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
自20世紀90年代起,清華大學美術學博士生導師周浩明教授就開始從事可持續(xù)環(huán)境藝術設計方向的研究。當時國內相關資料資料寥寥無幾,他只能參考大量的國外研究成果,最終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課題,彌補了國內在此領域的研究空白。
他從社會學層面和全球化視角出發(fā),結合不同社會環(huán)境、文化背景,對環(huán)境藝術設計產業(yè)在可持續(xù)發(fā)展理念下的戰(zhàn)略與具體實踐展開了全面的理論與實踐探索。試圖建立一套關于全球化背景下未來環(huán)境藝術設計可持續(xù)發(fā)展戰(zhàn)略及方法論的完整理論體系。
2003年他作為高級訪問學者赴芬蘭赫爾辛基藝術與設計大學留學兼講學。期間他對北歐設計的真諦有了全面而深入的了解?;貒?,引薦芬蘭著名設計大師約里奧.庫卡波羅等著名學者和設計師到中國政府、高校、企業(yè)合作,多次組織中國設計9幣赴芬蘭游學考察,組織翻譯、出版了關于芬蘭設計的學術著作及大量學術文章。
2016年5月,芬蘭總統(tǒng)紹利.尼尼斯托將芬蘭國家勛章——芬蘭獅子騎士團一級騎士勛章,授予周浩明教授,以表彰他在促進中芬兩國藝術、設計與建筑的交流合作方面所作出的巨大貢獻。
《設計》:請您介紹下目前國內在可持續(xù)設計領域的發(fā)展狀況。
周浩明:已經與我開始做研究時不可同日而語,慢慢在走向正軌。綠色建筑體系也可稱為生態(tài)建筑體系或可持續(xù)建筑體系,除建筑本身以外,也包括建筑的內部空間(室內)和建筑周邊的外部空間(景觀),是大概念的建筑。從設計到綠色評估,這個體系已基本建立起來,但還有待完善。全國各地有很多從事生態(tài)建筑方面研究的人,都是根據自己的專長特點、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現在投標方案或者參加競賽,基本都會提到綠色、生態(tài)、可持續(xù)這些字眼,但具體什么才算綠色、生態(tài),設計作品達到了怎樣的綠色程度就很少有人知道了。因為綠色設計是一個體系,就像生態(tài)本身是一個系統(tǒng),必須從系統(tǒng)論的角度去考慮,是一個從孕育到墳墓的過程。很多人認為我用了某一種綠色手法,整個設計就是綠色設計了,這其實是一種不全面的理解,因為當你采用某種“綠色”手法時,很可能同時也產生了一些其他負面的生態(tài)效應,如果通盤考慮下來,關于“綠色”的總得分還是有可能會降低。一個評估結果需要按總分來計算。但至少國內已經有這方面的綠色意識,這種精神是要鼓勵的,但是,在實際設計過程中到底有多少人能夠主動自覺地去做,又很難說了,尤其當涉及自己的切身利益的時候則更是如此。
《設計》:綠色建筑是否有統(tǒng)一的評價標準?
周浩明:2008年奧運會的時候有關于綠色奧運建筑的評估體系。建筑行業(yè)走的比較超前,國內外都有一些相應的標準,但是各個國家的標準也會有差異。每個國家的發(fā)展理念、具體國情以及考慮的問題都不太一樣,比如說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的情況就不同。比如現在很多發(fā)展中國家認為空氣污染不是我們造成的,發(fā)達國家早些年拼命發(fā)展造成了大量的環(huán)境問題,現在卻讓發(fā)展中國家一起承擔苦果,這不公平。再比如有些國家的森林覆蓋率非常高,他們認為他們?yōu)榇笞匀坏膬艋隽撕芏嘭暙I,但是這和他們發(fā)展與否沒有關系,因此就不能限制這些國家的發(fā)展?,F在很多國家都有了自己的評估體系,這些評估體系都是根據這些國家自己的基本情況而制定出來的,因此相互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差別,但總體目標都是一致的,那就是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環(huán)境。
《設計》:哪些國家在生態(tài)建筑上做得比較好?
周浩明:在技術方面,美國、德國、英國、日本、北歐諸國都做得比較好。生態(tài)建筑除了理念之外,還需要有技術的支撐。美國有一個稱作LEED的綠色建筑評價體系,是制定較早的一個綠色建筑評價體系,現在大家也基本上向它看齊。很多建筑會參加LEED的評估認證,根據評價指標進行打分,相對來講是比較客觀的。但這是美國的標準,是根據美國的實際情況制定的,雖然在評估指標里有一些靈活的部分,比如根據各個國家、地區(qū)的不同情況會有很多選項,但并不完全適合于其他國家。每個國家都有比較好的案例,比如北歐、美國、德國,無論從總體概念上還是實際行動上,我認為都做得比較好。
《設計》:在生態(tài)建筑設計上有哪些好的案例嗎?
周浩明:生態(tài)建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做,比如日本設計師坂茂就是從紙這種材料出發(fā)來設計與建造建筑。日本經常發(fā)生地震,震后重建是一個漫長而艱巨的任務,預制的紙建筑可以非??焖俚剡\抵震區(qū),組裝時不需要太多專業(yè)知識,只要按照組裝說明經過簡單指導就可以很快搭建起來投入使用,可以作為過渡階段的應急方式。一旦震壞的建筑得到修復或者新的建筑重新蓋起來,這些紙質的材料就可以再次回收。2000年漢諾威世界博覽會的日本館就是他用紙質材料設計的,此外他還用紙質材料設計了學校校舍、住宅甚至教堂。生態(tài)建筑的優(yōu)秀實例已經很多,但提高綠色性能的具體方法卻是多種多樣的,有的注重采用傳統(tǒng)低技術的運用,有點則更側重于現代高技術的使用,有的是從材料使用的角度去考慮問題,也有的是從人與自然的融合上去考慮問題。
《設計》:我們可以從哪些方面出發(fā),去做可持續(xù)理念之下的生態(tài)建筑?
周浩明:生態(tài)建筑是一個總體概念,實現它的途徑有很多,比如坂茂是從材料的角度出發(fā),我們也可以從節(jié)能的角度與工程師進行合作。德國人從被動式的概念出發(fā),利用太陽能、地熱能等資源。切入點很多,但如果進行評估就要算總分,而且每—項的分數都不能低于紅線。
《設計》:可以幫我們區(qū)分下低碳、綠色、生態(tài)、可持續(xù)這幾個概念嗎?
周浩明:可持續(xù)是一個總體策略,一個發(fā)展原則,是宏觀的。人類必須發(fā)展,但關鍵是我們當代人在保證自己發(fā)展的同時,不能影響后代人的發(fā)展,而事實上我們現在已經透支了大量的資源,已經開始嚴重影響后代人的生存與發(fā)展。作為一種原則,我們在做任何事情時,都要符合可持續(xù)發(fā)展這一總體理念。但是要具體落實起來就沒有那么簡單了,不同領域的人都可以通過他們自己的專業(yè)方向來實現這個目標,比如搞建筑的有建筑的途徑,搞工業(yè)設計的有工業(yè)設計的手法,搞法律的有法律的切入點。任何一個行業(yè)的人都可以從自己的專業(yè)方向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按照這個發(fā)展原則來行事。因此可持續(xù)發(fā)展是一個頂層的原則。低碳只是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的N多條途徑之一,只是一個具體的措施,即減少資源的消耗,降低碳排放。我們現在對地球最大的破壞就是資源消耗太多。在我看來綠色和生態(tài)是同一種概念,處于相同的層次,即中間層次,它們既包含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宏觀理念,也包含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的具體做法。而低碳是一種具體的做法或途徑,因此處于最低層次。
《設計》:您認為未來生態(tài)建筑的發(fā)展方向是怎樣的?
周浩明:生態(tài)建筑是一種真正面向未來的建筑,因此走向生態(tài)建筑將是建筑發(fā)展的必然。就目前的發(fā)展狀況來看,總體的趨勢是向好的。但是,我們還是必須加大宣傳的力度,讓大家能夠真正認識到自己在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潮流中所肩負的責任?,F在不論國內還是國外,都有一大批像我這樣的人_直致力于對可持續(xù)設計的研究與宣傳,我們每—次的講座、宣傳都像是當年的傳教士在傳教。我們首先需要將可持續(xù)設計的理論體系逐漸完善,再將這些知識普及給大家。有人認為,綠色建筑是一個前沿的概念,因此必須依靠高新技術來支撐,但是在我看來,就目前的狀況而言,技術并不是主要的因素,在宇宙飛船都能遨游太空的今天,技術并不是最大的問題,更何況我們還有老祖宗千百年來傳承的生態(tài)智慧可以借鑒。其實目前最大的問題主要還是觀念問題,是思想上的問題,是主觀上是不是真的想去做綠色設計這件事。一旦思想上的問題解決了,技術就不成問題了,更何況有N多條路徑可以走向生態(tài)建筑。
《設計》:2003年您在芬蘭赫爾辛基藝術與設計大學做高級訪問學者,這期間有哪些收獲?
周浩明:在一年不到的時間里,我與芬蘭的設計師包括建筑師和藝術家都有比較多的接觸,與芬蘭設計界的關系也是在那時建立起來的?,F在赫爾辛基藝術與設計大學、赫爾辛基商學院、赫爾辛基理工大學三個學校合并成了新的阿爾托大學(Aalt0 university),我原來所在的赫爾辛基藝術與設計大學就變成了阿爾托大學的藝術、設計與建筑學院。高級訪問學者同時也屬于留學性質,我一邊學習一邊給他們做一些關于中國建筑與文化的講座。所有的課我都可以去旁聽,從而了解學院的課程設置以及教學方法。其他的時間主要放在了深入實地考察實際的作品上,從建筑、室內、景觀到工業(yè)設計,同時也在圖書館查閱了有關北歐設計的大量文獻資料,圖書館里有很多我們國內所沒有的資源,我走遍了赫爾辛基大區(qū)的每一個角落,搜尋我心目中的優(yōu)秀設計,我也走遍了芬蘭從南到北的幾乎每一座城市和大量的鄉(xiāng)村,甚至還到了北歐大陸的最北端一一挪威的北角,我所去過的地方甚至比很多土生土長的芬蘭人還要多。通過這樣的方式,我對芬蘭的現代設計有了一個從表面到實質的理解。
《設計》:當您親自體會了北歐設計之后,您如何看待這樣一個流派?和國內所說的北歐風性冷淡有何不同?
周浩明:北歐設計在整個現代設計中都是一個非常著名的流派,它的形成和北歐的地理環(huán)境、氣候、歷史各方面都有關系。北歐人骨子里的理念還是和大自然融為一體。雖然他們也創(chuàng)造了很多人造物,但還是更喜歡自然。關于北歐風格的視覺特點,我覺得我還是有一些發(fā)言權的,除了在芬蘭留學時走遍北歐的實地考察,我還幾乎每年都率國內的一線設計師前往北歐考察北歐設計,通過大量的實地考察,我得到了關于北歐建筑的個人理解,我非常相信我的這些理解是正確的。北歐的建筑簡潔、現代,但室內的空間形態(tài)都相當豐富、動人。大部分建筑的室內背景以白色為主,整體干凈利落,沒有太多的裝飾線腳。但所有室內陳設的色彩卻是非常鮮明豐富的,敢于運用各種飽和的原色,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這些陳設烘托了空間的現代性格。中國講究中庸,所有的顏色都是中l(wèi)I生色調,效果圖也多是醬油色的。但是北歐的感覺是非常明快、奔放,根本不存在所謂的“性冷淡”。
《設計》:芬蘭設計在北歐設計里處于怎樣的地位?
周浩明:芬蘭和其他幾個北歐國家的情形不太一樣。冰島的地理位置很偏,去冰島主要是看原始風貌。丹麥從維京文化的角度確實與北歐一體,但從地理位置上看與德國相鄰,文化上受德國的影響也比較大。挪威有大部分區(qū)域伸向了北極圈,它的原始地形地貌山水與北歐是一統(tǒng)的,本民族的文化相對來說保留比較好。但是如果去看奧斯陸,它和西歐比較接近。挪威擁有豐富的石油資源,優(yōu)越的經濟條件也導致了他們對奢華的最求。瑞典一直是王國,比較保守?;始已y(tǒng)皇族氣質比較明顯,如果去北歐看皇宮,一定是去瑞典。斯德哥爾摩的新建筑也很少,創(chuàng)新程度不是很明顯。芬蘭是一個新興的國家,沒有太多的底蘊,所以只能跟著現代走。芬蘭以前先后屬于瑞典、俄羅斯,1917年才獨立建國。開始時整個國家比較貧窮,再加上氣候嚴酷、資源短缺和戰(zhàn)爭原因,所以首先就要解決民生問題。這就決定了芬蘭的設計首先是功能主義的。芬蘭也受到包豪斯現代主義的影響,很多國家也是在這樣的影響下走入現代,但芬蘭的功能主義多注重細節(jié)上的功能主義,西方的功能主義更多的是大概念上的功能主義,不太相同。此外,在現代化過程中芬蘭很好的保留了本民族特色,在吸收現代主義的同時,并沒有偏離自己的民族特點,而是不斷探索民族特色在設計中的表現。芬蘭現代設計的另外一個特點就是人性化。在理性中包含浪漫,浪漫中又不失理性。人性化體現在細節(jié)中,比如對人體工學的研究與應用。阿爾托設計的門把手非常適合手的把握,非常舒服。結合自然也是芬蘭設計的重要特征,用“天人合一”形容芬蘭設計也非常適合,比如他們的景觀設計,多是充分利用基地的地形地貌因地制宜的輕微改造,盡量減少人為的東西對自然的干擾。
《設計》:阿爾瓦-阿爾托為何能在國際設計領域有這么高的聲望?
周浩明: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建筑史教材中列出的現代主義建筑大師只有四位:格羅庇烏斯、勒.柯布西耶、密斯·凡德羅和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后來教材改版,增加了阿爾瓦·阿爾托。改版前的建筑史教材里,阿爾瓦·阿爾托只是北歐人情化與地方性傾向的代表人物。教材的改版充分說明了人們對于北歐設計地位的新認識。阿爾瓦·阿爾托能在當時芬蘭那么嚴酷的地理環(huán)境、社會條件下做出這樣的驕人成績,主要還是要歸功于剛才說的那幾點。他不反對理性主義,但同時一直在探索民族的精髓在設計中如何體現,如何將它們融合在一起。他做的設計非常人性化。普通的游客去芬蘭旅游感觸可能不深,因為他們只待一兩天就離開。如果想要體驗芬蘭的設計,就應該在那里住一陣子,在芬蘭的房子里面生活一個禮拜或者一個月,就會發(fā)現他們的設計在各方面都很好用。他們的設計不是讓人看的,而是讓人用的。當你了解了這些以后,再反過來看他的產品,就會發(fā)現這樣做的道理。阿爾托充分利用當地的木材,運用現代技術加工成彎曲木,當時在全世界都有人在探索,比如美國的伊姆斯夫婦,但是做得最成功的還是公認的阿爾托。芬蘭的木材屬于白木,質地較軟,必須經過科學的改性制成膠合板這樣的材料。他設計的家具利用了芬蘭的木材資源,有彈性,形態(tài)也非常現代。20世紀三40年代的設計,現在依然在生產,這一點非常符合現在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理念。阿爾托影響了一批芬蘭的年輕建筑師,他們所做的探索和西歐不同,他們延續(xù)了阿爾托的傳統(tǒng),骨子里是北歐設計,理念也很超前。2018年12月開業(yè)的赫爾辛基“頌歌”圖書館和我們現在圖書館的理念就完全不一樣。當然北歐設計的概念很廣北歐的每個國家都有不同,但總體來講是比較一致的,但我覺得芬蘭更純粹。從地理位置上看她是處在歐洲和亞洲、西方和東方之間的一個國家,自然也受到一些東方的影響。她的民族特征比較突出,但這種民族特征不是顯性的,而是隱性的。
《設計》:芬蘭的教育也是世界第一,請您介紹下芬蘭的設計教育。
周浩明:前赫爾辛基藝術與設計大學的校長庫卡波羅曾說,做設計的人如果不懂自己國家的歷史,就做不出好設計。他們對本國的歷史以及民族的東西很重視。我曾經多次去看過芬蘭的露天建筑博物館,他們把芬蘭各地的傳統(tǒng)民居按1:1的比例復制出來,在一座島上露天展出,供學生們參觀、測繪。但在國內,很多設計師在潛意識里就排斥傳統(tǒng)的東西,自然不會將這些融入設計里。所以我們在民族精神的探索方面還任重而道遠。芬蘭的設計教育非常注重動手能力,而國內比較注重思維開發(fā),所有的設計都是用電腦畫出來的。我在訪學期間觀摩了他們家具專業(yè)的高考招生。考試總共有5天,上午都考理論或其他基礎知識,下午就全部是在考專業(yè)設計,當年的考題是利用所給的材料設計并制作一個椅子。學校準備好材料和工具,要求考生在最后一天上交一個由其親手設計制作的1:1的實體椅子,最后老師們根據這些椅子判斷每個人的分數。芬蘭的中小學就有很多動手的課程,這樣的教育結果就是學生既有構思能力又能很好的實際動手能力。有時我們的構思和實際制作之間是脫鉤的,想出來的不一定能做出來,或者想的和做出來的不一定是一致的,芬蘭的這種設計教育方式很好地解決了這一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