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在蒼茫的歷史拐點,何去何從,誰能辨得分明?
——題記
在一個窯洞的木頭門額上,刻著“貢元”兩個大字。圍繞“貢元”,右、左、上分別刻著“福、祿、壽”三個小字。這是柳青當年上私塾的通道,經(jīng)過這個通道,可以上到一個有五孔窯洞的院子,那里就是柳青當年上私塾的地方。柳青八歲起在這里讀書三年。柳青上私塾這一年,大哥劉紹華考入北京大學。柳青誕生在這個并不顯得特別的寺溝村后的一百年,六月的一天,正午的陽光照著崖畔的荒草和“貢元”二字,我站在不遠處眺望這座早已廢棄的窯洞私塾,心中有一個問題:假如柳青沒有在這里讀書,他能不能走出這個同陜北黃土高原的千溝萬壑毫無二致的小山村?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讀書是對新世界的發(fā)現(xiàn),讀書,盡管是傳統(tǒng)蒙學與新式西學混雜的啟蒙教育,柳青畢竟明白了,在寺溝村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廣闊無邊的世界。
因為讀書,柳青走出了寺溝村,到米脂,到綏德,到榆林,最后到了西安。這一年他十八歲,公元1934年。1937年,是他命運轉(zhuǎn)折的一年。這一年他去北平投考大學,他想像大哥一樣,考上北京大學。不料,車行途中,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他又回到西安。這一年的11月,他考上由原北平大學、國立北平師范大學和國立北洋工學院搬到西安后聯(lián)合辦的西安臨時大學,入原北平大學俄文先修班。我想起瞿秋白。1917年,瞿秋白到北京,原本要報考北京大學,“研究中國文學,將來做個教員度過一世”,但付不起學膳費,參加普通文官考試又未考取,于是考入外交部辦的“不要學費又有出身”的俄文專修館。由于學了俄文,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下,因緣際會,后來就走上了革命道路。柳青如果早一年考學,如果考上北京大學,其后來人生道路將如何?會不會成為另外一個傅庚生?柳青顯然是對西安臨時大學和這個俄文先修班很不滿意,所以也不用心上學,后來學校要南遷,他也不愿去,就到了延安。從此,柳青成了職業(yè)的革命文化人隊伍中的一員。
柳青的大哥劉紹華是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黨員,由于經(jīng)歷過殘酷的斗爭,后來脫黨。他不贊成柳青去延安。他一心想讓柳青讀書,讀不成北京大學,就去國外留學,因此他辛苦攢下三千塊大洋,準備資助柳青去國外。劉紹華曾經(jīng)是柳青的表率和引路人,是他把柳青引上了“左傾”革命的思想軌道,現(xiàn)在他對這個已經(jīng)長大的弟弟的選擇無能為力了。柳青后來說:“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绷嗳パ影策@一年是1938年,他二十二歲。柳青選擇了自己的道路,柳青也被歷史選擇。書把柳青帶出了寺溝村,左翼的革命的書也把柳青帶上了左翼的革命的道路。柳青延安時期的朋友、我黨著名的文藝理論家林默涵評價柳青說:“柳青是一個作家,但首先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绷嗪髞淼奈膶W道路,他的創(chuàng)作,無論是短篇小說還是長篇小說,無論是散文還是特寫,放在新文化運動以來的百年歷史中看,放在大的思想文化背景中看,都帶有鮮明的左翼革命文學特色,他的代表作《創(chuàng)業(yè)史》,更是社會主義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
回望紅色延安時代和建國以后的社會主義時代,柳青無疑是延安時代和社會主義時代作家中的一個閃光的代表性人物,他的作品也是這個時代的閃光的代表性作品。百年回望,柳青和他的作品,當然是這一百年中最閃耀奪目的那一批作家和作品,你無法回避,無法繞過,更不能忽視和輕視?;赝@一百年,你必能看見柳青,他在歷史的深處,也在歷史的高處。
活了六十二歲的柳青,大約在五十歲以前,主要是跟文學打交道,讀書也是讀文學書或讀與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的書多一些。五十歲以后,他經(jīng)歷了殘酷的“文革”歲月。五十四歲以后,他開始大量地讀歷史書。讀中國歷史,讀世界歷史,重點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的德國史和蘇聯(lián)史。1971年,陪伴他的大女兒劉可風借來美國記者威廉·夏伊勒寫的《第三帝國的興亡——納粹德國史》,該書1965年由中國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漢譯本,系內(nèi)部發(fā)行,柳青看完后對劉可風說:“爸爸非常感謝你,看了這本書,是我晚年的一次享受?!绷嘧x過斯大林女兒斯維特蘭娜·阿利盧耶娃寫的英文版《致友人的二十封信》,1978年5月,北京外文書店的同志到北京朝陽醫(yī)院病房看望柳青,柳青問能否找到斯大林女兒斯維特蘭娜·阿利盧耶娃寫的《僅僅一年》英文版本(中文譯本1980年9月才由外文出版局出版)。北京外文書店的同志很快給他找來,他拿起就放不下。陪同看病的大女兒劉可風回憶:“他頭朝墻躺著,兩手捧著,不大翻身。我不時給他蓋蓋被子,倒水,催他吃藥,我發(fā)現(xiàn)他眼淚大滴大滴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流,枕巾上已經(jīng)濕了巴掌大的一片。平時,我看書總是不斷給他講講感想,尤其是托爾斯泰的作品,他會認真地指撥我。這次,他幾乎不允許我提起這一話題,一放下書,便給我重復《僅僅一年》的內(nèi)容,他痛斥斯大林和蘇聯(lián)的一些政策造成社會主義國家的許多荒謬現(xiàn)象?!鼻嗄炅嘣?jīng)是斯大林熱烈的崇拜者,晚年的柳青因為讀了一些歷史書,對斯大林本人和斯大林主義有了新的認識。晚年的柳青,雖然時時躺在病床上,但他的思想?yún)s飛得很遠。
正午的陽光強烈地照射在刻有“貢元”二字的木頭門額上。曾經(jīng)的私塾早已不是私塾,石箍的窯洞看來也很久沒有人住。這個柳青讀過的私塾在寺溝村最里邊,放眼看去,周圍十室九空。我有一個疑問:人都去了哪里?一問,說是青年人多外出打工,留下的人大都搬到了公路邊居住。柳青當年是讀了書開闊了眼界才走出這個小小的曲曲折折的山溝的。據(jù)我看到的資料,柳青最后一次回寺溝村是1942年初,他二十六歲。后來他還回過寺溝村沒有?這是一個問題。
柳青是走遠了,心飛得更遠。
——選自《延河》201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