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晉林
鄉(xiāng)間的院落大都是土筑的,光陰灑在屋檐上,黑色的椽頭裂著放射狀的口子,檐下的燕巢舊了,卻有新燕呢喃細(xì)語。方格木欞的晴窗上糊有上一年的麻紙,已顯陳舊,只有淡紅的剪紙還透著過年的氣息。
這是二三十年前的鄉(xiāng)村。老人穿著斜襟馬褂,緬襠褲子,褲腳用猴皮筋扎緊。老人起床后先掃院子,掃過之后,從內(nèi)衣兜里摸出一把半尺長的鐵鑰匙,打開東廂房的門,麻紙的霉味像一群淘氣的小貓小狗爭先恐后涌出來,在院子里打滾撒歡。接著,老人就待在破爛的廂房里,他兒子不屑地跟外人說,七竅迷了一竅,就知道那堆廢紙了。老人日復(fù)一日地攤晾一堆無人問津逐漸霉變的麻紙,用清水洗滌捏尺、竹簾、攪涵圪朵之類的制麻工具。除了忙碌的老人,一切都塵封在擁擠的寂寞中。
三十多年前,麻紙開始貶值,到二十多年前,幾乎成了累贅,村民新修的房子裝潢材料選擇的是大尺寸的玻璃,村里有好幾家紙坊,都一家挨著一家關(guān)門歇業(yè)。老人的幻覺似乎就是從這開始的,總聽到別人家的紙坊在洗麻、碾麻、攪涵、抄紙,只有他家的紙坊打著瞌睡,響著呼嚕。一天,兒子把攪涵圪朵往涵池里一丟,頭也不回地進(jìn)城打工了;兒子是大師傅,大師傅一走,等于唱戲缺了須生,鑼鼓點再緊湊,也不成其為戲了。雇來二師傅也因漲工錢的事走人了,只剩下趕毛驢碾麻的瘸子,瘸子本想靠老人的紙坊養(yǎng)老,臨走的時候還依依不舍地說,啥時開工,喊他一聲。
老人孤獨地照看著紙坊,一遍遍擦洗著從門頭摘下來的牌匾。老人是文盲,但他認(rèn)得牌匾上的字———德和園,這是前清時村里一個秀才給起的,老人摩挲著黑紅木上的金字,想象著當(dāng)初的興盛,恍然看見了一個精瘦的小男孩在碾房里吆喝著一頭毛驢,鼻子下拖著兩股清鼻涕,挺著肚子唱趕碾歌。后來,日本人來了,男孩的左腿被小鬼子的狗咬瘸了。
老人晚上聽見紙坊有動靜,趿拉了鞋開了門,一只碩大的老鼠從麻紙垛里躥出,踩著老人的腳面跑了。老鼠不重,可老人被踩得心里往外直冒血,他借著燈光一頁一頁翻撿著,想把老鼠啃壞的麻紙?zhí)魭鰜?。麻紙是一座小山,他又怎么能在昏黃的燈下一頁一頁翻撿得完?
每一頁麻紙都經(jīng)歷了破麻、浸泡、漚染蒸餾、碾漿、攪涵、抄紙等十幾道工序才最終成型。老人攪漿抄紙時指法靈動而稔熟,像在彈奏鋼琴。老人又回到紙坊門庭若市的當(dāng)年了,德和園的麻紙在晉北或者內(nèi)蒙、陜西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疲我庖粡埪榧埗冀?jīng)得住反復(fù)揉搓上百次,而且極隨戀地忽略掉時間的腐蝕,據(jù)說千年不腐?,F(xiàn)在,德和園的麻紙像一個被人冷落的小孩,在狹小的紙坊里形成令人窒息的氣場。
孫子一點點大起來,老人枯寂的眼神里透出一縷光芒,他一手攥著孫子的小手,一手反剪背后,握著煙袋,走走停停,在院子里、胡同口打發(fā)著日子。從那時起,他的注意力稍稍從紙坊上面移開。
二三十年后,當(dāng)老人安靜地沉睡在祖墳里,當(dāng)年的孫子已經(jīng)長大,他透過一頁僅存的麻紙,再次回望那個駝背的、胡須上粘連著清涕的執(zhí)拗老頭時,恍惚看到一個孤傲的身影倒映在薄如蟬翼的麻紙上,無聲無息。
透過麻紙,年輕人看到歲月的流逝,想象當(dāng)初倉頡在龜甲和獸骨上記錄文字時的表情。爾后,這種雕刻文字的方式并被另一種竹帛、金石平面載體所取代。遠(yuǎn)古文明有賴于這些材料得以流傳后世,而爺爺?shù)淖嫦葌?,從紙槽里撈出麻紙,又從根本上顛覆了前人業(yè)已形成的所有文字記載的形式,他們是毀滅者,又是締造者。他不知道一頁紙的光陰究竟有多長,但他知道這一頁紙背后記錄了厚厚一沓斷代文化的傳統(tǒng)舊事,舊事里的主角不一定是人,不一定是事,或者也是人,也是事。
爺爺常給他講述:村里造紙興盛時期,除了德和園,還有德升恒、德太元、德興裕、德和園……年年春三月都要給祖師爺蔡倫做壽,每年秋季,紙坊要淘洗井底,臨下井前供奉井神柳毅。
原來的土屋變成了混凝土建筑,高大明凈的玻璃窗取代了纖維明朗的麻紙,而街門口那盤石碾?yún)s依舊臥在那里。當(dāng)年的兒子,也邁向了老年,他經(jīng)常圪蹴在紙坊舊址上,吸著旱煙,瞇縫著眼看天色,看流云,看房頂上持久不散的炊煙。
選自《經(jīng)典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