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正康
一
“唉,老鄉(xiāng),忙著呢?”
聽到伍小小的問話,老鄉(xiāng)停下鋤草的活,將手里的鋤頭立成一根筆直的桿,雙手擱在鋤把頂部,半個身子就這樣斜著依了上去,似乎不這樣依著他就站不穩(wěn)似的。鋤把、身體、地面,伍小小笑了起來,這活脫脫不就是一個慵懶的直角三角形。看著開心的伍小小,老鄉(xiāng)不但沒有一絲笑意,眉宇間的皺紋迅速走動,瞬間凝成一個大大的問號,但伍小小沒注意到。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老鄉(xiāng)的站姿與太陽光形成四十五度角的立體畫面上。老鄉(xiāng)臉部溝壑堆疊出的滄桑感,以及亮晶晶的汗水縱橫,歲月的痕跡就更加的鮮明,這樣的人文形象以前伍小小只在網(wǎng)絡(luò)或是畫冊上見過,沒想到此刻就站在眼前。驚喜之中,伍小小迅速從包里掏出相機,嚓嚓就是幾下,當他滿意地將相機裝進單肩攝影包,習慣性地拍了拍剛才忙著拍照沾在休閑褲上的紅土時,那老鄉(xiāng)眉宇間滄桑的褶皺夾雜上些許的不悅。
“你來這山旮旯做哪樣?”
“我來搞扶貧。”
伍小小的話并沒有引起老鄉(xiāng)的多大興趣,他從上到下,一副不信任的眼神,把伍小小身上的碎花襯衫,淺色休閑褲以及一塵不染的休閑款皮鞋掃了個透徹,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知道扶貧要搞些哪樣?”
“帶領(lǐng)白新巖人一同走上富裕路。”
“你會種地嗎?”
“不會?!?/p>
“你知道咋種地嗎?”
“不知道?!?/p>
“這也不會那也不知道你還想帶領(lǐng)我們白新巖人一同走富裕路,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說完,老鄉(xiāng)不再理會,掄起鋤頭埋頭鋤起草來。
“唉,不是,老鄉(xiāng),我真是來帶領(lǐng)大家走致富路的?!?/p>
“真的?”
“真的。”
那好,老鄉(xiāng)重新放下鋤頭,一屁股坐到了伍小小腳跟前道路邊的雜草上,指了指他旁邊,“來,坐坐坐,我聽聽你要怎么帶領(lǐng)我們走富裕路?!?/p>
伍小小看了看沾滿泥土和灰塵的雜草,搖了搖手,“沒事,我還是站著了?!?/p>
“哦,我忘了,你的衣服是干凈的?!崩相l(xiāng)似乎才明白似的,又重新站了起來,提著鋤頭,將鋤把橫支在路邊的土埂上,屁股隨即坐了上去,他又指了指旁邊干凈的石頭,“來,坐這兒,這兒干凈。”
老鄉(xiāng)指的石頭個頭不算很大,冒出地面,高出土層二十來厘米,頂部還有些平整,平整的頂部呈灰色,但那絕對是石頭的本色,入眼看不到絲毫的灰塵或是泥土,這確實是個歇腳的好地兒,伍小小感激著,毫不猶豫地坐了上去。
“呀——”
伍小小的屁股剛落到石頭上就驚叫著,像被針扎了一般跳了起來。老鄉(xiāng)開心地笑著,提起鋤頭,又重新下到地里,在他準備揮鋤之前,他對伍小小說:“小伙子,要想帶領(lǐng)我們走富裕路得有本事,還要拿出點實際行動來,不是喊喊口號我們就能富裕的?!?/p>
從小生活在大城市的伍小小抬頭看看炎炎烈日又看看那塊石頭,才知道上了這位老鄉(xiāng)的當,但他又不明白老鄉(xiāng)的話是什么意思,如果自己不拿出實際行動,大老遠的跑這窮鄉(xiāng)僻壤做什么?老鄉(xiāng)埋頭鋤著草,不再理會伍小小,滿肚子委屈的伍小小也不想理會這位刁鉆的老鄉(xiāng),徑直往白新巖走去。
白新巖不大,也就二十來戶人家,附在一座大山的中部,遠遠看去,整個村子像極了人腹部的肚臍眼,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再放眼,滿山的石頭,那一片片耕地嵌于中間,就像貼在城市某幢大樓上的狗皮膏藥,極大的不協(xié)調(diào)。退耕還林政策不是早就實施了嗎?為什么這些山上的地還讓種著?伍小小不解,要是這些地退耕后,整個村子掩映在綠樹叢中,該是何等的漂亮。要想干出一番成績,還真讓我來對了地方,伍小小想。
進入白新巖,雖說村道上的泥濘大部分已被曬干,但時不時還會有一個個小陷阱,伍小小小心地往前走著,時而小步,時而跨大步,時而又躍著跳過去,他有些慶幸,要是下雨,還真不知腳該往哪里踩。修,這路必須得修,不然,僅環(huán)境衛(wèi)生這關(guān)就過不了。伍小小口干舌燥,他想找一戶人家喝口水,可走過一間又一間房子,都是家門緊閉,鎖兒把門。這么熱的天,怎么就沒個人呢?伍小小有些埋怨,又有些不甘心,他繼續(xù)沿著彎彎曲曲的村道,繞上繞下,除了圈里哼哼著的豬和悠閑著在房前屋后覓食的雞外,還真一個人也沒找見,不論老人或是小孩。伍小小有些氣餒,用濕紙巾擦著臉部、脖子間肆意流淌的汗水,再掏出手紙輕輕擦了擦柿子樹下比剛才那塊石頭還干凈的石板,又用手背試了試,確信溫度不高了才坐上去。
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伍小小都坐出了瞌睡也還不見個人影,無奈的伍小小只得起身回鄉(xiāng)政府。剛至村口,嗒——嗒嗒——嗒嗒嗒……密集的雨絲讓他有些猝不及防,他順勢鉆到旁邊的門檐下,想借大門上方的屋檐來避一避。站到門前伍小小才發(fā)現(xiàn)這門沒上鎖,再細看,連門扣都沒一個,當然也就鎖不了。從門陳舊的程度看,應(yīng)該有些年紀,絕不亞于爺爺?shù)哪挲g,伍小小想,不然,那門板、門框也不可能到處寫滿滄桑。雨越下越猛,伍小小不由得往里挪了挪,身體剛碰到那扇上了年紀的門,只聽“吱——”的一聲,門輕輕開了一條縫,透過縫隙,伍小小看到這戶人家的院子有些大,一眼望進去,有種看不到頭的困難。院子都這么大,日子應(yīng)該過得殷實,但轉(zhuǎn)念伍小小又疑惑了起來,如果日子過得殷實,門不應(yīng)該這么滿目滄桑,因為門是一個家的臉面,是一家人對外的象征。
啪——
正想著,一塊瓦從頭頂?shù)袈湎聛恚o挨著伍小小的左肩落下,伍小小雖沒受傷,卻受了驚。隨著掉下來的那塊瓦,如注的水流傾瀉而下,任伍小小怎么躲,也無法避讓,他只得冒雨沖進去,這樣做雖說身上被淋濕了,但不至于濕透,而且還不用擔心剛才那樣的危險。
沖過院子,躍上廊檐下,伍小小差點摔倒在地,他躍上來的時候沒注意,正好踩到一堆桃子皮上,桃子皮早已發(fā)黑,那樣子應(yīng)該擱置三到四天之久,經(jīng)伍小小這么一腳,驚起不少小蟲,那些小蟲像是被惹惱了似的,一只只圍著伍小小。伍小小咧了一下嘴,提起腳趕緊往一旁移,邊移動腳步邊抖落身上的雨滴。
“有人嗎?”
伍小小連問了兩遍都沒聽到回應(yīng),他不由得四處打量,這一打量,推翻了剛才的猜測。這家人的日子過得應(yīng)該不殷實。瞧這院子,是大,可全是土院,在這個連續(xù)降雨的夏季,早已泥濘不堪;院子右側(cè)算是廚房,三面墻和屋頂被熏得漆黑,正面無墻無門更無窗,通透得一眼就能掃清里面的鍋碗瓢盆;左側(cè)是豬圈,像人走累了似的,東倒西歪,一頭巴掌大的小豬在爬著圈門;自己所站的正屋,伍小小看不清全貌,就迎面這堵墻,應(yīng)該是后補的,除了留個門洞外,全用大磚歪歪斜斜地堆碼起來,不粉刷,不裝飾,透過絲絲縷縷的蛛網(wǎng),當時的用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再放眼看剛才站的地方,門框早已歪斜,連著門框的墻也被歲月磨得高高低低,一派荒涼。
“有人嗎?”伍小小再次提高音量問。
沒人回答,除了雨聲,伍小小還聽到了機槍的掃射聲,接著是一連串的吶喊聲,他撅著屁股往里瞅了瞅,光線很暗,一臺二十一英寸大的電視正在播放著電視劇《雪豹》。天上下著雨,伍小小出不去,又看不到主人,他就站在門口看起了電視,才看了兩分鐘,就插入了廣告,伍小小剛要收回自己的目光,不成想從一側(cè)的黑暗里走出一個人,把伍小小嚇了一跳。這人二十來歲的年紀,比伍小小高出一個頭,差不多一米六八的高度,圓臉,皮膚黝黑,身體還略顯壯實。他像沒看到站在門口的伍小小似的,丟給他一陣餿臭的風,就站到了廊檐邊下,緊接著是跟雨一樣響亮的撒尿聲,憋了很久的樣子。在尿線變成滴后,他連打了幾個顫,最后滿臉愜意地轉(zhuǎn)身回屋,就在他要進屋的那一瞬,又是一陣汗液的餿臭,伍小小不自覺地捂起鼻子,但還是發(fā)出一兩聲干嘔。
“小老鄉(xiāng),你父母呢?”伍小小問這話的時候,那人早已進了屋,又歸隱進了黑暗里,要不是伍小小親眼看著他進去,根本不相信里面有人。
“守山了。”
伍小小驚愕之間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那家里還有其他人嗎?
“二哥,二——哥——”小老鄉(xiāng)扯起嗓門,聲音像打雷,待他的喊聲過后,伍小小沒聽到任何回應(yīng)他的聲音,他從黑暗里傳出聲音,“沒人,你待會兒再來?!?/p>
“這是什么態(tài)度?”伍小小強壓著怒火,緩了緩,用極柔和的聲音對他說,“你二哥不在我問你也成?!?/p>
不等伍小小把話說完,小老鄉(xiāng)又丟了一句出來,“不要問我,今天不歸我管?!?/p>
伍小小剛要問,身后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他轉(zhuǎn)身一看,門框門架全倒了,伍小小愣了愣,驚慌地說,“小老鄉(xiāng),你家大門倒了?”
“我不是跟你說了嘛,今天不歸我管?!?/p>
“那歸誰管?”伍小小驚愕。
“我二哥。”
“你二哥呢?”
“你煩不煩,我咋知道,不要影響我看電視。”
雨似乎被這“砰——”的巨響聲給嚇到,驟然間停了,剛才還黑沉沉的云也跑得沒了影,天又湛藍了起來,只有伍小小的心情,還像剛才的黑云一樣沉重。
二
回到鄉(xiāng)政府已是夕陽西下,伍小小倒在床上一動不動,身體不能動,但腦子卻飛快地轉(zhuǎn)著,今天怎么竟遇到些怪人?伍小小想不通,那老鄉(xiāng)怎么就不相信他的話呢?不但不相信,還那樣捉弄他。這小老鄉(xiāng)與怪老鄉(xiāng)相比,伍小小更無法理解小老鄉(xiāng)的行徑,自家的門倒了,他竟還那樣麻木不仁。
吃晚飯的時候,伍小小把自己遇到的情況跟杜朝江聊了起來,杜朝江也是一名駐村干部,只是這個月被鄉(xiāng)政府抽來扶貧辦公室?guī)兔?。他聽后,哈哈大笑起來,你把這杯酒干了,明天我?guī)阏以颉M矍斑@杯酒,伍小小似信非信,他不喜歡喝酒,特別是高度酒。在城里他們喝的是啤酒或是紅酒,剛到鄉(xiāng)上那天他就是喝這種酒喝趴了,沖著那股難受勁,他發(fā)誓不再喝酒了,那天杜朝江就告訴他,不要把話說絕了。如今,為了能找到癥結(jié)所在,他還真得違背自己的誓言。
杜朝江還真說話算數(shù),第二天一大早就帶著伍小小出發(fā)了,但去的不是白新巖,而是杜朝江所駐的那個村。幫我找原因怎么跑這兒來了?正當伍小小疑惑的時候,杜朝江已在一塊地邊席地而坐,熱情的與老鄉(xiāng)攀談著,那融洽的談話、爽朗的笑聲,就連他們吹出的煙圈似乎也帶著笑意、帶著歡快,他們聊著耕地的面積,所種的莊稼,及莊稼的長勢,杜朝江和老鄉(xiāng)一起估算著秋天的收成,時不時,他還給老鄉(xiāng)提出建議,明年改種哪些經(jīng)濟作物收成會更高。臨走,老鄉(xiāng)一再挽留,晚上一定要到家里喝酒,那誠懇的樣子,就像在挽留一個親人。
“你們村的人對你真好?!蔽樾⌒「袊@著。
“那當然,我都掏出一顆心了,他們能不對我好?”
“我對那老鄉(xiāng)也是掏出一顆心了呀,還陪著一臉誠懇的笑,他倒好,給我個下馬威。”
“我告訴你,要想得到村民的信任,就要彎下身子,豎起耳朵,做他們的知心朋友,讓他們感覺到你與他們之間沒有距離,他們也才會跟你講實話,不然,你去了也是白去?!?/p>
晚飯是在村上吃的,只要見到杜朝江,無論老少,都熱情邀請,伍小小不知該選擇哪家的時候,杜朝江決定去建檔立卡戶家吃,那檔卡戶一聽杜朝江來吃飯,高興著叫媳婦燒水,杜朝江堅決說那只雞可不能殺,得讓它下蛋,下次來的時候才能吃上炒蛋。村民滿臉羞愧,前次那筐雞蛋你都不吃,還會指望未下的蛋?杜朝江笑著說,我要是吃了,這群小雞還不得來找我麻煩?說罷,杜朝江與那檔卡戶一起笑了起來。杜朝江不讓殺雞,也不讓炒肉,就著一碗青菜,一個煳辣子蘸水,外加一碗炒花生米吃了起來。吃飯間,杜朝江和那村民聊著養(yǎng)的雞、豬,栽種的萬壽菊及收成,一起規(guī)劃著來年的打算。他們之間談話的語氣像朋友、像親人,好多時候更像家人。伍小小羨慕起這份融洽。
“怎么樣?有收獲嗎?”回家的路上,杜朝江邊打著嗝邊問伍小小。
“跟君一天行,勝上十年學,佩服,真的佩服?!?/p>
伍小小說的是真心話,那一夜,輾轉(zhuǎn)在床上,看著窗外這輪明月,他久久不能睡去。“吃農(nóng)家飯,喝農(nóng)家水,學農(nóng)家語言,才能掏出農(nóng)家人的心窩窩話。”這可是伍小小用兩杯酒向杜朝江換來的寶貴經(jīng)驗。天微微亮,伍小小就有些急不可待的起床洗漱,然后到街上逛了兩圈,才在一個狹小的巷道里找到杜朝江所說的那家賣迷彩服的小店。小店的招牌懸掛的是:迷彩服專賣店,但店門緊閉,伍小小看了看表,時間還早,店主怎么可能起這么早,要在城里,服裝店一般九點左右才開門營業(yè)。買迷彩服不是為了效仿杜朝江,伍小小所帶的衣服確實不適合下鄉(xiāng),穿著那樣的服裝,即便你跟老鄉(xiāng)們坐在一起,也不禁會生出一道鴻溝。
瞧這身迷彩服,瞧這頂草帽,要不是皮膚白了點,還真像那么回事。杜朝江端詳了半天說。伍小小在鏡子里照了照,還真有點那么回事,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伍小小開心地笑了。這次出門伍小小可學乖了,他直接朝田間地頭走去。杜朝江告訴他,在這樣的季節(jié),在這樣好的天氣里,村民都忙著在地里薅鏟,家里不可能留人,伍小小又學了一招。
穿過羅家灣,就進入了白新巖的地界,那塊種著花生,差不多七八分面積的地塊里,有一個老鄉(xiāng)正在靠下面地埂邊弓著腰鋤草,伍小小剛要開口打招呼,突然想起杜朝江的話,“彎下身子,豎起耳朵,做他們的知心朋友,讓他們感覺到你與他們之間沒有距離?!蔽樾⌒∠碌降乩?,沿著兩塊地的中界線,一搖一擺往下走。
“大哥,這羅松(花生)長得真好喲!”走近那個老鄉(xiāng),伍小小改了稱呼,杜朝江說過,爺呀、叔呀、嬸呀的,比你那句老鄉(xiāng)要來得親切,讓他們也聽著實在。他不但注意到稱呼的更改,還把昨天剛學會的農(nóng)家話給活生生搬了出來,要不是杜朝江告訴他,他怎么可能知道當?shù)乩习傩瞻鸦ㄉ凶髁_松。
“怎么又是你?”老鄉(xiāng)直起腰,才轉(zhuǎn)身,第一眼就認出了伍小小?!安唤欣相l(xiāng),改大哥啦?不錯,沒種過地還能知道這東西叫羅松?!?/p>
在老鄉(xiāng)抬頭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伍小小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就是昨天捉弄自己的那個人,伍小小在心底暗自慶幸,幸好自己沒在路上站著瞎咋呼。慶幸之余,伍小小聽出來了,那老鄉(xiāng)前半句有絲絲敵意,但后半句,語氣里含著濃濃的笑意。
“這塊地也是你家的?”伍小小岔開話頭,以一種驚訝的語氣跟老鄉(xiāng)套著近乎,同時也開始了他的工作,“這么大塊,給有一畝的面積?”伍小小說起了白新巖方言。
“別得,就八分,”老鄉(xiāng)態(tài)度和諧了起來,“你沒栽過莊稼,咋知道這種東西叫羅松?”
“還不是向大哥你學的?!蔽樾⌒〔粌H學著“討好”老鄉(xiāng),還學起老鄉(xiāng)濃濃的口音。
聽著伍小小濃濃的家鄉(xiāng)話,那老鄉(xiāng)笑了起來,指了指他,“要得,學得倒真快,有幾分白新巖人的味道?!?/p>
“瞧大哥你說的,以后我就天天住在白新巖了,能不是白新巖人?”伍小小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撕開,遞了一支給那老鄉(xiāng),并給他點上,然后自己也叼起一支。
“你也抽這種煙?”老鄉(xiāng)深深吸了一口,從嘴角抽出來驚奇地問伍小小?!拔乙詾橹挥形覀冝r(nóng)民才抽這種煙。”
“哪個說?這煙很帶勁的。”
“我就這感覺,可他們硬說是我小氣,不舍得抽好煙才撒的謊,我告訴你,”那老鄉(xiāng)輕輕拍了拍伍小小緊靠著他的膝蓋,“抽起他們發(fā)的那種名貴煙,我覺得味道淡淡的,像沒抽一樣?!?/p>
“對對對,我也是這種感覺?!?/p>
伍小小隨聲附和,其實伍小小根本不抽煙,昨天跟著杜朝江下村才開始學的,也才學會了兩句行話,這包煙也是早上臨出門時才買的,想不到還真管用。與老鄉(xiāng)從香煙這條脈搭上了線,頓時知音般親切了起來。伍小小與老鄉(xiāng)席地而坐在花生地邊的埂子上,借著香煙,越談越起勁,就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在一通攀談里,伍小小才知道他竟然就是余小龍,白新巖的村小組長。
晚飯是在余小龍家吃的,他燉了一盆豬腳肉招待伍小小?!靶值埽翘煳夷敲磳δ?,罵我祖宗沒?”
“余哥,瞧你說的,怎么可能罵你?”
“那天我做得是有點過,哥在這給你賠不是了?!闭f著,余小龍給伍小小搛了一塊黃黃的豬腳肉,“我就這脾氣,最看不起那些端著架子下來的人,要是你今天還叫我老鄉(xiāng),以后別說理你,就是放屁也不會朝著你?!?/p>
余小龍的直爽,伍小小笑了,當他把那塊豬腳肉放進嘴里的時候,濃重的泥腥味使那塊肉卡在嗓子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想吐出來,但頓了頓,沒有吐,而是堆起一臉的笑意問,“余大哥,有沒有辣子和醬油?”
“唉喲,你也有這口味?”
余小龍樂顛顛的去搞了一碗青辣椒和半碗醬油,在他的熱情勸酒下,伍小小硬著頭皮喝了兩個小碗的高度白酒,他醉了,就在他臨倒下的那一刻,余小龍爽朗的笑聲和對他夸贊的聲音縹緲而來,兄弟真行呀,跟我對味。
伍小小緊緊抓住這份喜悅,美美地醉了過去。
三
伍小小是在余小龍的幫助下進駐白新巖的科技活動室的?;顒邮以诎仔聨r的最上面,難怪伍小小來的那天沒有發(fā)現(xiàn)。活動室是磚混結(jié)構(gòu)房,在這群石頭房中間顯得鶴立雞群,且門口水泥鋪起來的院子要比整個白新巖任何一家的都要大,都要平??萍蓟顒邮抑挥幸粚訕牵萦腥g,最寬的那間是活動室,里面擺放著幾張歪歪斜斜的桌椅,上面堆滿了灰塵;左側(cè)是一間小面積的辦公室,里面有兩套辦公桌椅,落有少許灰塵,應(yīng)該偶爾有人進來過,右側(cè)跟左側(cè)這間一樣大,里面有張床架,余小龍吩咐媳婦過來打掃過,空空的床架鋪上被褥,一個簡易的宿舍也就出了模樣。場院左側(cè)是廚房,鍋碗瓢盆都有,只是東倒西歪落滿灰塵;右后側(cè)是廁所,旁邊的一枝樹杈斜生出來,將廁所掩映在了下面。讓伍小小喜歡的還是樓梯直通樓頂,不用爬山,就能讓自己的目光盡情馳騁在廣闊的山川原野。再美的風景,伍小小顧不得欣賞,得乘著早晚,村民們在家的時間,完成進村入戶信息數(shù)據(jù)采集工作。
在入戶之前余小龍就作了交待,他家地里的活兒剩得太多,乘著好天氣,得先忙兩天,叫伍小小放心大膽的去收集,如果遇到什么問題,可以來找他。伍小小知道,余小龍這話里有試探他的成分,但他能理解。
此次采集,不僅要了解家庭成員信息、收入情況,還要采集房屋照片,每間房屋至少要有六張,作為科學鑒定房屋安全等級的參考資料。每到一戶人家,伍小小都要仔細觀察整間房屋的狀況,里里外外樓上樓下的拍照,對有裂縫有松動有局部險情的墻壁、屋面、梁柱等,他還近距離多拍上幾張。拍照是伍小小的老本行,哪里要拍,哪里不拍,哪里要多拍,他心中很有數(shù)。讓他頭疼的就是收入情況的采集。信息采集的第一戶人家是余永能家,他的家里擺著彩電、冰箱,正當伍小小笑著夸獎他們小日子過得不賴時,余永能媳婦一下子悲情地哭訴起來。
“伍兄弟呀,你是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從娘家借來的,那時我生老二的時候,母親過來招呼我坐月子,看著家里什么也沒有,買點菜回來,過不了兩天就壞了,做出來的菜,一頓吃不完,才放到晚上,我吃了,肚子拉得要死,差點害了老二。母親心疼我,就叫我兄弟把家里的冰箱借過來使幾天。母親是個電視迷,坐在家里沒事的時候,只能大眼瞪小眼,為了好打發(fā)時間,她又叫我兄弟將電視也送了過來。前兩天我就催老倌,要他把這些東西拉去賠我娘家,可他就是叫著忙忙忙,也不知他一天瞎忙些哪樣,為這事,我們還吵了不少架呢?!?/p>
“你這婆娘,在胡說些什么?!庇嘤滥軇e過臉,生起氣來。
“我說的不是實情么?這么些年了,我哪個時候敢說句話,今天要不是伍兄弟在,不知道這事情還得憋多久,我告訴你,你還不趕緊把這些東西送還我娘家,要是讓我媽受著夾板氣,我告訴你,有你好受的?!?/p>
“你再說——”余永能嗖地站了起來,揚起手,撐著一臉的怒色,逼視著妻子。
見余永能怒不可遏的樣子,那女人倒也機靈,“唰”的一下,竄到了伍小小身后,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指著余永能,不是么,家里有哪樣東西不是從我娘家借來的,你有本事到你媽家拿兩件我瞧瞧。
“臭婆娘,找死不撿日子?!?/p>
余永能隨手拎起凳子,就在他手里的凳子要砸過來的瞬間,伍小小迅速抓住凳子,放到地上,把怒不可遏的余永能按了坐到上面,然后,顧不得安撫自己那顆怦怦亂跳的心,就掏心掏肺地勸說、調(diào)解起來。還好,余永能兩口子還算明事理,在伍小小的勸解下,終于心平氣和地坐了下來。
走出余永能家,伍小小還能聽到自己怦怦狂跳的心,他摸了摸胸口,艱難地一步一步朝著宿舍走去。別看伍小小是七尺高的男兒,膽兒就如他的名字小小一樣小著呢。上初中那會兒,有一天下午,上課鈴聲剛響,后排的兩個同學不知為啥吵了起來,還越吵越激烈,最后竟動起了手,高個子同學把矮個子同學摁在桌上,用長條凳子像砸核桃一樣使勁地砸頭,血濺得伍小小滿身都是,就連敞開的文具盒里也裝了滿滿一盒血,從那以后,伍小小最怕看到人打架,只要雙方提高語氣,他就會嚇得腳癱手軟,剛才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能站起來勸阻。想起剛才余永能拎起凳子時氣憤的樣子,伍小小的腿更軟了。
躺在床上,伍小小思索著余永能家發(fā)生的一切,心在一陣一陣的痛。這過了半輩子的日子,什么也沒掙到,借冰箱、借彩電,連院里跑著的那只老母雞、豬圈里躺著的那頭老母豬竟然也是外借來孵小雞、下豬崽的。老天,那家里到底什么東西才真正屬于那個滿臉滄桑的余永能?伍小小的鼻子不由得酸楚了起來,這樣一個四口之家,月收入還達不到五百,他們的日子是怎樣過的?
“唉——”
伍小小長長的、深深地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自己這聲哀嘆是為了余永能還是為了自己。此時的他還真不知道,這次主動請纓下鄉(xiāng)的做法到底對還是不對?
那一夜,伍小小怎么也睡不著,極少向母親問候的他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電話是母親接的,那聲音充滿了喜悅、激動,不等伍小小說話,她就嗒嗒嗒,說出好長一串,問伍小小睡哪兒?每天吃些什么?強調(diào)他別喝生水,有沒有早餐吃……伍小小都這么大了,母親還像關(guān)心未懂事的孩子。這要是擱以前,伍小小早把電話掛了,可今天他沒有,他耐心地聽著母親的叮囑,這時,他竟然覺得母親的這些嘮叨很溫暖。等母親叨叨完,他把自己入戶的情況跟母親說了,聽著如今社會,農(nóng)村竟然還過著靠借來生活的日子,母親驚愕之際也啞然了。
伍小小家在城里算不上特別大富,但也可以說是中上水平,憑借著那個米線廠,日子過得相當殷實,全家人吃穿不愁,一年還有不少存款,加之父母又是愛投資的人,利用閑錢不斷投資房地產(chǎn),一間兩間,一宗兩宗,財富越積越多,如今的伍小小可是個貨真價實的“高富帥”。在他的生活里根本就不知道“苦”字是怎么寫的?想要什么買什么,以前他喜歡狂購衣服,從他愛上攝影以后,但凡出一款新相機,他都要第一時間買回來,下來之前,他才買了一架四萬多的航拍機。買航拍機本打算要在年假時節(jié)踏遍祖國的大好河山,不成想廖阿姨與母親的談話讓他徹底改變了主意。
“他廖姨,兒子回來了嗎?”
“唉,還沒呢,聽說在鄉(xiāng)下幫那些村民脫貧,估計還得一段時間?!?/p>
“你還真舍得?”
“沒什么舍不得的,什么事都讓他鍛煉,以后也才好來接班嘛,不然,像小小那樣,你能把米線廠交到他手上?”
長時間的寂靜,伍小小沒聽到母親再說話。母親這么要強的人,竟因自己而被人噎住,伍小小羞愧難當,一氣之下,竟也報名下了鄉(xiāng),這有什么難的,不就下個鄉(xiāng)搞個扶貧嗎,值得那樣炫耀。想著以前自己的種種,再想想余永能一家,余永能妻子的哭訴似乎又回響在腦海,伍小小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生活了。
入戶開展信息采集工作在持續(xù)進行,伍小小發(fā)現(xiàn),差不多三分之二的人都在哭訴自己日子的艱辛,偶爾有個家電,也都是向親朋好友借來的,那他們的日子——
唉,伍小小嘆了口氣,他實在不忍往下想。
就在此刻,村民周清遠火急火燎地闖了進來,“小伍兄弟,這可不公平,家里一有電視、冰箱就說是借來的,那我家的也要重新改一下,我家的電視、冰箱也改成是從孩子他外婆家借來的,理由嘛,就安成他老娘疼閨女?!?/p>
周清遠直言不諱、明目張膽的話讓伍小小驚愕了,半天才說,“周大哥,這采集數(shù)據(jù)不是鬧著玩的事兒,不像村里這些小孩的過家家游戲,這可是很嚴肅很認真的問題。”
“小伍兄弟,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憑哪樣一到我家你就要用細篩來濾,你也不想想,村里的大戶余永能家別說粗篩,就是用大眼的榔篩也篩不過,你硬把他家說得窮吧啦嘰的,為哪樣我家的收入還達不到他家的一半就不可以說成是窮人?”
“周大哥,說話可要憑良心?!边@時伍小小的腦海里又想起了余永能拎起凳子就要砸他妻子的場景,那場面清晰可見,伍小小的腿嗖的一下,就如棉花一般又軟了起來。
“小伍兄弟,這話應(yīng)該是我說,你一個外鄉(xiāng)人,莫不是吃了他堂哥余小龍家的豬腳肉就把他的親親戚戚都判成窮人?”
周清遠的話語讓伍小小生氣,心底是生氣,但還不能表露在臉上,這是杜朝江對他的忠告。他整了整臉部因生氣而有些僵硬的肌肉,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周大哥,你放心,如果真是那樣,我一定改過來?!迸R走,周清遠還丟下一句話,“小伍兄弟,你別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嘎。”這句意味深長的話讓伍小小心底生起一股難于言狀的怒火,這股怒火就像白新巖那一個個被鑲嵌進墻體的石頭,想發(fā)卻發(fā)不出來。
周清遠走了,但他的話就像繭一樣,緊緊包裹著伍小小,讓伍小小無法呼吸。
四
貧困戶的精準識別需要“火眼金睛”,其實說到底就是一顆良心,一顆嚴格按照程序不折不扣辦事的公正心,這顆公正的心才是最明亮的眼。這是杜朝江曾對伍小小說過的話。
這些天,伍小小就是被這句話困擾著,他感覺自己沒有偏袒,可周清遠及一部分人卻不這么認為。他要如何做他們才相信?眼前的茫茫群山給不了伍小小答案。
“嗡——嗡嗡——”
航拍機帶著伍小小亂麻般的思緒,時左時右、時上時下的飛舞,“入戶先看牲畜圈,看罷裝修看家電”,有牲畜有家電,可要用什么方法來判斷?越想,伍小小的思緒更亂了。
“小小叔,你是開飛機的?”
一群孩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伍小小后面?!安皇??!蔽樾⌒]有任何表情,而且這兩個字說得極像石頭的質(zhì)地。
“那飛機怎么上天的?”孩子們沒有感覺出伍小小的冰冷,嘰嘰喳喳地嚷嚷著,“小小叔,能讓它再飛一次嗎?”
伍小小抬起頭看著這群孩子,一雙雙好奇、無邪的大眼睛全放在航拍機上,臉上的驚喜、驚奇絕不亞于當年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哥倫布,自己怎么就把火氣帶到這些孩子身上了?心底生出絲絲歉意,他嘆了口氣,說:“這是無人機,你們看,想讓它飛哪里,只要輕輕摁一下這顆按鈕就成?!闭f話間,飛機已飛到空中,整個白新巖清清楚楚展現(xiàn)在孩子們眼前。
“這是我媽,我媽在仰著頭看飛機呢?!苯杏鄮浀暮⒆悠疵聊焕锝泻爸皨寢尅獘尅?/p>
“余帥,別叫,你媽看不到我們?!?/p>
余帥剛要說什么,卻被余智偉驚喜的叫聲給吸引了過去,“唉唉唉,這是我家,是我家,你們看,我爹在用新買的砍豬食機砍豬食。”
“余智偉,那機子是什么時候買的?”
“上個街天,我爹帶我去街上買的?!?/p>
“那你家的電視、冰箱、洗衣機呢?是去外婆家借的嗎?”
“不是,是我爹買的,小小叔,你看,在后院的草垛旁還有我爹的三輪摩托車呢?!?/p>
航拍機從一個個屋頂飛過,孩子們驚喜地嚷著、叫著,就是在這些叫聲里,伍小小得出了一個肯定的結(jié)論,周清遠沒說假話。伍小小生氣了,還不是一般的生氣,按下按鈕,收回無人機,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離開,在這樣一個刁鉆古怪的村子里絕對弄不出什么鬼名堂來。
“小小叔,咋不看了?”
“小小叔,我還沒看到我家呢?”
“小小叔,再讓我們看一下嘛?!?/p>
孩子們求著伍小小,生氣的伍小小只顧著收拾,當他裝好機子準備背包要走的時候,一雙雙無辜、怯懦的眼神圍住了伍小小,一絲熟悉的怯懦,伍小小的心瞬間被戳得生疼,母親,母親在廖姨跟前的眼神又何止這樣,伍小小放下包,自己能這樣回去嗎?就這樣回去了,好強一生的母親該如何應(yīng)對廖姨之類的人?母親在他們跟前何時才能把頭自豪地抬起來?
“小小叔,你咋哭了?”
“去去去,還不是你們吵著要看,小小叔才氣哭的?!?/p>
“小小叔,別哭了,我們不看了”。
伍小小擦了擦不知不覺掛在腮邊的淚水,強擠出一絲笑意,“沒事,小小叔讓你們看個夠。”這無人機就像一個神探,帶著孩子們的嘰嘰喳喳聲把村民們藏匿在角角落落的牲畜、家什統(tǒng)統(tǒng)拍了下來。拿上這些圖片,伍小小來到了余小龍家,翻看著這一張張照片,余小龍也生氣。
“我兒子的,都是些什么人,開會,召集所有村民開會?!?/p>
村民大會上,在一幅幅藏匿的“罪證”面前,在余小龍的盤問和伍小小的講解里,他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大會整整開了四個多小時,看著每一戶人家的收入、支出,人員狀況,就像一個個漢字一樣橫撇豎捺都拆解得十分的清楚,伍小小打心底里舒了一口氣。
當確定到余德忠家為建檔立卡戶時,全村人都激烈反對,你一言我一語,都在向伍小小揭發(fā)著他家的懶惰行徑。其實不用大家說,伍小小也聽到不少。余德忠為家里長子,父母去世早,余德忠只得承擔起家里的重擔,說承擔那也只是大家的理解、認為,懶惰的余德忠早睡晚起,出太陽的時候嫌太熱,下雨的時候借口下不了地,他家田地里的野草比莊稼還要長得茂盛,媳婦在的時候家里還打掃得算是干凈,自從媳婦走了以后,家里就實行了“分工責任制”,一人管一天,農(nóng)田里的活兒得三人在齊了才一起下地,好多時候不是老大外出串親戚了,就是老二找朋友。在村民的絮叨里,伍小小又想起了那個渾身餿臭的老三余德孝。
白新巖人說,這樣身強力壯的三個大男人,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憑什么要讓他們當建檔立卡戶。村民們的怨言并不無道理,俗話說得好“治貧先治懶,扶貧先扶志?!敝挥屑m正余德忠“等、靠、要”的認識偏差和消極心態(tài),樹立自立自強的意識,轉(zhuǎn)變心態(tài),激發(fā)他們哥仨用雙手摘掉貧困帽的決心,這才是脫貧致富的良藥。不然,再好的扶貧政策,再好的致富機會,如果沒有他們自身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一切都是空談。
“余大哥,不想種地的話,我給你們介紹出去打工,愿意嗎?”抽了個閑暇,伍小小找到余德忠,跟他談起了心。
蹲在墻腳的余德忠嘴角一撇,“伍兄弟,你瞧瞧我這個樣子,有哪個要,再說了,我哪樣也不會做,出去了又能做哪樣?”
“不試怎么知道?”
余德忠不作答,再問,他就只是“嘿嘿”笑上兩聲算是作答,或者是將頭埋在兩臂間,使勁劃著地面,那樣子好像地面跟他有仇似的。
“把老二、老三叫出來一起商量商量?!?/p>
“德烈、德孝,出來一下?!?/p>
余德烈打著哈欠從樓上下來,一副未睡醒的樣子;余德孝從堂屋的黑暗里露出個頭,眼睛還死死盯著電視。伍小小剛要開口,外面?zhèn)鱽硪蝗汉⒆拥逆音[聲,他們邊鬧邊念叨著一串順口溜:
余家三兄弟,臟衣堆無數(shù)。
黑被與爛席,垃圾從不缺。
碗筷殘剩固,口腔月三漱。
地里長雜草,樓上無根毛。
羞——羞羞,三只大懶豬。
聽著順口溜,伍小小有些驚愕,來白新巖不到兩天他就聽到孩子們念叨,那是背著余家三兄弟,如今,竟然這樣肆無忌憚的當面念叨。不知是擔憂孩子還是同情余家三兄弟,他偷偷地瞅了瞅他們,只見余德忠抬起頭,看了看外面,又將頭深深埋進了雙臂間,似乎那些孩子的話與自己無關(guān);余德烈揉了揉鼻子,生出一股不服氣的勁,但他沒挪動一下身子;只有余德孝,嚯地一轉(zhuǎn)身,滿臉憤怒,剛要沖出門,被余德忠叫住了。空氣瞬間凝固了起來,四個男人,相互之間能聽得到彼此的心跳。
“小伍兄弟,我告訴你,”突然余德烈打破了僵局,延著孩子們順口溜的調(diào)叨叨了起來:
我今天這個樣,怪家里沒婆娘。
不是我長不帥,是現(xiàn)實很無奈。
也因寂寞難耐,談過幾次戀愛。
誰知屢戰(zhàn)屢敗,輕輕松松被踹。
其實我也奇怪,為啥總被淘汰?
想不到余德烈竟然這么有才,伍小小想笑,卻趕緊憋了回去,正了正臉色,學著余德烈的樣子,快板似的回答道:
面對這種事態(tài),不要氣急敗壞。
只要虛心整改,好事一定會來。
做人需有能耐,才會找到真愛。
余德忠仰起頭,也來了句:
沒有滋潤的愛,生活百無聊賴。
說罷,四個人竟哈哈大笑了起來,這種融洽的氛圍是伍小小料想不到的,趁此機會,伍小小跟他們扯起了家常。你一言我一語,還別說,三兄弟的心聲、愿望就這樣展露無遺,伍小小也找到了癥結(jié)所在,把余德孝安排到母親的米線廠,并讓母親幫余德烈找了一份工,三兄弟約定,先出去兩個人,如果真像伍小小說的那樣,余德忠再去也不遲。
在夕陽下,伍小小似乎與余家三兄弟親了起來,他們共坐一起,邊喝邊描繪著三兄弟的宏偉藍圖。
五
余德烈、余德孝能順利動員出去打工,這是白新巖村民想不到的,更是伍小小想不到的。余家三兄弟在白新巖是出了名的懶人,就是因為懶惰,余德忠媳婦才離家出走;也就是因為懶,余德烈、余德孝到達已婚年齡了卻還娶不到媳婦,是幡然悔悟還是……伍小小不得而知,就像他突然間變成一個乖孩子下鄉(xiāng)搞扶貧,母親對于自己的行徑也許就像他現(xiàn)在的心態(tài)一樣。但不管是何原因,只要能動員出去就是好事情。
兩兄弟出去了,在家的余德忠也不能讓他這樣閑著,得讓他做點什么?伍小小思考著。
突然,兩聲小羊的咩咩聲撞擊著伍小小的耳膜,一陣驚喜,伍小小心中生出了好建議。揣著激動與興奮來到余小龍家,從頭到腳,被余小龍澆了瓢冷水,養(yǎng)個球,長一兩年的羊還沒有我家地里的紅薯大。
還真是,那些羊個頭都很小,像剛出生的乳羊,伍小小最先看到的時候就覺得奇怪,可再細看,好些羊都已是成年羊。難道白新巖不適合養(yǎng)羊?
困惑不解的伍小小找到了當獸醫(yī)站長的舅舅,別看舅舅身材胖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只要他的小眼睛瞅上兩眼,就會有答案。跟著伍小小來到白新巖,看過那些羊之后,舅舅肯定地告訴了伍小小,白新巖并不是不適合養(yǎng)羊,而是這羊的品種太差,養(yǎng)一兩年還長不到三四十斤。
那好辦,給他們引進好品種。伍小小興奮起來,只要舅舅不下結(jié)論說白新巖不適合養(yǎng)羊就是好消息。
“真是愣頭青”,舅舅看了一眼滿臉興奮的小小,又把目光移到那群羊身上,他撫著一只小羊的頭說,“我告訴你,好的品種,一兩萬一只,你能引進幾只?”
“這么貴?”
“你以為呢?像買白菜?”
聽著伍小小和他舅舅的話,余小龍嘆了口氣,說:“到底還是我們白新巖不適合養(yǎng)羊,我早告訴過他們,別養(yǎng)了,一群一群的,往村里過一趟,糞都淹到小腿了,羊長不大不說,把人都臭死幾遭?!?/p>
“話不能這樣說,你看看你們村,多好的山,放千把只羊進去,連個影都見不到,其他村想要你們這條件都沒有呢。”
“山好又能咋樣,你瞅瞅,耗子似的,我都為他們愁死了?!?/p>
“不擔心,”舅舅圍著羊圈又繞了一圈,“我給它們改良一下,應(yīng)該能解決。”
當舅舅提到要把公羊全劁了的時候,周清遠堅決不干了。余小龍偷偷告訴舅舅,說村里經(jīng)常會來劁豬的,說也怪,其他家劁豬死一只最多兩只小豬崽算過關(guān),他家去年劁了五只小豬,一只都沒活下來,你現(xiàn)在說要劁羊,那比劁他還要命。
舅舅笑了,“你們不會找劁豬匠賠嗎?”
“咋個可能,那劁豬匠說了,只要豬當場不死那就不是他的責任?!?/p>
舅舅以一只羊三百元的價格作抵押,把公羊進行了一次性處理,望著周清遠擔憂的神色,舅舅寬解道,“別擔心,兩個月后,如果羊不死,我再來拿錢,如果死了一只羊,那這些錢我一分不要。”舅舅走了,伍小小一天天觀察著這群羊的變化,他知道舅舅是在幫他,要不是因為他,白新巖這越縣過鄉(xiāng)的遙遠領(lǐng)域,根本不會鉆到舅舅的詞典里。
兩天一看,三天一對比,那些羊像比賽似的,毛色光滑,身體圓滾起來,才兩個月的時間,無論是個頭還是體重,都超過了原來養(yǎng)一年的時長。周清遠高興了,其他養(yǎng)羊戶也興奮起來,都催著伍小小把他舅舅接來給他們劁羊。見到小小的舅舅最高興的要數(shù)周清遠,他拉著小小的舅舅叨叨就是半天,唉,這日子現(xiàn)在才過出點盼頭來,在這短短的兩三個月,光賣種羊和羊崽就創(chuàng)收了三萬多,以前能賣到七八千,算頂天了,誰能想到,只賣種羊和羊崽,竟有這么高的收成,你呀,真是我們家的活菩薩。聊著、笑著,周清遠硬是拉著伍小小和他舅舅,邀上余小龍等人,到家里宰了只羊慶賀。
“小伍兄弟,對不起,以前話說過了的地方你就原諒哈?!?/p>
吃飯的時候,周清遠端著酒杯,真誠的向伍小小道歉。在場的不明就里,只有伍小小清楚周清遠話里的意思和所指,他打心底就沒怪過周清遠,在那種情況下,有誰不想爭一爭呢?
“小伍舅舅,謝謝你,要是沒有你,我?guī)啄甓假u不了這么多羊,這一切都得感謝你?!?/p>
周清遠的態(tài)度是誠懇的,說的那番話也是打心底的真話。相處這些日子,伍小小能看出來,他脾氣是大,但心地耿直,這不,大家都還沒說完話他就搶著說,“小伍舅舅,你知道村里咋說你的嗎?”
“能咋說,我不就幫你們劁了幾只羊嗎?這會在手上的活兒,有什么值得說的?!?/p>
小伍舅舅以為周清遠又要說表揚的話,哪知周清遠笑了笑,感謝你那是應(yīng)該感謝的,但現(xiàn)在我說的不是感謝的話,伍小小意識到了周清遠想說的話,趕緊制止,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周清遠抬著酒杯手舞足蹈起來:
忽聽一聲喇叭響,小小帶來胖站長。
胖胖站長塊頭大,母羊喜歡公羊怕。
小小以為舅舅會生氣,想不到他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直夸周清遠有才。小小對舅舅說,在白新巖不僅周清遠有這樣的才,好多人都會。一頓飯下來,小小的舅舅跟白新巖的人也親人一般,熱絡(luò)地談著、聊著。
在伍小小的幫助下,余德忠也養(yǎng)了兩只羊,羊在前,他在后面趕著,樣子很悠閑。讓余德忠養(yǎng)羊,伍小小有很多的擔憂,怕他養(yǎng)著養(yǎng)著羊就不見,變成了鍋里的菜;或是日子越往后,羊變得越小,這在扶貧史上已不是新鮮事兒。如果不給他養(yǎng)羊,著實找不到一個更好的辦法。在一次閑聊中伍小小把自己的擔憂告訴了余小龍,余小龍召集白新巖所有的養(yǎng)羊戶一商議,得出一條妙計:全村監(jiān)督法。即在家的時候,左鄰右舍的監(jiān)督;上山放羊的時候,村里的養(yǎng)羊戶輪流約他,這樣既實施了監(jiān)督,也讓他學習到養(yǎng)羊的本領(lǐng)。
上山放羊,趕羊、喚羊、找羊,全成了余德忠的事兒,大伙問余德忠,想要媳婦不?余德忠拼命點著頭。大伙兒笑了,你只要把這兩只羊養(yǎng)了變成三只四只,媳婦就挨邊了,如果養(yǎng)到十只二十只,媳婦就一定能進門了。
“真的么?”
余德忠雖說有些懷疑,但大伙兒還是能看到他眼睛里藏著的那份喜悅。只要他有所盼,那這人就能有救。為了心中的那份念想,余德忠樂意讓大家驅(qū)使,不論大人還是小孩,叫他做什么事兒,他都樂滋滋的去。余德忠的改變,成了白新巖茶余飯后最多的話題?,F(xiàn)在,只要見到余德忠,大老遠地,大家都揮手叫他過來,在拿他開涮的同時,也給了他一些主意。
白新巖的人能讓余德忠跟他們在一起聊天吹牛,余德忠真的很高興,多少年了,只要他們?nèi)值芤话み?,大伙兒不是不說話,就是驅(qū)趕他們離開,有時候只要見到他們?nèi)值艿挠白樱牡煤煤玫脑掝}也會戛然而止,那場面常常給人一種曲終人散的凄涼。特別是那天,余小龍叫他一起去吃飯,余德忠竟嗚嗚地哭了。
“你哭個啥,喊你吃飯還不高興。余小龍有了幾分不悅?!?/p>
“不是不是,我不是不高興,這都多少年了,你們一個也不叫我們?nèi)值艹燥?,想不到你今天喊我?!?/p>
“瞧你個慫樣,別哭了,來喝口酒,余小龍跟他碰了下酒碗,以后只要你聽話,好好養(yǎng)羊,再把那些地也整理整理種點莊稼,我們有哪樣好吃的都叫你,好不?”
“好好好,我一定聽你的?!?/p>
在黨的扶貧政策的幫扶下,白新巖的危房、村道一股腦全進行了改造,踩著新鋪的水泥路面,村民臉上全是滿意、高興,但最高興的要數(shù)余德忠,不論是在村里,還是山道,或是在山上,那歡快的順口溜調(diào)子滿山響:
黑咕隆咚夜茫茫,老漢偷偷去放羊。
羊羔吃得鼓囊囊,老漢樂得眼淚淌。
余德忠生怕自家的羊吃不飽,有時候天未亮就趕著那兩只羊到了山上,冒著有些清冷的風,他想辦法讓自己取暖,坐在火堆旁,高興之余又來了一調(diào):
揀來一堆柴火棒,一籠篝火亮堂堂。
老漢坐在火堆旁,烤熱雙手焐胸膛。
小羊小羊快些吃,吃完樹葉啃樹皮。
聽著余德忠歡快的調(diào)子,望著這茫茫的鄉(xiāng)野,在這茫茫的山川樹木牽引下,伍小小覺得,白新巖的每一縷鄉(xiāng)風、每一聲鄉(xiāng)音、每一片樹葉、每一棵莊稼、每一寸土地都已深深地嵌進了自己的每一個細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