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效平

一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馮昆是京城鞋匠中無可爭辯的狀元，他做出來的靴子不僅式樣美觀，而且輕便結(jié)實。最關(guān)鍵的一點，那些靴子尺碼恰到好處，不大不小不緊不松，就像從腳上長出來似的，穿起來甭提多舒服了。當(dāng)朝皇上對馮昆的手藝也贊不絕口，每年入冬前都會派人向他訂購幾雙上好的龍靴。

這年立秋剛過，宮里的太監(jiān)就找到馮昆，給皇上訂了十二雙不同款式的龍靴，數(shù)量比往年多了一倍。馮昆心想：皇上要穿這么多靴子，說明腳力還健得很，看來坊間有關(guān)他病入膏肓的傳聞純屬捏造。

原來，半年前皇上忽然下詔，稱自己要潛心修煉長生不老之術(shù)，三年內(nèi)任何人不得打擾。自此，皇上讓九歲的太子監(jiān)國，由丞相宇文亮全力輔佐，自己則躲進了深宮。

據(jù)說，在過去的半年里，除了幾個貼身太監(jiān)，誰都沒見過皇上。時間一長，各種揣測不脛而走：有的說皇上臥病不起，因擔(dān)心太子年幼無法掌控朝政，皇上只得設(shè)計穩(wěn)住群臣，以防不測;有的說宇文亮買通太監(jiān)將皇上軟禁，意在挾天子以令諸侯;還有的說皇上已經(jīng)駕崩，眼下皇后和宇文丞相秘不發(fā)喪，在唱空城計……

現(xiàn)在，皇上一口氣訂了十二雙龍靴，所有的謠言不攻自破，馮昆非常開心，立刻動手做起了靴子。

當(dāng)晚，馮昆正在酣睡，突然覺得脖頸處一片冰涼，睜眼一瞧，只見床邊站著個身材魁梧的蒙面人。這蒙面人手里握著一柄寒光閃閃的鬼頭刀，鋒利的刀刃正抵住馮昆的咽喉！

馮昆嚇得魂不附體，顫聲說：“大俠要銀子盡管拿，小的絕不敢聲張……”

蒙面人搖搖頭說：“我不要銀子。”

不要銀子，那就是要命了。馮昆嚇得差點兒背過氣去，結(jié)結(jié)巴巴哀求道：“小……小的不知怎么得罪了大俠，還，還請明示……求，求大俠高抬貴手，饒小的一命?！?/p>

蒙面人又搖了搖頭，說：“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

這下馮昆傻眼了，暗忖：既不為劫財，又不為報仇，這家伙為啥深夜闖入，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呢？

蒙面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壓低聲音解釋道：“我受一位貴人之托，來請馮掌柜幫個忙，馮掌柜若肯答應(yīng)，事成之后有重金相謝，如果馮掌柜不肯幫忙，嘿嘿……”說到這兒，蒙面人的手指在刀背上輕輕彈了彈，眼里掠過一股兇狠的殺機。

馮昆趕忙拍著胸脯表態(tài)：“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效犬馬之勞！”

蒙面人說：“這個忙，對你來講輕而易舉?！闭f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木匣交給馮昆。馮昆打開木匣，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許多細(xì)小的銀針。蒙面人指著銀針對馮昆說：“你要做的，就是用你高超的手藝，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這些銀針縫入那十二雙龍靴的靴底?！?/p>

馮昆嚇得面如土色，吭哧半晌才囁嚅道：“這，這不是要我謀害皇上嗎？那，那可是殺無赦的死罪??！”

蒙面人安慰道：“別擔(dān)心，那位貴人手眼通天，管保你平安無事。”

馮昆不信這話，但又不敢反駁，只得沉默不語。

蒙面人見狀，眼里又露出了殺機，舉著鬼頭刀威脅道：“倘若你不答應(yīng)，我現(xiàn)在就宰了你！”

馮昆嚇壞了，立即點頭應(yīng)承，心里卻盤算道：惹不起躲得起，等你走后，我馬上腳底抹油，悄悄離開京城，找一個偏僻的地方躲起來。

蒙面人對此早有防備，摸出一顆黑色藥丸，逼著馮昆當(dāng)場服下。然后，蒙面人告訴馮昆：他剛才吃下的，是一種特制的“斷腸丸”，每隔七天必須服一次解藥，否則“斷腸丸”的毒性就會發(fā)作，爛斷肚腸把人活活疼死。

講到最后，蒙面人陰陽怪氣地說：“接下來，每隔七天我就派人給馮掌柜送一顆解藥，如果你打算悄悄逃走，或者向朝廷告密，嘿嘿，那就讓‘?dāng)嗄c丸送你上西天吧?！?/p>

馮昆聽得直冒冷汗，一個勁兒地說：“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蒙面人點點頭，收起鬼頭刀，縱身躍出了窗外。

二

懾于“斷腸丸”恐怖的威力，馮昆硬著頭皮，將那些銀針一一縫入了十二雙龍靴的靴底。被朝廷砍頭，總比被“斷腸丸”折磨死要好受些。

不久，太監(jiān)取走了做好的龍靴，馮昆當(dāng)即穿上壽衣開始在家等死。

時間一天天過去，奇怪的是，預(yù)料中的抓捕遲遲沒有發(fā)生。

馮昆百思不解：照理說，凡是從宮外采購的物品，請皇上御用前都要經(jīng)過嚴(yán)格檢查，龍靴自然不能例外。那些銀針雖然縫得巧妙，但很難逃過反反復(fù)復(fù)地查看，就算僥幸過關(guān)，只要皇上穿著龍靴走上幾回，那些銀針也會穿破靴底，扎入他的腳心……所以，無論如何，藏在靴底的秘密早晚都會露餡。然而，宮里一直風(fēng)平浪靜，那十二雙龍靴仿佛泥牛入海，沒了音訊。這期間，每隔七天，就有一個小叫花子給馮昆送來一顆紅色藥丸。

馮昆提心吊膽，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苦熬了一個月。

這天早上，內(nèi)廷總管領(lǐng)著幾個侍衛(wèi)闖入了馮宅。剛進門，內(nèi)廷總管就高聲喊道：“馮昆聽旨！”

馮昆心中咯噔一下，暗叫：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掉腦袋的時候到啦！于是，他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等著侍衛(wèi)上前捆綁。

只聽內(nèi)廷總管說道：“傳皇上口諭，馮昆所做的十二雙龍靴工藝精湛，頗感舒適，甚合朕意，特賞黃金一百兩！”

馮昆徹底蒙了──那十二雙藏有銀針的龍靴，非但沒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反而得到了皇上的重賞！這究竟是咋回事啊？

直到內(nèi)廷總管笑瞇瞇地將一百兩黃金放在他面前，他依然沒回過神來。

掌燈時分，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來到了馮家，一見面他就雙手抱拳，對馮昆說：“恭喜馮掌柜！賀喜馮掌柜！”

馮昆將壯漢仔細(xì)打量，覺得很面生，便遲疑著問：“恕我眼拙，您是哪位??？”

壯漢掏出一塊黑布蒙在臉上，提醒道：“這下認(rèn)出來了吧？”馮昆果然認(rèn)出來了，立刻嚇得渾身亂顫，原來站在面前的壯漢竟是那蒙面人！

壯漢拍拍馮昆的肩膀，笑道：“馮掌柜莫怕，今天我來找你，是為了兌現(xiàn)那位貴人的承諾。”說著，他取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塞到了馮昆手里。

馮昆看看銀票，又瞅瞅壯漢，弄不清對方葫蘆里到底賣的是啥藥。壯漢拉馮昆坐下，把事情的原委細(xì)細(xì)講了一番。

壯漢名叫薛彪，是大將軍韓秉德的貼身侍衛(wèi)。韓秉德南征北戰(zhàn)數(shù)十年，立下赫赫戰(zhàn)功，深得當(dāng)朝皇上信任。自打太子監(jiān)國后，韓秉德一直懷疑皇上已被宇文亮秘密謀殺，那個“修煉長生術(shù)”的幌子系宇文亮編造，目的是迷惑群臣，為他篡位爭取時間。韓秉德很想探明宮中的真實情況，但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正當(dāng)韓秉德急得抓耳撓腮時，有位謀士給他支了個高招──派人脅迫馮昆，在龍靴的靴底里縫入銀針。如果皇上安然無恙，必定要穿那些龍靴，藏在靴底的銀針很快會被發(fā)現(xiàn)，從而派侍衛(wèi)抓捕馮昆。如果皇上已經(jīng)遇害，那些龍靴根本用不上，也沒有人會認(rèn)真檢查這龍靴，藏在靴底的秘密就不會露餡。韓秉德認(rèn)為這招妙得很，當(dāng)即派薛彪去馮家依計而行……

講到此，薛彪對馮昆說：“現(xiàn)在你非但沒有獲罪，反而得到重賞，說明皇上已經(jīng)遇害！宇文亮這奸賊做夢也想不到，他使的這個障眼法欲蓋彌彰，正好讓韓將軍摸清了宮中的底細(xì)！”

馮昆聽得瞠目結(jié)舌，愣了半晌才不解地問：“你以真實面目相見，又把這些機密告訴我，就不怕被宇文亮知道嗎？”

薛彪微微一笑，篤定地說：“如今用不著擔(dān)心了，因為韓將軍已親率大軍進攻紫禁城，很快便會戳穿宇文亮的鬼把戲！”說完，薛彪伸手朝窗外一指。馮昆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遠(yuǎn)處有許多兵丁正手持刀槍、火把，潮水般涌向紫禁城。

離開馮宅時，薛彪把“斷腸丸”的最后一顆解藥交給了馮昆，這樣他就徹底地解毒了。

三

薛彪猜得沒錯，攻打紫禁城的戰(zhàn)斗很快就結(jié)束了，但失敗的并非宇文亮，而是韓秉德。因為，最后一道宮門剛剛被撞開，迎面就碰上了怒氣沖沖的皇上?；噬蠜]有死，也沒有病，他身強體健神采奕奕！

韓秉德驚呆了，趕緊丟掉寶劍，跪下向皇上請安，一場突襲紫禁城的軍事行動就此瓦解。

皇上沒有聽信大將軍的自我辯白，以謀反罪將其腰斬，并滅了他的三族。

隨后，余怒未消的皇上又追查韓秉德的同黨，先后處決、關(guān)押了上萬人，薛彪也在死亡名單上。

作為韓秉德的同謀，馮昆料定自己在劫難逃，于是又穿上壽衣天天在家等死。然而等來等去，什么禍?zhǔn)乱矝]降臨。馮昆想破腦袋也弄不明白，皇上為啥網(wǎng)開一面放過了他。其實，并非皇上網(wǎng)開一面，而是他壓根兒就不知道，馮昆曾悄悄將許多銀針縫入龍靴的靴底。如今，知道這個秘密的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馮昆，另一個是宇文亮。

老奸巨猾的宇文亮，才是“靴底藏針”真正的策劃者，他一直想篡奪皇位，卻因忌憚大將軍韓秉德遲遲不敢動手。韓秉德手握重兵，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也對他信任有加，要搬倒這樣一位重臣難比登天。

經(jīng)過苦思冥想，宇文亮終于琢磨出一條除掉韓秉德的妙計。

皇上渴望長生不老，宇文亮便投其所好，派一位騙術(shù)高超的道士忽悠他。那道士向皇上傳授了一門詭秘的長生術(shù)，聲稱排除一切干擾靜心修煉，三年內(nèi)就可修成正果，從此壽高五百歲。

皇上信以為真，便讓太子監(jiān)國，自己則躲進深宮一心一意修煉長生妙術(shù)。不出宇文亮所料，皇上的突然隱身引起了韓秉德的懷疑，當(dāng)他急于探明真相卻苦無良策時，宇文亮花重金買通將軍府的一位謀士，給韓秉德獻了一條“靴底藏針”的妙計。韓秉德欣然采納，一步步踏入了宇文亮挖好的陷阱……

宮里負(fù)責(zé)檢查龍靴的太監(jiān)也已被宇文亮買通，他瞞著眾人，偷偷取出了藏在靴底的所有銀針。

當(dāng)韓秉德率軍攻打紫禁城時，皇上認(rèn)定他想弒君篡位，滿朝文武對此也毫無異議，韓大將軍百口莫辯，糊里糊涂地做了刀下冤鬼。隨后，為了掩蓋真相，宇文亮把知道“靴底藏針”陰謀的人都悄悄干掉了，唯獨留下馮昆。為何不殺馮昆呢？因為他只知道“靴底藏針”的主使是韓秉德，在韓秉德及其黨羽被誅后再去暗殺他，反而容易讓人起疑。

在韓秉德“叛亂”被平息的第二年，皇上突然駕崩，據(jù)說是因為服了過量的仙丹。緊接著太子繼位，但他只是個傀儡，大權(quán)掌握在宇文亮手里。不久，宇文亮又逼小皇上將皇位禪讓給他。交出皇位后的第三天，已成庶民的小皇上跟他父親一樣，也不明不白地死了。

宇文亮終于君臨天下，樂得做夢都能笑出聲來。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從此落下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怪病，只要一穿上龍靴，腳底就感到針扎般地疼。所以，一年四季，宇文亮的龍袍都長可及地，因為龍袍下藏著個難以啟齒的秘密──皇帝沒穿龍靴！

選自《民間文學(xué)》201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