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垃圾堆合影留念

兩色風景

一個人參加旅行團，最大的不便就是想拍照時找不到攝影師。

沒辦法，出來旅行不拍照，那旅行又有什么樂趣呢？拍照的時候不把自己拍進去，又怎么能證明你到過那個地方呢？

我們這個旅行團是由來自不同地方的游客拼成的，雖然大家南腔北調(diào)，但是普遍懂得旅行的重點。每當導游一說“下面給大家?guī)追昼姇r間照相”，大家立馬就各自奔赴早已看中的背景。

我是在這種情況下注意到海勒夫婦的。事實上，他們也的確很惹人注目。兩個人都是一副標準的模特身材，五官精致的面容更是無可挑剔，就連身上的衣服都是那樣新潮、大方。

外形搶眼的海勒夫婦，作風卻低調(diào)而不合群。在游客們?yōu)榱藸帗屢粋€拍照的好位置而推推搡搡時，只有他們安靜地置身圈外，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旅行以來，我沒有從他們臉上看到過哪怕一秒的驚喜。

不過，那并不是沒有好處的。海勒夫婦既然自己沒有拍照的需求，那么拜托他們幫我拍兩張，他們當然也不會拒絕。

“笑一下——OK，很好?！?/p>

在他們的配合下，我在一個又一個景點留下了定格的瞬間。

次數(shù)多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偶爾會投桃報李地問：“你們要拍嗎？我?guī)湍銈儼??！?/p>

可海勒夫婦總是無一例外地擺手拒絕：“不啦，這里沒有我們想留影的風景。”

真奇怪的兩個人！

直到旅行結(jié)束的前一天，全程無精打采的海勒夫婦突然不一樣了。

那是黃昏的時候。因為旅行社的安排不周，我們被迫坐一輛小破面包車前往晚上的居住地。

飛沙走石的路段，人煙稀少，荒草叢生，看得人昏昏欲睡。車上怨聲載道，唯獨海勒夫婦欣喜若狂，相機快門咔嚓不停。

“你們喜歡這樣的風景？”與他們坐得很近的我打趣。

“比起前幾天，今天看到的可有意思多啦?！彼麄冋f。

我無語。不過我知道有些藝術(shù)家就是這樣的，他們對人人叫好的美景缺乏好感，而偏愛荒蕪、古舊、殘破之類的主題，并能從中體會到一種另類的美感。也許，海勒夫婦也是這樣的藝術(shù)家吧？

禍不單行，這時又發(fā)生了一件事情：面包車中途拋錨了！導游和司機急忙聯(lián)系旅行社，但等到下一班車來接我們時，恐怕已經(jīng)是深夜了。滯留在一個小村子的我們，當晚只能夠在那里過夜。

整個旅行團的人臉色都挺臭的，但海勒夫婦卻激動得差點兒笑出聲來。從面包車到村里唯一的那家小旅館，短短一段路他們不知拍了多少照片。

快要枯死的老樹，滿是泥巴與牛糞的鄉(xiāng)間小路，散發(fā)著污濁臭氣的溝渠，甚至還有一間骯臟破落得難以形容的公共廁所……

海勒夫婦旁若無人的行為引得其他團友和村民們完全不知該做何反應。我想大家肯定認為他們的腦筋不正常。

在海勒夫婦的熱切要求下，我硬著頭皮為他們拍了一張又一張以垃圾堆為背景的照片，拍得我兩手顫抖。

第二天是旅行結(jié)束的日子。我們坐著旅行社派來的新車前往機場，準備返回各自的城市。在機場等飛機時，海勒夫婦表示想跟我合影一張。

“沒關(guān)系嗎？這個機場的環(huán)境還不錯哦?！蔽议_玩笑。

“哈，沒關(guān)系，有你就夠啦?！?/p>

請導游幫忙，我們愉快地合了影。

距離登機還有一段時間，我和海勒夫婦一起坐在椅子上。他們正湊在一起看相機的視窗，看這幾天以來的豐富收獲。

他們那興致勃勃的模樣實在讓我忍不住了。我問：“你們?yōu)槭裁聪矚g在那種……特別的地方照相呢？”

海勒夫婦交流了一下眼神。海勒先生問：“告訴他嗎？”

“告訴他吧，以后也沒什么見面機會了?！焙＠仗c頭。

換上一臉神秘，海勒夫婦壓低聲音對我說：“老實講，我們不是你們這里的人。”

“??？”我不明白。

“我們是來這里旅行的。但地球是這么遼闊，我們時間有限，又人生地不熟，就學你們報了個旅行團，心想這樣可以省些工夫?！焙＠障壬f。

“出來旅行當然要拍照啦，拍照當然要拍些難得一見的東西，回去才好跟朋友炫耀。如果都是些跟自己住慣的地方?jīng)]什么兩樣的風景，誰還有興致呢？”海勒太太說。

他們按下相機上的一個按鈕，調(diào)出一組照片，遞給我。

上帝呀！我看到了什么？

我無法判斷照片上的那些風景到底屬于哪一個國家、哪一座城市。因為不管是自然景觀還是人工建筑，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那么盡善盡美，遠比我這幾天走過的最美的地方還要美上數(shù)十倍！不僅如此，照片上出現(xiàn)的人還都像海勒夫婦一樣，身材好，相貌好，穿得好。

“相信嗎？我們那兒到處都是這樣的景象。因為科技發(fā)達的關(guān)系，無論是生活環(huán)境還是人的外形，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加工得完美無瑕。公園里看得見崇山云海，隨便一座房子在你們這兒都算精美建筑，街上走著的不是帥哥就是美女……”

聽完海勒夫婦的解釋，我總算知道他們?yōu)槭裁磳涯敲锤信d趣了——因為他們那兒根本沒有這種東西呀！

見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海勒夫婦笑著拍了拍我的肩。

“都告訴你了，那么，再見啦。旅行結(jié)束了，我們也該回家了?！?/p>

海勒夫婦揮手告別了我，而我還坐在原地，回味剛才那些令人陶醉的照片，同時默默咀嚼著他們說過的話……

猛地，我想到了一件事。

既然在他們那天堂一樣的環(huán)境里，垃圾堆是難以想象、值得一拍的東西，那么，對于有著完美外形的他們來說，長得不好看的人當然也是極度稀罕的存在吧？

我突然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液嫌傲裟盍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