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小時候的一張照片,在一片花海中,父親抱著我,我的手里攥著一朵璀璨的小花,我笑著,父親也笑著。
然而,后來因為那件事以后,我與父親總是擰巴著,我擰巴著,父親也擰巴著,我們就這樣擰巴了半輩子,直到他永遠(yuǎn)離開我。
“你不是我的親爸爸,是嗎?!”
那是我5歲時的除夕夜,全家20多口子人都到姥姥姥爺家過節(jié)。我和舅舅家的女兒小莉因為比誰的燈籠漂亮而爭執(zhí)了起來,推搡中她突然說:“臭美什么呀,再美你爸也不是你的親爸爸!”“誰說我爸不是親的?”“我爸說的!你親爸爸在你還沒出生時就死了,你爸因為不能生育,所以才娶了你媽!你是遺腹子!”
我突然間覺得很委屈,我沖進屋里大聲地問:“爸,什么叫遺腹子?你不是我親爸爸,是嗎?!”
父親愣在那里,周圍的人都愣在那里,半晌父親才恍惚地問:“是誰告訴你的?”“是她!”我指著小莉說,“她說是舅舅告訴她的!”
那晚,父親的拳頭始終攥著,臉色鐵青。
“你們再逼我,我就離家出走!
因為長年在姥姥姥爺家生活,我與父親愈發(fā)地生疏起來。從那以后,我拒絕叫“爸爸”,拒絕叫與父親有關(guān)的親戚,因為我覺得我們之間本無牽連,我甚至拒絕參加父親家族的一切聚會,包括春節(jié)。
記得那是我上初二的大年初三,一大早爸媽便來到姥姥姥爺家接我,因為要如邀去伯伯家做客。為了表示我的態(tài)度,我借機和鄰居姐姐去買東西,直到中午才姍姍而歸,沒想到爸媽還在四處找我等我。我靈機一動,假裝肚子疼,就勢蒙頭躺倒在床上。媽說:“不然,咱們走吧,不用等她了。”父親不動,也不說話。就這樣僵持了十幾分鐘,我脆弱的神經(jīng)終于繃不住了,我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們不要逼我了,再逼我,我就離家出走!去找我的親爸爸!”
父親被我的行為激怒了,他說:“不去就不去吧!只是你想好了,以后,我也不給你去開家長會了!”
“你們別再鬧了,大過節(jié)的!”母親掩面而泣。
我開始哭,嚎啕大哭,為我不幸的母親,更為我自己。
那年父親家族聚會的照片里,別人都是一大家子人,只有父親形單影只地站在角落里,落寞至極。
“好兒,只要你能幸福!”
日子就這樣磕磕絆絆地過著,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我回到父母家。然而相對平靜的日子只過了兩年,也就是在我24歲那年,父親突然得了癌癥,醫(yī)生說,父親的癌癥與他長期的壓抑不無關(guān)聯(lián)。
父親第二次手術(shù)后,醫(yī)生說,父親的腸子已經(jīng)脹破了。
父親被推回病房,他的拳頭始終攥著始終攥著,仿佛要攥出血來了,但他始終沒有哼過一聲。他對著淚流滿面的母親說:“你出去一下吧,我有話要對她說?!?/p>
病房里死一樣的沉寂,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沉吟了半晌兒,父親艱難地說:“玥玥,我不行了,我對不起你!我確實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但如果,不是因為20年前那個除夕夜發(fā)生的不愉快,我們本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下去。但,但爸也是凡夫俗子,很多時候也抗拒不了世俗。讓你受委屈了,爸請求你的原諒!你能像小時候那樣,再叫我一聲‘爸爸嗎?”兩行清淚從父親干枯的臉上潸然而下。
“爸!”我一下子跪倒在父親的病床前,淚如雨下。
我突然意識到,父親的拳頭在20年前,他完全可以狠狠地教訓(xùn)小莉的爸爸也就是我的舅舅,然后瀟灑地離去。然而,為了那個大家庭的所謂和諧,父親選擇了隱忍!這一忍,就是一輩子!
我涕泗橫流,我悲憤交加。
接下來的日子,父親的生命進入倒計時,我們反而都平靜了許多。一個灑滿陽光的上午,父親的情緒格外好,他把我叫到病床邊,掩飾不住地說:“玥兒呀,你覺得小賓怎么樣?”“是伯伯家的小賓嗎?”“是??!”父親的眼里放著光“小賓是個好孩子,也只比你大3歲,關(guān)鍵是,雖然你們是表兄妹,但因為爸的這層關(guān)系,其實你們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
“爸!”我一下子哭了出來?!昂毛h兒,爸已經(jīng)跟小賓說了,他對你印象挺好的?!薄鞍郑銊e說了!女兒對不起你!”我極力想制止父親,但父親此時卻仿佛煥發(fā)了無窮的生命力:“爸對你放心不下啊,好玥兒,只要你能幸福,別人怎么說爸都無所謂!”
一瞬間,我屏住呼吸,時空仿佛凝固了一樣。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兒時那片無邊無際的花海,我拿著一朵璀璨的小花,笑靨如花地奔向父親,父親把我高高地舉起,我們的笑聲久久地久久地回蕩。
父親說:“玥兒,我們回家吧!”
我說:“爸爸,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