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靜
1998年,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成績?nèi)昙壍谝?,卻偏偏最討厭寫作文。語文老師總愛讓我們寫“我的爸爸”和“我的媽媽”,我每次都把空白本子交上去,老師知道我家的情況,也不強求,就說,“寫你奶奶也行啊,她一個人把你養(yǎng)大,多辛苦啊?!?/p>
奶奶?我要寫她什么?要不是她,我怎么會沒有了爸爸,也沒有了媽媽?幾年前,爸爸出了車禍,媽媽要帶著我另嫁的時候,卻被奶奶攔了下來,說我是他們老孔家唯一的香火,就算是個女孩,也一定要留在他們家。
從那以后,每當(dāng)有人問我長大想干什么,我都會干脆利索地說,“好好學(xué)習(xí),離開孔家莊,去很遠(yuǎn)的地方上大學(xué)?!泵柯牭轿艺f這話,奶奶就拿著笤帚追得我滿院子跑,“你這小沒良心的,你敢走我就砸斷你的腿。”
2008年,我在濟(jì)南上大二,離奶奶的小村子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其實,按我小時候的愿望,應(yīng)該離家越遠(yuǎn)越好。但在填志愿的時候,我卻鬼使神差地選了濟(jì)南這個最近的省城。
我收到通知書的那天,聽到奶奶坐在窗臺下說:“小沒良心的,翅膀硬了,這就要飛了?!钡D(zhuǎn)眼,我就聽到她跟隔壁的奶奶炫耀,“看到?jīng)],我孫女可是考了全縣前幾名的?!?/p>
在我離開家的那天,我在她的枕頭下放了嶄新的500元錢,那是我暑假在縣城的小飯館里打工掙的錢,等我到了學(xué)校,打開裝著棉被的包裹,卻發(fā)現(xiàn)里面有800元錢,都是小面值,破破舊舊的,一看就是我那“小氣鬼”奶奶在小賣部里掙的錢。
2012年,我24歲,那一年,我失戀了,又因為情緒不穩(wěn)定,在工作中出了重大失誤,最后也失了業(yè)。
那段時間,我的全身起了濕疹,剛開始是一片片紅色的小疙瘩,癢得不行。后來,情況越來越嚴(yán)重,撓破的地方開始潰瘍,我用了很多藥,還跑到醫(yī)院去打吊針,但情況還是反反復(fù)復(fù)。我被病情折騰得心力交瘁,覺得自己可能挺不過去了。
那時,我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回家。我回到家,躺在奶奶的粗布床單上,奶奶給我端來一碗甜沫,說,“小沒良心的,不生病還不知道回家是吧?”
我吃著吃著,眼淚就不知不覺地掉了下來,“奶奶,是不是我命不好,所以身邊的人都要離開我?”
“瞎說什么呢,奶奶不是一直陪著你嗎?”
那些日子,我每天在院子里曬太陽,有時,也會到奶奶的小賣部里幫忙賣貨,到了飯點,就到菜園子里摘點新鮮的茄子、辣椒。我什么藥也沒再吃,身上的濕疹卻奇跡般地好了。
那次臨回濟(jì)南前,奶奶支支吾吾地問我,當(dāng)年她沒讓我跟我媽一塊走,我有沒有恨過她。其實,我沒告訴她,我早就已經(jīng)找到我媽了,她有了新的家庭,又生了弟弟和妹妹,一家人有說有笑的,日子很熱鬧。她也經(jīng)常叫我過去吃飯,可是,我根本融不進(jìn)他們家那么和諧的氛圍。
“小氣鬼,放心吧,我可是你們老孔家唯一的血脈,不會離開這里的。況且,我還要多多掙錢,還你的撫養(yǎng)費呢?!?h3>小氣鬼,我很想你
2018年5月,奶奶的身體里查出了腫瘤,卻還是一副“守財奴”的口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咱回家,不治了。”我按住她瘦得枯干的手,“你放心吧,我有錢,一定會給你治好病,你不是一直念叨著,讓我還你這些年來的養(yǎng)育之恩嗎?”
晚上,奶奶從枕頭下拿出一個存折,那存折上滿滿的幾大頁,密密麻麻地印著她每次往里存錢的日期和數(shù)額,我?guī)缀跄芸吹?,她瘦小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走進(jìn)銀行,存進(jìn)一份份希望。
我忍住眼淚跟她開玩笑,“小氣鬼,這錢你好好留著,就算你走了,我也給你放進(jìn)棺材里?!彼穆曇粢呀?jīng)很虛弱了,卻依然罵我,“你個小沒良心的,我攢這錢,還不是想給你留著。”
奶奶的病并沒有花很多錢,她走得很快,送她回來的那天,我關(guān)上院門,看著院子里的葡萄架,不愿意相信,這個院子,以后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后來,有人曾經(jīng)想把我們家的老屋買下來,我拒絕了,我得給老孔家留住老屋。
放假的時候,朋友們都在計劃著出游,我卻一個人回了老屋。屋子里空蕩蕩的,東廂房的木門上刻著一行字,“奶奶是個小氣鬼”。打開廚房門,在灰白的灶頭燒一壺開水,我恍然看到當(dāng)年那個小孩,站在板凳上,努力揮舞鍋鏟炒菜,奶奶干完活進(jìn)門來,才不會罵我是吃白飯的。
我的眼淚一顆一顆流下來,“小氣鬼,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p>
(林冬冬摘自《分憂》201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