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琛琛
白日既匿,繼以朗月。
這樣好的月色,適合豪飲、劃劍、走鏢,當然,也適合隱匿、藏劍、劫鏢。
薛鏢頭的鏢,大多放在夜晚走。
夜晚,可以在忐忑不安的氣氛中發(fā)現(xiàn)獨有的寧靜。
薛鏢頭喜歡在夜里聽各種鳴蟲的叫聲。
鳴蟲的叫聲越瘋狂,鏢師們越氣定神閑,這代表鏢與他們都是安全的。蟲子的世界傳遞出的信息和人的世界傳遞出的信息大同小異。
眼下,所有鳴蟲都噤聲了,肯定是有不安定的氣氛潛入。
這些警惕的小蟲子,總能先人一步嗅到危險的味道。
薛鏢頭與眾鏢師的手,早已緊握在刀柄上,一個個神色凜然。
潛伏的敵人依然沒有現(xiàn)身,他們與廣袤的夜色合二為一。
細密的汗珠從毛孔中漸漸滲出來,有些惱人,薛鏢頭抬起左手,剛想擦一擦汗,楠木棺材里面突然傳來皮少爺?shù)穆曇?,薛鏢頭,好端端的,怎的不走了?
不消薛鏢頭回答,皮少爺立馬知曉了答案。
十余條黑影遁聲從兩邊蘆葦叢中跳出來,十余把刀狠命劈向楠木棺蓋,刀光劍影中,飛濺起細碎的木屑,在月光下輕舞飛揚。
薛鏢頭及時抵住領(lǐng)頭漢子的刀,刀光映射之下,乍現(xiàn)出漢子一張粗糙的臉。他失聲叫道,杜鏢頭,你怎么會劫鏢?
杜鏢頭虛攻了幾招,聲音在武器碰撞的縫隙中穿梭,薛鏢頭,對不住了,薛家鏢局受人錢財走鏢,杜某人受人錢財劫鏢!若早知由薛鏢頭保這趟鏢,杜某無論如何也不會接這筆單,但撤單的事情杜某從來不做,咱兄弟倆免不了這場惡戰(zhàn)了!
薛鏢頭奮力回擊,朗聲道,惡斗?你還是拿命斗吧,薛家鏢局從來不走失手的鏢,想要鏢失手,除非鏢師死絕。
話說得輕松,薛鏢頭手上卻不松懈,兩班人你殺過來,我砍回去,場面雖然混亂,卻也看得出是勢均力敵,一時半會兒難分勝負。
薛鏢頭在糾纏中,隱隱有些奇怪。
走鏢數(shù)月,屢屢碰見劫鏢的人,居然都是鏢局同行。
不知皮家少爺?shù)米锪耸裁闯鸺?,仇家不惜花巨資令護鏢師變成了劫鏢者。
鏢頭們無一例外,不肯放棄這筆買賣,送上門的錢,沒有不賺的道理。
鏢局有鏢局的規(guī)矩,客人的隱私從不打聽。
由于保護皮少爺上路,薛鏢頭已樹敵無數(shù),打死打傷不少同行。
以后,這碗飯能不能吃下去,還真的是未知數(shù),好幾次,他真想棄下皮少爺,一走了之。
這么猶豫來猶豫去的,鏢隊就離目的地僅有一步之遙了,眼見勝利在望,怎能棄下喂到嘴邊的肥肉?
鏢局要存活,鏢師要吃飯。
鏢師們呢?
薛鏢頭有一些愴然。
鏢師們僅剩最后陪他血戰(zhàn)的這一批了。
最后這一批,也隨著月光的暗淡,陸續(xù)死去,僅剩薛鏢頭一人。
遍地的血腥氣激發(fā)了薛鏢頭的原始獸性,薛鏢頭手里的刀“噗”的一聲,砍入杜鏢頭肩胛骨,杜鏢頭手中的刀已然遞出,卻沒能狠下殺手,一念之仁令他后悔不已,口中駭然道,你真下得了這狠手?
劫鏢者死!
薛鏢頭將刀從杜鏢頭肩胛骨中拔出來,狂吼一聲,眼一閉,跟著又補下一刀,血從杜鏢頭僵立的身上流進腳下的泥土中,又滲入蘆葦叢的根部。
天地間一下子安靜下來,被血戰(zhàn)嚇得躲進云層的月亮探出臉來。
聽說鮮血滋養(yǎng)的植物,莖稈是血色的,可以補人血氣。
渾身酸軟的薛鏢頭折下一根蘆葦,將蘆葦稈湊在月光下細看,他這會兒體力嚴重透支。
月色下,蘆葦稈說紅色不像是紅色,說黑色也不像是黑色。
薛鏢頭,人都攔下了嗎?皮少爺藏匿在楠木棺材中,小心翼翼地發(fā)問。
一陣“梭梭梭”的鳴叫聲試探般地響起來,替代了薛鏢頭的回應。
是一種叫紡織娘的蟲子在鳴叫。
紡織娘的叫聲,好像娘子坐在織布機前織布的聲音。
拿到了這筆銀子,就與娘子孩兒隱居山林,從此再也不走鏢。薛鏢頭將浸滿鮮血的刀緩緩插入刀鞘,疲憊的眼神露出夙愿即將得償?shù)奈⑿Α?/p>
微笑凝固了!一把刀柄,悄無聲息間,從薛鏢頭的后背沒入心臟,那是杜鏢頭臨死前沒能遞出的一刀。
皮少爺就手借用了一下。
薛家鏢局從此在江湖除名。
皮少爺掏出絲絹,緩緩地擦凈雙手,驀地,仰天發(fā)出一聲長笑,笑聲很陰鷙,所有的鳴蟲嚇得再度失聲。
一分銀兩不花,所有鏢局名存實亡。
“皮少爺”馳馬飛奔向來時路。
他要趕回皮家莊,與父親皮莊主好好商議,即將開張的皮家鏢局取個什么名字。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