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強
在擁擠的地鐵上,我問二弟,你見過柿子嗎?他說沒見過,我說就在北京的郊區(qū),乘火車進入北京或者離開北京就可以看到,那些高低不平的樓宇中間,一棵突兀的柿子樹,只剩下了樹干,掛著幾顆黃澄澄的柿子,像某戶人家點燃的燈籠,不忍心摘下。二弟說,大興區(qū)的郊外有很多果園,唯獨沒有柿子,每年都有蘋果、梨、棗,經(jīng)常有在服裝廠打工的老鄉(xiāng)忍不住在收工的時候去偷摘,結(jié)果有些就被抓住罰了款。他這樣說的時候是戲謔的,充滿生活味道的,與他消瘦的身材和缺少營養(yǎng)的面龐成正比。
這是我第三次到北京,但是第一次在北京見到二弟。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在北京城郊打了五六年工,換了無數(shù)個工作,剛開始在酒吧,后來去飯店,再后來送外賣,凡是能干的工作,他都干了,二弟說,我就差沒進傳銷組織了。在這期間,我卻在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找到了體面的工作,走上了與他完全不一樣的生活軌道,盡管,我在城市生活得也并不如意。
聽說我去北京,二弟特意請了假,一大早從大興區(qū)坐汽車,然后又倒乘地鐵,終于在我11點到達(dá)的時候趕到北京火車站。
初冬的陽光凜冽,他和弟媳兩人站在北京站廣場上,與周圍的行人顯得格格不入。二弟說,在北京這樣的打扮,一眼就能看出來是甘肅人,甚至能夠看出來時哪個縣的人,寒酸,走路沒有自信,東張西望,隨時注意著身邊一切可能的威脅或者潛在的危機。
我們站在火車站廣場上用方言聊天,偌大的廣場上人來人往,對面的高樓直入云天,街道上車流如織。身邊不時有拿著北京地圖的中年婦女,上前詢問去哪里游玩。一瞬間,我們都沉默了,二弟抽著煙看著對面的車流人流,瘦削的身材幾乎撐不起那一身衣服。顯然,他在北京混得并不好。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順義區(qū),找到三弟,然后一起吃飯。在北京多年,二弟對北京依然陌生,他所打工的地方,與農(nóng)村并無二致,只有在需要換工作的時候,他才可能從一個區(qū)的城郊跨到另一個區(qū)的城郊,會經(jīng)過中心城區(qū)。買了一張北京地圖,我們比對著手中的地圖,計算著從朝陽區(qū)到順義區(qū)的距離。
三弟與二弟一樣,并沒多少文化,早早輟學(xué)開始外流,在北京服裝廠打了幾年工,也并沒有什么起色,最近才湊錢開了一家小吃店。我在電話里問他小吃店有多大,他說放兩張桌子都嫌擠,4個人以上他就沒法做飯,但是每天生意卻不錯,有人在門外站著吃,晚上下班了還有人訂飯。三弟說,主要是靠外賣,周圍的服裝廠晚上加班下班晚,沒有地方吃飯,做好飯,他睡一覺起來可以去送飯,總比打工強。三弟的生活看似有了奔頭,我們都為他高興不已。
雖然同在一個城市,但是二弟與三弟之間卻隔著幾條地鐵、幾趟公交,在地鐵和公交之間,是林立的樓群,是繁華的街市,是高檔的高爾夫球場,是他們永遠(yuǎn)融不進去的城市生活。
小吃店就在一個小工廠林立的鎮(zhèn)子里,一條塵土飛揚的馬路邊,一排服務(wù)打工仔的商店、飯館、雜貨鋪、澡堂等,在一個丁字路口的犄角處,一個小飯館與一條通往村子的小路之間還有幾平米的空間,彩鋼板伸出一個檐頭,搭出了不規(guī)則的不到10平米的空間,里面擺放著兩張桌子,冰箱、煤氣罐、立柜、食材等緊張地堆放在狹小的空間里。我注意到,桌子下面的水桶已經(jīng)結(jié)冰,白粼粼的,像一潭平靜的死水,沒有半點微瀾,看上去也沒有沖破的可能。很難想像,這樣局促的空間里,三弟是怎么施展拳腳,在一片油煙里炒制出河粉、炒面,然后送到食客面前。
不論如何,這比他之前賣涼皮強多了。有一年三弟在北京辭了服裝廠的工作,買了一輛小吃車,每天在城郊的服裝廠周圍賣涼皮,我能想象到,他一個人騎著小三輪車,在城郊的街頭,在烈日下,在寒風(fēng)里討生活的場景。正當(dāng)他感覺有了些起色的時候,車子卻被城管扣了去,他當(dāng)然沒有錢去贖回來,吃飯的家當(dāng)沒了,吃飯都成了問題。最困難的時候他給我打電話,說哥我沒吃飯的錢了,我扔下手頭的工作給他打了500元,那時候我一個月的工資是1400元。
三弟穿著整齊,一雙皮鞋擦得锃亮,看上去給人一副事業(yè)有成的感覺??吹轿易⒁獾剿拇┲樣樀匦χf,平時干活不穿這衣服,今天出來才穿了干凈點的衣服。三弟說咱們?nèi)ゴ箫埖瓿燥?,其實也就是他的小吃店旁邊的一個稍大的一點的餐館,下午三點,已經(jīng)過了吃飯的點,飯店里只有慵懶的廚師和服務(wù)生,都在低頭玩著手機,這時候來吃飯,他們顯得有些不耐煩。
二弟對此表示同情和理解,在去北京之前的很長時間內(nèi),在我讀書的那段時間里,他都是在飯店等服務(wù)場所打工,每天下午3點多的時候,雖然也有開門迎客的,但是這時候服務(wù)人員是最困的,最不希望有人來吃飯。
除了穿著,三弟還特意買了17元一包的黃鶴樓香煙,如果沒有這次見面,他抽著7元錢的蘭州煙,二弟抽著7元一包的紅塔山。像這頓飯一樣,這是三弟認(rèn)為的隆重的招待,而我卻心酸不已。
我來北京,其實也是為了能夠謀一份更加穩(wěn)定的工作,雖然不在同一個城市,但是我跟他們一樣,在艱難地討生活,而且是一眼看不到邊的絕望。一家中央媒體在我所在的省份招聘駐站記者,有編制。黑暗的房間里終于有了一絲光亮,我準(zhǔn)備了充足的材料,從幾千公里外跑到北京,為了一個光明的未來。
朋友在北京通州區(qū)租了一套民房,得知我去北京,將鑰匙交給我讓我暫住,我?guī)е芩麄儊淼竭@里。晚上我提議我們幾個去看一場電影,順便就近吃一頓飯。他們也感到驚喜不已,活了二十多年,還沒有去電影院看過一場電影,我請他們在電影院樓下的西餐廳吃飯,二弟直怪我浪費錢,不如一碗面實在,最后沒吃飽還花錢多。
一場想不起名字的電影,讓兩個弟弟看到了另一種人的生活。電影院怎么那么大,屏幕怎么那么寬,凳子真軟和還能往后靠,跟網(wǎng)吧看就是不一樣,他倆在有一句沒一句地探討著。我扭頭看著燈火輝煌的夜色,星月隱藏在霧霾背后,暈黃色的路燈灑下冷冷的光。
單位面試結(jié)束后出門,北京的初冬出現(xiàn)了難得的藍(lán)天,我的心卻一下子落到深淵。原本打算好的行程也決定全部作罷,盡快回去。在他們眼里這個最有出息的大哥,其實卻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道向哪個方向走,他們則簡單得多,掙錢寄回家,娶媳婦蓋房生娃,一輩子就是這樣簡單。有時候簡單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離開北京的時候,車過郊區(qū),我再次看到那些黃澄澄的柿子,恍惚間,我就看到了二弟和三弟的影子,在空曠的屋頂上,那么孤單,卻又讓人無能為力。
選自《包頭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