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說起王方晨，我總覺得他好似一塊泰山石，底座瓷實，周圍峻峭，厚重而不失輕靈。

王方晨跟我淵源頗早。初相識，是在2001年南國《紅豆》雜志上。拿到樣刊，記得有篇小說前，放了一張作者照片：一個胖瘦適中的男子站在一輛坦克前。身為軍人的我，先被軍綠色坦克上紅艷艷的軍徽吸引，再看作者簡介，遂記下了他的名字——王方晨。

2004年春，我們成了魯院高研班第三屆同學(xué)，坐第一排，同桌。他上課專心，筆記記得細(xì)。不善言辭，也不湊熱鬧，飯局上很少見他。即便同學(xué)四個半月，我們了解也不多。上課前的十分鐘，坐到一起，也免不了聊幾句，好像都與創(chuàng)作有關(guān)。他給我談他的創(chuàng)作計劃，還拿一些小說題目給我看，我被他與中外名著同題的小說，驚駭?shù)貌铧c掉到桌底下：《紅樓夢》《活著，并要記住》《魚王》《八月之光》《兔子回來了》等。與他看似憨厚的長相極不相符，倒是那大而幽深的眼睛，讓我看出了暗藏的狡黠。

同學(xué)們幾乎每晚都有飯局。五·一前后的一天，我從外面回來吃飯時，空曠的食堂只有幾個人，看到王方晨不奇怪，他很少參與聚會，即便去，也是各刊編輯請他吃飯。而這次讓我吃驚的是王方晨不是獨自一人，他跟一個跟他長著一樣深眼睛、寬腦門的小男孩頭頂頭共用一個餐盤。

有同學(xué)就笑著說，方晨，兒子來了，也不帶到外面撮一頓，還只打一份菜。方晨憨憨一笑，說，不夠吃再要嘛。同是出身于鄉(xiāng)村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吃飯時，又忍不住再瞧他父子倆，他們不說話，仍然頭頂著頭，不多時，錚亮的盤子吃得干干凈凈。

有天，方晨說，清麗，給我篇小說吧，《時代文學(xué)》知道我在魯院，讓我向同學(xué)們約稿。于是我欣然弄筆，一周內(nèi)寫了一個短篇小說《造紙廠》。后來他還為東北一家雜志搞了一個魯院專輯。樣刊寄到，我們班有七八個同學(xué)的作品赫然在目，暗想方晨人緣不錯。

即便如此，方晨仍然很少跟大家在一起喝酒。他安靜地在宿舍寫稿，在書店轉(zhuǎn)，有時一個人坐在花園里的涼亭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后，他就成了我的作者。他的中篇小說《水洼》，經(jīng)我編后，被《小說月報》增刊轉(zhuǎn)載。五萬多字的《斷指記》也是頭題發(fā)表，副主編、評論家殷實說，此作者要抓住，他深諳紅樓之精髓，用詞典雅，寫透了女性之間的內(nèi)心風(fēng)景。這些年，我還編發(fā)了他的短篇小說《親密的白生》《夏季口令》《我是一個兵，來七……》等，有寫老兵的，有寫抗日的，有寫戰(zhàn)亂時代尋常百姓生活的。

短篇小說《親密的白生》，寫的是殯儀館入殮師的故事。他在電話中給我談了構(gòu)思。說實話，這樣的題材我有些猶豫，可是我確信什么樣的題材他都能寫好，便讓他放手寫。果然，稿子來后，很快發(fā)表。

回想2015年9月，我們有幸再次成為魯二十八“回爐班”同學(xué)。十一年了，說沒變是假的，我們上課都得戴眼鏡了，可也沒大變。我們?nèi)匀粓允刂鴫粝耄灰徽勎膶W(xué)，立馬忘了時間，經(jīng)常為某一篇文章爭得臉紅耳赤。

有天，《啄木鳥》雜志請王方晨和同為山東作家的同學(xué)宗利華做客，他們帶著我跟杭州女作家方格子等同學(xué)去編輯部玩。編輯老師講雜志社的用稿要求時，我感覺離我有些遠(yuǎn)，便走了神，低頭看手機。方晨推了下我，悄悄說，那類作品你肯定能寫的，要跟自己挑戰(zhàn)。

剛出編輯部，他忽然提議咱們?nèi)タ赐幌隆吨袊骷摇返耐诵堇暇庉嫃堷P珠老人吧。我們一行人猶豫了，沒人說話。方晨又說，老人家退休多年了，我們?nèi)タ此?，她會高興的。大家竟不約而同地點頭說，該去。

坐在沙發(fā)上的張鳳珠老人，滿頭白發(fā)，穿著紅毛衣，聲音溫潤而柔和。她說，當(dāng)年，她是從一堆稿件中發(fā)現(xiàn)王方晨的，她退休已二十年了，王方晨只要進京，都會來看她。他們?nèi)缫粚δ缸恿奶?，從話語里我們知道，王方晨的工作、生活，很多事都向老編輯匯報過?；丶衣飞?，方格子不停地說，組長，你心真好。王方晨笑笑，說，老人對我也很好。

有一次，紅學(xué)專家、原魯院副院長王彬老師給我們上完《〈紅樓夢〉敘事學(xué)》后，帶著我們?nèi)タ床苎┣凵白∵^的舊址。當(dāng)時天也冷，還飄著雪花，一大半同學(xué)都沒去。

我們先到崇文門原蒜市口的十七間半故居后，站在冷風(fēng)中，望著幾間破舊的房子請王院長給我們講。穿得少的同學(xué)實在冷得不行，溜了好幾個。我也想回，即將去的大觀園、黃葉村我不知去過多少次了，正在猶豫，看穿得也很少的方晨正在專心地聽著，一點也沒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便提醒他，要不回去吧。他搖搖頭。

我們踩著積雪又到了北京第二實驗小學(xué)，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克勤郡王府，曹雪芹那會兒叫平郡王府。當(dāng)時的小平郡王福彭，是曹雪芹的表哥。曹家被抄之后，曹雪芹一度住在這里?？饲诳ね醯暮蟠?，習(xí)慣把西邊的平郡王府稱為“西府”，把東邊諾尼的貝勒府稱為“東府”。曹雪芹和平郡王福彭是親戚關(guān)系，曹雪芹定居北京時就經(jīng)常在東西二府走動。當(dāng)年曹雪芹經(jīng)常在東府和西府之間流竄，因此有紅學(xué)家認(rèn)為，這里便是《紅樓夢》榮寧二府的原型了。還有人推測說，小平郡王福彭就是《紅樓夢》里北靜王的原型。聽完王院長講解，我興致盎然地拿起手機拍園子，拍影壁、內(nèi)門、寢房、后罩房，王方晨則打趣，回去就后悔了吧。

我在京生活二十多年，到大觀園去了無數(shù)次，可這天走進大觀園時，心里還是大大地驚喜了一番。樹上片片梅花雖然是塑料的，可上面有雪，我們幾個女同學(xué)不停地拍照，王方晨遠(yuǎn)遠(yuǎn)看到我們拍照，有時也會小跑著湊到我們中間，一個勁兒地說，好看，一定好看。

到植物園紅葉村曹雪芹故居，大家隨意轉(zhuǎn)了一回，就出來喝茶，方晨半天才來，身上還沾著雪花，不停地說，很有收獲呀。

那一回學(xué)校組織看芭蕾舞《安娜·卡列尼娜》，他跟一個安靜的女人坐一起，我們先是驚異，因為他從來不單獨跟女同學(xué)一起玩，都想逗他。我們還沒開口，他忙解釋說，那是他對象。我們起哄，后來才知道山東人愛把妻子或丈夫叫對象。

快結(jié)業(yè)時，他為選房子的事要提前回家，跟我們幾個同學(xué)在一個女同學(xué)屋里聊天。其中還有一個男同學(xué)，念起他給一個女同學(xué)寫的詩，于是大家都開玩笑，說起了班里某某喜歡某某，某某暗戀某某。于是有人就問坐在一旁不說話的王方晨，說你喜歡誰？王方晨非常害羞，半天說不出話來。大家都逼著他說，他顧左右而言他，最后說，我喜歡你們每一個女同學(xué)。大家不依，他吭哧半天，還是不開口。有同學(xué)笑著說，這不是玩笑嘛，又不是要你娶到家里。他說，要不我給大家唱首歌吧。

他唱的什么我記不得了，但我們集體唱的是《送戰(zhàn)友》。當(dāng)唱到“送戰(zhàn)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時，集體放聲大哭。我們還沒緩過勁兒，他忽然冒出一句：“我那個剛寫的短篇發(fā)《天涯》第一期了。”好像跟我們的情緒隔了十萬八千里，“眾人皆醉”他獨醒。我們都愣了一下，有人指著他，又氣又笑，說不出話來。

英國作家普利切特說：“除了天賦之外，首要條件是，心中要有寬廣而專一的目標(biāo)：只有強大的信念，強大的不信，甚至強大的自負(fù)，才能創(chuàng)造一流的作品?！?/p>

王方晨確是如此。大家聚會時，微信中，他的思緒總會時不時逸出大家話題外，內(nèi)容只有一個：他的創(chuàng)作。有時，一篇被選的文章。有時，僅一個剛寫就的片斷。發(fā)完，不幾天，又發(fā)一段，說，這個比上次好些了。

過去的這些年，我一直在為王方晨的成績感到由衷的高興?！缎≌f選刊》茅臺杯年度頒獎大會，王方晨的短篇小說《大馬士革剃刀》獲獎。又一陣，看到方晨站在了《小說月報》百花獎的頒獎紅地毯上。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評獎中，《大馬士革剃刀》一路沖到短篇前十，讓人給他捏把汗……他寫《公敵》《老大》《新狂人日記》《老實街》《X》《背后》……

有陣子，朋友圈不見他了，原來他閉關(guān)三十五天，寫完了一個四萬多字的中篇。聽說還規(guī)劃了十年創(chuàng)作計劃。四個長篇，名字更嚇人——《老九》《無物》《好色賦》《缺德》，題目費猜疑，但可見立志創(chuàng)作偉大小說的王方晨仍是雄心勃勃。

當(dāng)然王方晨本職工作也干得好。當(dāng)專業(yè)作家時，寫稿，給孩子做飯，接送孩子上學(xué)，一個都沒耽誤。后來調(diào)到濟南，出任副主編，把《當(dāng)代小說》編得風(fēng)生水起。我特別喜歡看他主持的那個“當(dāng)代小說四季評”欄目，可以說是文壇上一道絕妙的風(fēng)景。

讀王方晨長篇小說《老實街》時，看到特立獨立的未婚媽媽鵝恣情任意的一生，忽想起他在女同學(xué)面前害羞的樣子，不禁會心一笑。

當(dāng)讀到他看到兒子小時的照片就心情愉快地寫作的那篇散文時，又想起了那個傍晚他父子頭頂頭在食堂吃飯的畫面來，真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