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陽的光輝斜著伏在車廂里她的手背上。殘舊的公交緩緩往前走,像頂著千斤重的空氣拼命往前擠。慢走速停的車廂蕩啊蕩,蕩得她紅了眼眶還不止,偏要讓眼淚拍的一聲漾開在手背上才甘心。她早該有這心理準備的,只是沒料到這一天來得那么突然,那么湊巧,讓她還沒有投入畢業(yè)的喜悅當中就掉入悲痛的泥沼,最后一面,最后一刻,她再也沒機會趕上了。還記得月初,汽車開動的時候,車站被蒙蒙雨幕覆蓋,如果她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歲月若能從頭,她想她會拋開一切,在那個人身邊再多待一個月,或者一天,即使是一分鐘也滿足了。
暮色漸重,她的心情漸沉。母親第一次接過她身上的包,沒有熟悉溫和明朗的面容。暮色壓住了平日小孩的歡聲笑語和大人們閑聊時的輕松自在。只有一路的沉默和彌漫整個院落的逼仄空氣。母親領著她穿過長廊,走向爺爺?shù)姆块g,一路上她低下頭,掩蓋著眼眶濕腫的樣子。
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兩張小床,分屬兩位老人家,散發(fā)濃濃歷史的味道。木頭凹枕,缺角水杯,磨得光滑的木手杖,還有那根老牛鞭。唯有他,不見往日的矍鑠,沒有沉重的喘息,只是靜靜地、一動不動地躺在冰涼的靈柩里。
她只是默默的哭,忍著不哭出聲。她只是悄悄地用衣袖檫一下眼淚,倔強地不想讓人知道她在哭。
一切葬禮形式都是悄悄地,下葬也是在夜深時刻悄悄舉行的,不敢大張旗鼓。她知道,這時恰逢政府推行嚴抓土葬,實行火葬政策的高嚴期,為了保全爺爺?shù)氖?,這個保守的大家庭在夜里趕往爺爺?shù)纳笾?。夜里的月光亮得人心惶惶,空曠的田野,滲透著某種近于哀悼的氣氛。稻谷貌似一夜之間成熟了,飽滿的稻粒謙遜地低下了頭,田埂兩邊的,伸出身子來,被匆忙的腳步撩起,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在夜里顯得尤為明顯;也有不結粒的,高高地抬起頭,在風中東搖西晃。誰也說不清花朵和果實,哪個更有價值。然而所有的果實曾經都是鮮花,但不是所有的花朵都可以成為果實。自古及金,多少人,能實現(xiàn)英國作家史蒂文森所說的,很甜美、很耐心、很可愛、很純潔地活到太陽西沉。
一大串腳步在一片平地停下,路邊的野草嫩苗被鐮刀給整齊活,夜幕中,一株株一棵棵倒下,鋪就一地悲涼。打火機伸出火焰的舌頭來,一伸一縮地,冥錢被舔燃,火勢蹭蹭地向上爬,墓地的凄涼頓時更清楚地閃進眼里來。近處遠處,熟悉的蛙聲,各種不知名的小動物的鳴聲,頗襯那哀樂。
她一言不發(fā),莊重而冷靜地看著靈柩漸漸落到黑洞里。一抔抔土啪的一聲蓋在棺木上,她的眼淚隨著一抔抔土掉下來,模糊了視線,記憶中那個硬朗的爺爺模模糊糊似站在她的淚幕中......
爺爺好像天生就是犁田老能手。田地是農民的命根,耕種第一道工序就是犁田,省略這一步,再肥沃的土地也長不出糧食。作為家中唯一會這項技能的爺爺,義無反顧的成為播種的掀幕人。拉上他的老伙伴,農耕時節(jié),田野便是他與牛共舞的天堂。光著上半身,亮出黑黝黝的臂膀,冒出滾滾汗珠的后背在陽光下閃出一片亮色來。身穿寬松的短黑褲,脖子掛一條泛黃的白毛巾。爺爺扶著犁,左晃右擺,揮舞著牛鞭,時不時吆喝著趕牛,喝口水就能把吆喝聲拉得老長老遠。那牛也知趣,低著頭,奮力地拉著犁。一老人,一老牛,一片天。稻土順著犁刀拱上來,翻卷出去,在陽光的舔吻下,散發(fā)糧食的清香。爺爺累了,他便知他的老牛也疲了。于是,田埂上多了兩個身影。黃土頑皮地貼在長滿大皺紋的腳踝上,竟毫無違和感,仿佛生來如此。農村的每一輩都在為發(fā)家致富辛勤勞作,即使是耳順之年的老一輩也還不能踏入退休養(yǎng)尊之殿。一個老人犁田多辛苦她無法描述,只是每年大豐收的時候,她知道誰最欣慰。
人會送別很多東西,也會有一天,被送別。她的記憶里,爺爺在的地方,老牛必在。找不到爺爺,不在牛棚,就在后山坡那水草豐美的河邊。是那老牛先走的,盡管爺爺擠出錢找來專業(yè)的醫(yī)生,最后連奇怪的偏方也用上了,老牛還是兩腿一蹬走了。也是那一天,爺爺閑置下來了,每天坐在牛棚附件的芒果樹下。那里原是有一堆嫩草的,風吹日曬,終是枯槁了。他靜靜地,出神地望著,常常能坐上一整天。路過的都疑惑他在看什么,想什么,但好像都明白他在干什么。
蕓蕓眾生,總有人將福蔭寄望于亡魂。與其說這是迷信,是封建習俗的殘余,倒不如說是一種美好的期待。爺爺下葬后,家里請來神婆,望告以陰間之事。神婆也配合演出,極盡所能說美事。吃得飽,穿得暖,一切聽起來滑稽倒也是讓親人心安些。神婆還很神奇的說起爺爺大孫子的事,讓大家感覺“說得準”又感慨血脈飄零。爺爺?shù)拇髮O子是她堂哥。大家叫他“啞路”,她也跟著叫他“啞路”。大家待他是不一樣的,心疼卻無能為力。她那可憐的堂哥,有話說不出,有話聽不見,穿得整整齊齊,長得白白凈凈,討喜的外觀越發(fā)讓人心疼。他本該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將來會成為負責任有擔當?shù)母赣H。一場病,一包錯誤的藥,毀人一生。命運無常,事已至此,唯有唏噓。年歲漸長,這包藥的后遺癥愈發(fā)明顯,他的神經已不同常人。意外總在不經意間發(fā)生。那一天,他謎一般就在大家眼皮底下消失不見。找神婆,貼尋人啟事,登廣告,有隱約的去向就集體往那奔,沒去向就兵分幾路,四處打聽,能想到能做到的都做了,可是他就像故意玩捉迷藏一樣,存心不讓人找到他的蹤跡。是生是死,至今成謎,爺爺?shù)膾炷?,失落至今?/p>
有人說,對歲月的回憶永遠比他們在一起生活時更加美好,所以才會有那么多的錯過,那么多懷念。但是,懷念很沉重不是嗎,懷念的,你永遠觸摸不到。上帝很吝嗇,只給親人一次緣分,走掉了就沒有了。好好珍惜,下輩子,愛與不愛,都不會再見。
一落一生又一年,一死一生一輩子。我們都是走在天堂與地獄之間的路人,有人飛向天堂,也有人掉落塵世。每個生命的輪回,都會有生命給新生命讓路。爺爺去世后不久,他的第三個曾孫降落人間,帶給這個沉悶的家庭新的氣象。
落日余暉,溫暖新生。爺爺,你在天堂看到了嗎?
作者簡介:邵偉萍(1997-)女,漢族,廣東茂名人,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本科生,主要從事漢語言文學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