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辰
弗羅茨瓦夫大學主樓夜景
來波蘭的第一年,我在弗羅茨瓦夫大學的孔子學院教漢語。
因為是中文系畢業(yè)生,我到孔院后的第一項任務是為漢學專業(yè)的本科生教授中國文學課。
即便是說漢語的中國人,學習中國文學也未必容易,用英語教波蘭人學中國文學就更難了。但從學生到老師的轉變,著實讓我又驚又喜。我暗暗發(fā)誓,要以此為契機,讓大學四年的學習發(fā)揮作用。
我每次上課前最發(fā)愁的,就是講什么。中國文學的內(nèi)容太多,但適合學生現(xiàn)有漢語水平的文段又太少了。我常常因為備課而陷入無盡的困惑,只好從各種材料里尋找靈感。
由于西方人對中國文化存在理解上的固有障礙,深入淺出尤為重要。給大學一年級的學生講《詩經(jīng)》時,我不是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開始的,而是把意思更簡單明了的“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作為第一講。
在此前的語言課上,學生們已經(jīng)學了一些最基礎的漢字。他們知道數(shù)字、日期以及“不”的意思,此時再告訴他們“見”是“見面”,“如”是“好像”,“兮”是無意義的感嘆詞,整句話的意思就容易理解了。
我還到網(wǎng)上找了這首詩的歌舞版。雍容的舞蹈,朗朗上口的曲詞,中英文字幕,再加上反復吟唱,學生們很快加深了對這首詩的印象。第二次上課的時候,一個中文名叫安心的女生甚至主動唱給大家聽。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一個金發(fā)碧眼的西方女孩唱《詩經(jīng)》,還唱得那么深情而美好。
這些波蘭學生都是漢語專業(yè)的初學者,我不能要求他們對古文有深刻獨到的見解。我只希望他們基本理解古文傳達的理念,知道古漢語和現(xiàn)代口語有不少區(qū)別,開始對中國的文學產(chǎn)生興趣。
那個學期,我講了《關雎》《碩鼠》《芣苢》《靜女》《氓》等千古名篇,還給他們留了一個小作業(yè),談談對“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這句話的看法。學生的回答千奇百怪,但談到最多的,是男女平等。用西方現(xiàn)代的視角來看中國周代的文學作品,真是一種激烈的文化碰撞。
后來我們講到了《論語》。因為他們在孔子學院上課,所以對孔子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愫。不過,跟洋學生解釋儒家思想可不容易。比如?!熬印边@個詞就很難翻譯,只能姑且翻譯成“Gentleman”,或者“Person of Noble Character”,但這些都不能準確表達“君子”本身的意思,只得通過具體的例子進行闡釋。
此時,學生們的中文水平已經(jīng)小有提高,只要稍加點撥,他們就能理解“吾日三省吾身”“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薄耙娰t思齊”“溫故知新”這樣的古語了。
隨后是老子、莊子。學生們特別喜歡老子,大概是因為他說過“無為”吧。什么都不做,是全世界學生的心聲。有的學生甚至把老子像作為臉書的封面照片,別的學生在下面回復:我最喜歡的哲學家。
而莊子呢,學生們最感興趣的是他和惠子“吵架”。特別是關于“魚之樂”的那篇小短文,不難理解又意趣盎然。比起拘泥的惠子,學生們自然鐘情超然物外的莊子。自由、灑脫、睿智、獨立,這是西方年輕人追求的生活理念,所以,他們愛老莊勝過愛孔孟。
講解諸子百家的文段時,我會滲透一些文言虛詞的知識。其、之、夫、也、乎……這個過程很枯燥,很多學生中途就放棄了。而那些永遠閃爍著的好學的眼神,成為我認真?zhèn)湔n的莫大動力。我希望在他們的漢語水平更高時,能借助這些基本的虛詞知識,讀懂最簡單的古文,或者半文半白的文章。
同樣的方法,二年級從漢朝講起,三年級從宋元講起,從一年級到三年級,從先秦到現(xiàn)當代,在卷帙浩繁的中國文學中,我架起一葉扁舟,拾起捧捧清波,為洋學生打開了一扇“中國文學之門”。
很難想象一個金發(fā)碧眼的西方女孩唱《詩經(jīng)》,還唱得那么深情而美好。
在孔院的一年里,我們組織了大大小小幾十場文化活動,其中最盛大的,就是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一年級為數(shù)不多的男生居然組成了一支樂隊:一個人彈鋼琴,一個人打架子鼓,一個貝斯手還有一個吉他手兼主唱。我非常驚訝,但驚訝之余又覺得在情理之中,因為波蘭是一個極其熱愛藝術的民族。
樂隊選擇的曲目是我在課間放給他們聽的《斑馬,斑馬》。這首中國歌的曲調容易上口,歌詞也沒那么難。學生的自主性很強,我除了偶爾問問進度,排練的內(nèi)容和時間都由他們自己掌控。
我放心地把排練交給學生們,開始準備自己的節(jié)目。我和一個中文名叫易居的波蘭男孩合唱電影主題曲《小幸運》。易居很有藝術修養(yǎng),在演唱之前,我和他一起排練了好幾次,從頭到尾,他事無巨細地指導我,什么時候開始演唱,什么時候走向舞臺中央,什么時候眼神交流,所有步驟他都了然于胸。一邊驚訝于他做事的認真程度,一邊驚訝于他對音樂的感受力,這一切我都望塵莫及,無限感慨。
當?shù)貙W生在中文課堂上
到了“春晚”那天,弗羅茨瓦夫大學禮堂集結了全城的中國人,對中華文化感興趣的波蘭人也紛紛擁向這里。高朋滿座,座無虛席,每個節(jié)目都贏得了熱烈的掌聲。
在波蘭的第二年,我在弗羅茨瓦夫大學讀經(jīng)濟學研究生。一邊讀研,我一邊在當?shù)氐臐h語機構繼續(xù)教漢語。
書法課上,波蘭學生用毛筆寫字
學生用毛筆給筆者作畫
有的學生甚至把老子像作為臉書的封面照片。
這一年,我開始接觸形形色色的漢語學習者。最小的學生是兩歲大的小男孩,他的家長和中國有生意往來,認為中國的未來無可限量,便希望孩子從小學習漢語,在成年之前說一口地道的中國話。
可是這個孩子實在讓人頭疼。他坐不住,到處跑,還總是搞破壞,一會兒興高采烈,一會兒大哭大鬧。我的耐心經(jīng)受著前所未有的磨煉。最初,他意識不到自己在上漢語課,但一年多過去,三歲多的他開始用波蘭語問我:“樹”用中文怎么說?“?!庇弥形脑趺凑f?
年紀最大的學生,是一位已經(jīng)過了波蘭退休年齡的老人。他今年66歲,能說流利的俄語和英語。他從60歲開始學習中文,已經(jīng)考過了HSK(漢語水平考試)三級,希望不久的將來能考四級。在中國,很難想象一個60多歲的老人會從零開始學一門外語。他是“活到老,學到老”的踐行者,這句話也是他的座右銘。
學歷最高的學生,是弗羅茨瓦夫大學英語專業(yè)的語音學教授,他覺得中國的書法充滿了藝術感,富有無盡魅力。他說,書法在美學上讓人感到愉悅,他想學習如何正確地使用毛筆,寫出自然的形態(tài),哪筆粗,哪筆細……
與此同時,他也想學著說中文。因為他有語言學的背景,所以學起來會容易一些、專業(yè)一些。他不著急,覺得學20年也沒關系,只要最終能說得流利就行。至于我的其他學生,有的想去中國旅游,有的希望保持漢語水平,有的為了挑戰(zhàn)自己,有的打心眼里覺得自己上輩子就是個中國人……每個人有不同的訴求,我也從中知道,教學一定要有針對性。
如今,我已經(jīng)在弗羅茨瓦夫教了兩年半的漢語。這兩年半里,我教過來自波蘭、烏克蘭、白俄羅斯、丹麥、韓國等國家的學生,累計超過150人。
在波蘭教漢語,面對一群迥異的洋學生,真的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