個黃昏,我正開車沿著膠東半島的海邊到處閑逛——希望充分利用假期的時間,散漫心情,讓自己從一個學期的忙碌與焦躁之中緩解下來。周巖打來電話,說她3月份要在朗禾空間舉辦一個小型的個展,要我寫一篇文字,展覽要用。實際上,這是幾個月前就已經(jīng)在考慮的事情。當然,那時候,只是達成了一種意向,這次看來是說定了。
周巖與我是同事。近年,也是機緣湊合,一起推進陶瓷印項目,便更加熟悉。漸漸感覺的確“人不可貌相”,周巖嫻靜安然的外表之下,有一顆對事物事理條理清晰的內(nèi)心。面對任何事情,任何情況,都看不到她慌張的樣子。不僅與老師、學生,與校外的藝術(shù)家、專家,很容易打成一片,而且,應對紛繁復雜的各類事務,張羅籌備,組織協(xié)調(diào),都很有分寸,很有效率,在團隊里成為了不可或缺的一個角色。
周巖畫油畫,本科畢業(yè)于首都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研究生就讀于著名畫家尚揚門下,有很好的師承,有很好的素養(yǎng)。但是,任何一個藝術(shù)個體,仍需要個我的修煉、判斷與選取,需要創(chuàng)作中的不斷化合與實驗,進而一步步塑造自己的語言與風格。周巖也屬于極聰慧的那種畫家,導師的文化視野、藝術(shù)理念,對畫面的塑造方式,以及對色彩的認識與偏好等等,都成為了可以汲取的營養(yǎng)。
說到底,繪畫是考驗藝術(shù)家的判斷力與想象力的一門學問。但卻要基于“題材”與“手法”這兩方面,也就是要面對“畫什么”與“怎么畫”這兩個問題。
在題材的選取上,周巖最初畫了一批有些“超現(xiàn)實”或有些“隱喻”味道的《漂流瓶》,曼妙的女子被裝在了有著闊遠的大地背景的寬口瓶中。后來,進入《飄》系列,女子或行走或浮游于有些解構(gòu)意味的虛虛實實的山水之間。近年,經(jīng)過多個階段的“漂游”,周巖最終在“風景”這一主題上安營扎寨。
風景,是人類星球上的第一“自然”。人與風景,或者說人與自然之間是密不可分的一種關系。人在自然之中休養(yǎng)生息,開發(fā)自然,創(chuàng)造著“自然”,也破壞著自然。山崖,谷壑,溪泉,在一天又一天的日月升沉之間,在四時天地的煙云變幻之間,在百代千秋的興衰更替之間,就這樣,多少王侯將相,多少村戶鄉(xiāng)民,多少游人旅者,無論親近與疏離,山岳一視同仁,無知無覺一般,一如大覺若夢的智者,始終無言靜待。
人類文明,也可以說是對自然的另外一種開發(fā)與塑造。人與自然的依存、親近、游樂,并通過文人畫手的演繹,進而有多少美輪美奐的文字記述,多少美輪美奐的圖像描繪。單說繪畫,畫家所“托跡”的主題,無非借助自然、古人、造化三者,而此間三者,又往往相互砥礪和融滲。托跡于自然山水的例子,中外古今,舉不勝舉,荊浩之于洪谷太行,沈石田之于廬山,石濤、梅清之于黃山,潘天壽之于雁蕩,李可染之于漓江,石魯之于華岳,乃至梵高之于阿爾,塞尚之于圣維克多,高更之于大溪地等等。畫家托跡于自然,筆下幻化出諸多的“景象”,或清新、灑脫,或質(zhì)樸、簡約,或蒼莽、雄渾等等,各有風貌,各具形態(tài)。
所以,畫家是面對這個世界希望“給你點顏色看看”的一群人。
所以,這群人也喜歡或者習慣于不斷地走出去看世界。
然而,畫家去“看世界”的希冀與出行,與常人有所不同。他們?nèi)ンw會異域風情,在風景里拈花惹草,讓心情在風景里蕩滌,往往以所有感官去感知新鮮的外部世界,目的則是在潛移默化中滋養(yǎng)心性,醞釀畫意,最終用畫筆訴諸于“詩和遠方”的另一番涂抹與營構(gòu)。
周巖也貪玩,喜歡游山玩水,天南地北,國內(nèi)國外。讀書時代,隨老師同學一起去陜北黃土高原寫生,去西部的甘南、青海、敦煌等地采風。一到假期,不時與家人、朋友去美洲,去東南亞,去西歐,去看看名勝,看看博物館等等。在學院里教學,每年春秋兩季都有帶學生外出寫生的機會。初春的太行大峽谷、石頭村,晚秋的燕山、長城腳下,乍暖還寒的壩上草原,乃至號稱“天然氧吧”的南國婺源,她都曾數(shù)次涉足其間。
然而,周巖寫生,卻往往貌以“寫生”的名義,面對風景,并不實境描繪,而是遵從內(nèi)心的意趣,內(nèi)心的統(tǒng)合,即使本來青翠蓊蔥的視覺“對象”,到了她的畫面上也完全成了另外一種模樣——山脈的形態(tài)僅僅是個參考,或是取個大概的輪廓;色彩也往往是顛覆性的,綠不作綠,黃不作黃,藍不作藍,而是演繹成一通的灰調(diào)子,就如一塊被歲月洗刷、留有苔痕的石頭,上面充滿了斑斑駁駁的弱橙與暗赭。畫面上,絕少有明確的紅綠藍黃。
此外,有一點,周巖的畫面之上保持了手繪的預期與偶然性并存。也就是說,在創(chuàng)作中,相對理性的技巧與“無意識”的偶然生發(fā),往往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畫面效果,往往塑造出“無意于佳乃佳”的精彩。偶然性是有意無意之間的一種呈現(xiàn),具有意外性與無法預知性,卻成為突破呆板、匠氣的一種方式。
任何藝術(shù),都因材質(zhì)不同,所呈現(xiàn)的跡痕也自然不同。筆法墨韻之于水墨,筆觸與肌理之于油畫,刀痕線劃之于篆刻,都至關重要。高妙的作品,往往與這樣具體而微的畫面“痕跡”分不開。在繪畫中,周巖往往把油彩被松節(jié)油沖刷之下流淌下來的痕跡保留下來,成為山體的一部分,使其成為“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的一種“證明”——如中國寫意畫一般,觸物興懷,涉筆成趣,并以此寄意遙深之狀。周巖識認于此,敏感于此,盡量保持畫面上隨意自然的最佳效果。
所以,她的畫,既具象,又抽象;既具物質(zhì)屬性,亦不乏精神觀照。在這里,作者與寫生對象之間完成了一個轉(zhuǎn)化。那山,已然非山,非眼前之山,非此時寫生之山,非“此岸”之山。那山,已然溢出了特定的場域,擯棄了唯美的修辭,分明掩映著“彼岸”的輝光。
工作之余,周巖也隨手畫一些手稿,說是“手稿”,其實就是一些紙上作品。周巖的紙上作品,是對沒有整塊時間搞創(chuàng)作時的一種調(diào)劑。在較為一致的尺幅里,不做繁復的造型,沒有多余的色彩,讓碳條在紙上有意而無意的勾勒與擦蹭,隨著痕跡的游走,梳理出山峰與林木的意象。畫面上,不著意強調(diào)景深,而是更強調(diào)相對二維的、平面化的意味。那畫風松松的,筆調(diào)弱弱的,碳粉輕輕劃過紙面的痕跡,絲絲拉拉的灰線,時有時無的灰黑色的團塊,有些肌理感,更接近一種“惟恍惟惚”的縹緲與迷離的意味。
近年,周巖又迷上了陶藝,并與同事和友人們一起成立了“北理陶社”。日常的瑣碎時間,周末的閑暇時光,她常常泡在陶藝工作室里,摶摶捏捏。你別說,最后燒制出來的小杯小碗,那造型,那釉色,都有模有樣——一如她的油畫,也有著那種斑斑駁駁的色感——很有點所謂的侘寂美學的風尚,很入畫畫人的眼。
其實,藝術(shù)家不過是從業(yè)于藝術(shù)這份職業(yè)的社會個體,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普通人。然而,這些無非凡夫俗子的家伙,因為藝術(shù),因為喜歡藝術(shù),便常常胡思亂想,常常異想天開,于是在凡俗的日常之外,就有了另外一種寄托。那“寄托”,是一種關乎圖像塑造的具有“物質(zhì)”與“精神”屬性的混合物,狹義上承載著“人之所以為人”的生命主體價值,廣義上則凸顯著人類創(chuàng)造文化乃至文明的意義。
可以說,周巖的作品,與她的成長經(jīng)驗、繪畫經(jīng)驗、視覺經(jīng)驗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她筆下的風景,她手中的陶藝,便是于她眼目所觀的“風景”之外塑造的另外一種“風景”。那風景,無關“社會”的痛癢,無關哲學的高深,無關生活的湯湯水水,而是遠離了那些被修飾過或修飾化的辭藻,不熱烈也不冷漠,不積極亦不消極,不艷麗也不慘淡,卻如被她固化在畫布上的風化了山川自然的“標本”一般,有著純粹而“實在”的視覺品貌,有著“崗上風來千年過”那般滌蕩著歲月的質(zhì)感。
己亥新正雪后于京城
周巖
周巖,曾用名周芫, 祖籍北京
1994年、2001年于首都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油畫專業(yè),分別獲得學士學位與碩士學位。
2006年于德國訪學。2013年于北京理工大學獲博士學位。
現(xiàn)為北京理工大學設計與藝術(shù)學院造型藝術(shù)系主任、副教授,美術(shù)學碩士研究生導師。北京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女美術(shù)家聯(lián)誼會理事。
著有《一樣的風景——周巖作品集》、《道情遺珍——中國環(huán)縣道情皮影珍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