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寒

那年，我結(jié)婚時，到金華玩了幾天，是因為我妻祖籍在那里。早在我們戀愛時，她就說，結(jié)婚一定要到故鄉(xiāng)去一趟，看看祖上生活過的山水和土地，感受一下祖上的靈氣。原打算待一周或十天的，可我卻怎么也待不住，四天就回來了。因為我心里實在放不下教過我作文的梅英先生。

也真奇了，在家時，四天甚至更長時間不見梅英先生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也沒出現(xiàn)過如此焦慮不安的惦念。那次一踏上火車，心就懸了起來。害得我妻子整整和我板了四天臉。

梅先生對我是有重大恩情的。早些年，梅先生不僅教了我作文，而且在歷史哲學(xué)英語等方面也給了我許多輔導(dǎo)，尤其是在英語上，教會了我很多英語老師都不一定懂的知識。有一次我問梅先生as和when的區(qū)別，他隨意翻動我的英語課本，舌頭發(fā)硬地說：如果主句中的動詞是描述一種狀態(tài)，那么，描述一個動作或事件的時間狀語從句，就不能用as，而要用when來引導(dǎo)。梅先生給我舉了例子：As I decided to learn English ，I didn't know how difficult it would be。梅先生舌頭發(fā)硬，英語卻說得十分流利。他說，這里用as是錯誤的，正確的應(yīng)該用when。類似這樣的例子很多很多。還有一次，印象極深，我在一本美國書中看到一個詞組：green thumb。我怎么也看不懂。green是綠色，thumb是大拇指。我便問梅先生，梅先生看了一會兒，邊豎起大拇指，邊語調(diào)不清地說，thumb，意是大拇指，是不是好的意思？green，綠色，是不是可以衍生出綠色的菜等植物的意思？那么可不可以理解為，一個人有很高的種菜本領(lǐng)或園藝技能？梅先生說完從嘴里噴出濃重的酒氣。我恍然大悟。梅先生又吐詞不清地說，英語這東西，很多是派生出來的意思，或可以叫作俚語?？炊嗔司蜁赐恕Ｃ废壬f完嘿嘿地笑了起來。我有時真搞不明白，他酒喝得醉醺醺的，怎么還能闡述得如此清楚？這時候酒精對他就不起作用了？

一出火車站，我就攔了出租車，把妻子送到家后就直奔梅先生家。

門是虛掩著的。我推門進去，一股嗆鼻的酒氣直沖過來。昏暗的房間里，梅先生躺在地上，手里還拿著一個酒瓶。屋子里除了一只木箱子，什么也沒有。屋角一床地鋪，鋪上是沒疊的被子，一本很舊的精裝本《史記》。滿地是空酒瓶。我叫了聲“梅先生”，他沒聲音。我去拿他手上的酒瓶，卻被他抓得死死的。我再叫他，依舊沒聲。我感到不妙，摸摸他的臉，冰涼，再試呼吸，沒氣。我這才意識到梅先生死了，顯然，他告別人世前做的最后的事情是喝酒。我心里涌起了從來沒有過的劇烈傷痛。我才明白，為什么我一上火車就坐立不安了。我從枕邊拿起《史記》，莊重地端詳著已磨得破舊起毛的封面。梅先生以前多次說過，他死后就把這本《史記》送給我。他每次說這話時，總是喝了不少酒，然后又用沙啞的聲音說，中國的全部歷史就是這本書。人一輩子幾十年算什么，如燒過的紙灰一樣。我是到了知天命的年齡才明白。他說完，很蒼涼地笑了起來，同時用發(fā)抖的手，搖晃著書又說，光寒，這是本價值連城的書，里面有我很多批注。

梅先生死前一個月，得知我要結(jié)婚，很認真地對我說，要請我吃一頓飯。他說，他從來不請人吃飯。我知道，這是梅先生對我的大禮和厚愛。梅先生一生沒一個朋友，也不可能請人吃飯。

妻子卻死活不愿去。妻子一直反對我和梅先生在一起。我真搞不懂，你怎么和一個老酒鬼搞得這么熱乎？妻子板著臉不滿地說。我心里有些難受，不管怎么說，他是你的姐夫??！我誠懇地對妻子說。我早就不認這個姐夫了！妻子漲紅了臉。這樣的姐夫讓我丟臉。

但妻子還是給了我面子和我一起去了梅先生那不像家的家。

梅先生把他的床鋪移至屋中間，在上面鋪上一張大塑料紙。我們席鋪而坐。菜是一些很簡單的商店里或者小攤上能買到的炒貨和方便食品，如花生米方肉香腸之類。梅先生喝了很多酒，顯然很高興。但梅先生沒有和往常一樣和我無所不談，酒也不像平時喝得那么多。臨走前，梅先生囑咐我好好待緯樹。

“人的一生唯一重要的就是妻子！”

梅先生沙啞而凝重地說，濁眼里竟流出兩行老淚。

我知道梅先生想他先后離他而去的兩個妻子。

我和梅先生交往有十多年了。最初的相識也是因為酒。那年我十六歲，一天從學(xué)?；貋?，天已很黑了。在拐到家去的小路上，我忽然被一樣?xùn)|西絆住摔倒。我正想著自己怎么這么倒霉時，發(fā)現(xiàn)邊上躺著個人，同時聞到了很重的酒氣。顯然是一個酒多醉地者。我正猶豫著，醉漢說話了：

對不起，把你摔疼了。

話說得很遲緩充滿了酒調(diào)但卻清楚。

我把醉漢送回了家。

我就這樣認識了久聞大名的梅酒鬼。讓我震驚的是梅酒鬼家有那么多的書！他的臥室除了門窗，四壁上全是書！這一景象，給我極大的震撼，給我十六歲的心靈烙下了深深的印痕。這一奇景竟使我忽略了梅先生那位出奇美麗的妻子。

出于好奇好學(xué)或是對書和擁有如此多書的主人的尊敬，我第二天晚上又去了梅先生家。梅夫人很熱情地把我讓進屋。梅先生臉紅紅的，顯然是剛喝過酒。梅先生老朋友似的拍拍我肩，盯著我半晌說，謝謝你，小伙子。要不是你，我就要像條喪家之犬，整個晚上醉臥野外了。他顯然很感激我昨晚上把他送回家。

我們開始了忘年交。梅先生那年四十四歲，梅夫人三十四歲，我十六歲。

我在校是個優(yōu)秀學(xué)生，門門功課都是班上前幾名，還被評為市“三好學(xué)生”。但就是作文不行。每次寫作文腦子便空洞無物，像生了銹的機器，心里又氣又急。沒想到梅先生不以為然地說了句讓我震驚的話：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作文了。我驚愕地看著梅先生，不相信我和所有同學(xué)視如大敵的作文會是梅先生說的那樣。盡管在梅先生的教導(dǎo)下，我的作文有長足的進步，但我依然不能認為梅先生那句話有何正確性。否則我也不會在梅先生過世這么多年了才來寫這篇文章。

梅先生教會了我作文，我心里更加敬重他。因為學(xué)校里的語文老師也沒把我的作文教會。我和梅先生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一有空就上梅先生家去。

后來盛傳要恢復(fù)高考，全社會的適齡人都拼盡了全力開始了復(fù)習。我也全身心地投入復(fù)習。但我還是過幾天去看一次梅先生。

因為我的作文成績上去了，我考上了本市著名的東方大學(xué)。梅先生高興得和我父親一樣。梅夫人也很高興，立即備了酒菜。光寒，今天我們喝酒，慶祝一下。你知道吧，從今天起，我們又是校友啦！梅先生大聲說，臉上出現(xiàn)了難得有的舒心的暢笑。我這才知道梅先生和梅夫人以前就讀的也是東方大學(xué)。

從那天后，我漸漸地知道了一些梅先生的身世。

梅先生的父親早年留學(xué)牛津哈佛兩校。畢業(yè)后，跟隨著名天體物理學(xué)家、諾貝爾獎獲得者帕金森教授，邊讀博士后邊當教授的助手。在哈佛待了十幾年。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梅博士在哈佛待不住了。一心要為祖國效力的梅博士謝絕了帕金森教授的挽留，帶著妻兒回到了上海。在梅博士的奔走下，教育部撥?？畛闪⒅醒胩祗w物理研究所。中國終于有了自己的天體物理研究所了，在研究所成立的當天，梅博士興奮得連續(xù)在實驗所工作了兩天兩夜，毫無睡意。梅博士加倍努力工作，研究出了一個又一個成果。但局勢的發(fā)展令梅博士痛心疾首。梅博士一心向往的民主社會并沒有出現(xiàn)，相反卻打起內(nèi)戰(zhàn)。梅博士病倒了。梅博士給蔣委員長寫了封信，要求停止內(nèi)戰(zhàn)建立民主國家，讓他的好友教育次長呈送。次長勸梅博士算了，他怎么會把你的信當回事呢！說不定會給你帶來麻煩的。梅博士卻堅決要送。你不去，我去。我回來是為一個和平民主的國家工作。否則我回來干什么？梅先生說得臉通紅。次長沒辦法，卻讓蔣委員長冷言奚落了幾句。德高望重的次長從來沒受到過如此的輕侮，郁悶成病。因為梅博士的聲望和成就，他并沒有受到傷害。后來，國民政府準備撤退臺灣，研究所的設(shè)備被搬空了。梅博士也得到命令：隨政府一同撤退臺灣。梅博士不愿去。梅博士想，新政府也一樣要科學(xué)的，他一身的“武藝”是要為這個國家做出點貢獻的。梅博士便涌滿對新政府的渴望。

這時，一個地下黨學(xué)生對梅博士說：你必須躲起來，否則會有生命危險。在學(xué)生的幫助下，梅博士率全家躲到了農(nóng)村，但卻在解放軍渡過長江后，梅博士和夫人神秘地死在寓所。梅先生回到家時，見父母死了，阿姨也不知去向，傷心得淚如泉涌。他撲在母親身上和她做最后的告別。對這個從小對他疼愛有加的白人媽媽的思念，成了梅先生以后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

梅先生上大學(xué)后來是由鄉(xiāng)紳爺爺供的。梅先生大學(xué)畢業(yè)留校當教授的次年，爺爺作為大地主被政府打倒了，家產(chǎn)全被沒收，土地分給了農(nóng)民。梅先生平靜如水，誰也看不出梅先生家的變故。生活或許已教會了梅先生小心平靜。不過那天晚上梅先生開始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喝酒。他一個人醉倒在宿舍。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增加了和梅先生喝酒的次數(shù)。自己有了工資可以經(jīng)常帶些酒菜去。梅夫人對我非常熱情，因為每次我去梅先生都很高興。梅先生和我喝酒，我不讓他多喝，卻可以喝很長時間，梅先生始終興奮異常心情愉快。我們可以談很多話題。梅先生喝了酒后思想的靈光不斷涌閃，會發(fā)表許多真知灼見（梅先生的真知灼見我不便在這兒寫出，這有點兒和這篇文章無關(guān)），有歷史的，有宗教的，有政治的，有體制的，有愛情的。每次聽了梅先生的酒后長談，我都有大悟的感覺，用“勝讀十年書”形容一點不為過。然后在結(jié)束喝酒前，梅先生就向我推薦一本或幾本書，讓我有空看看。我就在和梅先生這樣的喝酒過程中，讀了許多梅先生的藏書，同時知道了梅先生的更多往事。

梅先生上大學(xué)前梅老太爺對他說，時時處處要小心，潛心讀書，莫管別的事?？炜迮_的政府是要咬人的，你爸媽就是死在政府手里。梅先生說，他們不是自殺的嗎？梅老太爺核桃一樣的臉牽了牽說，傻英子，你爸媽從哈佛回來干什么？他們會自尋短見嗎？他回來是為了讓這個國家的科學(xué)發(fā)達，他們是有理想的人，事業(yè)還沒成怎么會自殺呢？狗急了還會跳墻，更何況快垮臺的政府？你要小心再小心。梅先生有所覺悟，但很快就把梅老太爺?shù)脑拋G在腦后。

大學(xué)四年，梅先生瀟灑活躍，處處表現(xiàn)得出類拔萃，在班上系里，甚至整個學(xué)校，梅英的名字都是響當當?shù)?。尤其是換了新政府后更是風光八面，梅先生的第一個老婆就是因為梅先生太搶眼而飛過來的。盡管劉家素早已是東方大學(xué)人人皆知的大美人，但梅英卻渾然不知?？赡苁敲废壬诟星樯蠈δ赣H太過思戀，而失去了對其他姑娘的注意，也可能是太優(yōu)秀的梅先生心里涌滿太多的驕傲而輕視了所有女同學(xué)，或許是心存高遠的梅先生全身心都撲在學(xué)問上。但活潑開朗的大美人劉家素過多的主動，很快就捕獲了梅先生的心。漸漸地梅先生把對母親的感情移到了劉家素的身上。他們很快成了一對戀人。東大眾多追求劉家素的小伙子對于這一結(jié)果心服口服無話可說。

梅先生是在祖父被打倒后才意識到他入學(xué)前祖父說的那番話的分量的。這一事件改變了梅先生。從此，他變成了一個平靜憂郁小心翼翼的人。劉家素在知道了梅先生所遭受的打擊后，為了安慰梅先生那顆受傷的心，于當年冬天和梅先生結(jié)了婚。

從此，梅先生開始潛心于喝酒和他的專業(yè)：歷史研究。后來研究領(lǐng)域不斷擴大，泛延到了哲學(xué)、文學(xué)史、社會發(fā)展史等等領(lǐng)域。但梅先生的研究都是個人性的，他從不參與學(xué)術(shù)討論，也不和人來往，猶如他從不和人一起喝酒一樣。

日子過得平靜還算幸福。沉重的打擊使梅先生心靜如水安于平穩(wěn)的生活。但對劉家素來說確實有些難忍。劉家素是個活潑的人，她希望生活中有些樂趣，她向往的婚姻生活并沒有出現(xiàn)，梅先生的名氣光環(huán)除了滿足了虛榮心外，沒有給她帶來快樂。所以當和梅先生同時留校，當年對劉家素一往情深的陸培園登門造訪時，劉家素表現(xiàn)得出奇的熱情和高興。劉家素竟然沒有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矜持?；蛟S是太少有朋友登門和枯燥的生活把劉家素憋壞了。

陸培園是個學(xué)生黨員，學(xué)生時代參加了黨的地下工作。留校后很快成了系里黨的領(lǐng)導(dǎo)。梅先生盡管在學(xué)術(shù)上造詣頗深，地位卻遠不能和同學(xué)陸培園比肩。梅先生沒什么感覺，劉家素卻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個意識使她心底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這微妙的變化就是梅先生的愛情大堤上的蟻穴。梅先生結(jié)婚后過了一年還算幸福的生活，但自陸培園當上系黨總支書記后，劉家素的愛情已不那么純凈了。已有那么一股濁水流進了梅先生和她的清純的愛情湖。所以當梅先生幾年后因一篇論文被定為右傾分子時，劉家素向他提出離婚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蛟S劉家素和陸培園私下里有什么交易和默契都很難說。沒過一年，劉家素就成了陸培園的太太。梅先生卻對劉家素一往情深。劉家素提出離婚時痛哭流涕，說自己還年輕，不能就這樣毀了前途，他以后還會好起來的，她讓梅先生忘了她。劉家素痛哭的慘狀經(jīng)常是梅先生酒后對我描述的內(nèi)容。經(jīng)過梅先生不斷加工完善，任何一個聽者都會為劉家素的真情動容。我真為梅先生難過，臨到頭了還不明白。不過話又說回來，梅先生一直對劉家素懷有這樣美好的記憶不是一件幸事嗎？一個人的幸?；叵攵嘤诔鸷薜挠洃?，總是一件滋養(yǎng)心靈的好事情，尤其是對梅先生這樣一個歷盡坎坷的人，盡管這幸福的回憶的內(nèi)容或許是虛假的。

現(xiàn)在我有時想，陸培園作為一個系黨總支書記，若要保護言行謹小慎微的梅先生完全是有能力的，絕不會因為一篇論文把梅先生定為右傾分子。就是有人提議，他也可以動用黨總支書記的權(quán)力否決。這是不是和學(xué)生時代對?；▌⒓宜氐目嗫鄲蹜儆嘘P(guān)呢？這些想法始終在我腦中盤桓。但我不敢和梅先生講，否則他肯定會怒發(fā)沖冠，會認為我褻瀆了劉家素和他們的神圣愛情?；蛘叽髲卮笪?，看清了劉家素對他的虛偽愛情。多給梅先生留點幸福的記憶，哪怕這些記憶不是真實的有什么不好呢？

梅先生到底因一篇什么論文而被定為右傾分子的呢？長久以來，梅先生一直不愿和我談及。而我卻一直想著那篇論文。我一直以為，論文完全是純學(xué)術(shù)的，應(yīng)該和政治沒有多大聯(lián)系。梅先生的論文怎么會有這么倒霉的運氣呢？多年后我看了那段歷史后才明白，那時的現(xiàn)實是多么嚴酷。但好奇心一直縈繞在我腦中，多次在和梅先生對飲后挑起話題，梅先生會立刻清醒過來，然后瞪住我。之后把話題又轉(zhuǎn)移到他的母親和他的先后離他而去的倆妻子身上。那些綿綿不絕的敘述盡管我聽了多遍卻依舊令人動容。

梅先生和第二個妻子也就是我妻姐的愛情故事足可以讓那些寫家寫出十萬、二十萬甚至更多的文字來歌頌。我能力有限，只得簡述如下。

緯藝考入東大中文系的時候，梅先生已從歷史系調(diào)到了中文系。梅先生還能站在講臺上完全歸功于陸培園。是不是劉家素在起作用我不敢妄斷。事實是陸培園找到了校長，談了對梅先生工作安排的想法。陸培園認為，梅先生是個不可多得的在學(xué)術(shù)上很有造詣的人才。假以時日梅英肯定能成為東方大學(xué)某領(lǐng)域的一面旗幟。這是陸培園對校長說的原話。所以陸培園覺得可以把他調(diào)到別的系，還讓他擔任教學(xué)工作，搞學(xué)術(shù)，發(fā)揮他的長處。至于為什么要調(diào)系，陸培園認為，在本系定的右傾分子再在本系擔任教學(xué)工作不合適。事實上校長對梅先生定為右傾分子深感惋惜。作為全國著名的東大的校長，對學(xué)校有哪些研究學(xué)術(shù)的人才了如指掌，他已經(jīng)盡最大努力保護了一批專家教授。但對年輕的梅先生，他實在無力了?，F(xiàn)在有人來挑這個頭，他當然從心底里高興。讓一個右傾分子還站在講臺上，肯定是那個年代絕無僅有的事情。陸培園建議調(diào)到政治系，讓梅先生邊教學(xué)邊改造。校長想，還是調(diào)到中文系教蘇俄文學(xué)和意大利文學(xué)。校長心里做了決定，然后像揮趕蒼蠅一樣打發(fā)陸培園走。校長曾讀到過梅先生兩篇研究但丁的《神曲》和托爾斯泰的《復(fù)活》的論文。校長當時就為梅先生研究領(lǐng)域的廣闊而高興。而那篇導(dǎo)致梅先生被定為右傾分子的論文是研究社會發(fā)展學(xué)的，很具功力。校長知道，真正的大學(xué)者，都是在多個領(lǐng)域有深厚的功底的。當時看完那篇論文后校長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多年后東大又將出現(xiàn)一個大師級的學(xué)者，東大也將因此在全國大學(xué)的旗幟地位更加穩(wěn)固?？墒遣痪妹废壬鷧s被定為右傾分子使校長痛心疾首。

梅先生就這樣教起了蘇俄和意大利文學(xué)。那年二十歲的緯藝是在聽了梅先生講授《神曲》后愛上他的。梅先生一生挫折坎坷不斷，卻先后出現(xiàn)了兩位絕色紅顏知己，實在是對他多難多舛命運的一種補償，否則上帝真是太不公平了。盡管劉家素沒幾年就和他分手了，也不能否定劉家素最初對梅先生的愛情。我有時在想，這或許就是為什么歷史上會有那么多絕色佳麗喜歡落泊潦倒文人才子的原因。

“那天早上，但丁愛上了九歲的貝雅特麗齊，就開始醞釀為貝雅特麗齊寫部詩。九年后，十八歲的貝雅特麗齊第二次遇到但丁，在但丁心壁上刻下了更深的難以抹去的愛痕。但丁第三次知道貝雅特麗齊的消息卻是她的死訊。貝雅特麗齊年僅二十五歲就死了。這一消息帶給但丁巨大的傷痛。從此但丁再也無法排遣這個傷痛，從此但丁終其一生為他心中的愛人貝雅特麗齊創(chuàng)作一部詩，這部詩就是《神曲》。”

梅先生在酒后無數(shù)次向我講述了這段話，然后兩行濁淚像鉛汁一樣沿著臉頰緩慢地流下來。這是梅先生講授《神曲》時的開場白。

“就是在這節(jié)課上，就是在我講完這段話后，緯藝愛上了我。”梅先生這么說的時候眼睛盯住墻壁上他妻子的照片，兩行淚無聲地流下來滴在他的衣襟上，“從此，我又獲得了新生。來，小伙子，為我的新生干杯！”

每當這時，梅先生總是兩眼放光把酒倒?jié)M，同我碰杯，和著老淚一干而凈，沉浸在遐想里，臉上會出現(xiàn)瞬間燦爛的光輝，然后會號啕大哭，為他死去的愛人緯藝。

緯藝愛上了梅先生。不知經(jīng)過多少個難熬的日夜，緯藝在一天下課后，尾隨梅先生來到樓梯下他那間陰暗的宿舍。梅先生被定為右傾分子后，立即停止了教學(xué)，成了教學(xué)大樓的清潔工，人也被清除出了教工宿舍，在教學(xué)大樓一樓的樓梯下的矮屋里住了下來。就是后來重新被允許上課后也沒搬出矮屋。緯藝進門后，梅先生愣了一下。他搞不清楚眼前這個漂亮的女學(xué)生是誰，來干什么。梅先生木訥著，不知該如何問話。女學(xué)生滿臉通紅。梅先生怕問得不合適傷害她。良久，梅先生說：“你請坐，你有什么事吧?！?/p>

“她粉紅著臉，低下眼簾輕聲說：‘梅老師，請原諒我。說完這話，那雙鳳眼里盈上晶瑩的羞怯的淚水。那一瞬間使我終生難忘。我開始一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后來，我明白了她的心思。我那顆早已枯死的心頓時又有了活力，我有些激動地說：‘女同學(xué)，我是個剛摘帽的右傾分子。她的眼淚滾落下來，我都能聽到淚水砸在地上的啪嗒聲?！抑?，梅老師，我還知道，你的夫人離你而去，但我更知道你的那些論文，研究但丁和托爾斯泰的，我中學(xué)時就讀過了。我考東方大學(xué)就是為了你，想跟你好好學(xué)習。我當時的熱血從頭到腳沸騰了好幾遍。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問她。她喃喃地說她不知道：‘或許是在《神曲》那節(jié)課上，你講了那段開場白后。她說完這句話，淚水汩汩地往下流，但表情卻因愛情而燦爛輝煌。我感覺整個的她像清泉一樣圣潔。光寒，你知道我當時激動幸福到什么程度嗎？不知道？我激動得流淚了。那一瞬間，多年來的苦難被這像山洪般的激動幸福淹沒了。光寒，人生有這么幾個幸福的片段值得回憶就不算枉活了?！?/p>

梅先生這么說時，會抬起哆嗦的手拿起酒杯。我知道梅先生的帕金森氏綜合征越來越嚴重了。

緯藝是否真的這樣，第一次見梅先生就說了這樣充滿愛意（世俗點講這樣肉麻）的話，很值得懷疑。我更多地認為，這第一次在樓梯下小屋見面的場景，實在是梅先生無數(shù)次酒后對愛妻深刻懷念的幻想，久而久之，這種幻想在梅先生心里便成了“真實”的記憶了。

梅先生和緯藝相愛后出現(xiàn)了事業(yè)上的第二次高峰。僅僅兩年時間，梅先生在他那陰暗的房間里寫出了近一百萬字的學(xué)術(shù)著作。梅先生一改過去論文不對外的習慣。其中《<神曲>論》、《托爾斯泰和<復(fù)活>》（在過去的基礎(chǔ)上加強）、《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工業(yè)文明和性欲──D.勞倫斯論》、《從春秋到清朝──短暫的中國歷史》，在學(xué)術(shù)界反響很大，尤以《從春秋到清朝──短暫的中國歷史》更甚。梅先生在此文中，立意明確論據(jù)充分，行文縱橫捭闔揮灑自如，儼然是大家風范，把多少年來學(xué)術(shù)界的觀點顛了一下。

“光寒，一言以蔽之：從春秋到清朝，中國歷史是無數(shù)次重復(fù)，用幾十年甚至幾年的時間就可以概括中國從春秋到清朝全部近三千年歷史?？杀穆L而又短暫的歷史，所有的中國人都為自己有悠久的歷史而驕傲，可我恰恰為中國漫長而實質(zhì)是短暫的歷史而深感悲哀?！?/p>

梅先生說完，很瀟灑地揮動著手臂，然后干掉一滿杯白干。只有在這時，我才能依稀看到往日那位大學(xué)者的風采。

“光寒，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讓我被定為右傾分子的那篇論文嗎？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泵废壬眭铬傅毓中χ次?，“就是那篇《亞細亞產(chǎn)生方式》的前身，那時我只寫了幾千字。我提出了一個觀點：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歷程不是單線條的原始—奴隸—封建—資本主義—共產(chǎn)主義，而是多線條的，我提出的線條是原始—奴隸—前封建—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資本主義—共產(chǎn)主義。而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可以是幾百年幾千年，我悲觀地認為甚至也可以上萬年，原因是它沒有內(nèi)在動力，它要靠外力打碎才能前進。就因為這些觀點，我成了右傾分子?！?/p>

我一下子聽呆了，盡管我不知道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但馬克思的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是一定的不變的，是每個稍有常識的中國人都知道的，梅先生怎么敢和馬克思商榷呢？我想梅先生也太膽大了。我心里流過了深重的悲傷和痛苦。

緯藝的父母堅決反對女兒這門婚事。緯藝的父親是位老紅軍，而且還是個不小的干部，他用盡了各種高壓手段，強令緯藝和梅先生斷絕關(guān)系，卻并沒有打散這對鴛鴦。那個年代，為愛情敢于和父母決絕的姑娘或小伙子并非鳳毛麟角。性格倔強的緯藝一旦獲得了人身自由，就立即和梅先生辦理了結(jié)婚登記。他們的新房就是那間陰暗潮濕的樓梯下的小屋。

緯藝為此被迫和父母斷絕了關(guān)系。緯藝的父母也為此一病不起，沒幾年相繼離世。留下讀幼小的緯樹。緯藝如此慘重的代價也獲得了豐厚的報償。梅先生不僅對緯藝充滿了巨大的愛情，還給予她如父親般的關(guān)懷，而且事業(yè)上在中西比較文學(xué)領(lǐng)域又有了新的突破，在學(xué)術(shù)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這完全是一個新的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梅先生開拓這第一步的意義非同小可。緯藝完全能理解這一點。緯藝傷痛的心得到了慰藉。

梅先生和緯藝的幸福日子持續(xù)了幾年。梅先生在學(xué)術(shù)上的成就也越來越大。校長為此特批了一小套住房給梅先生。校長以要為梅先生創(chuàng)造更好的研究條件為由否決了許多人的意見。這成了“文革”中校長的重罪之一。這是題外話。

梅先生年輕時愛好頗多，籃球、田徑、唱歌、聽音樂。自祖父死后，梅先生便失去了對這一切的興趣，取而代之的是喝酒的新愛好。每每高興或悲傷梅先生都要喝酒，而且越喝越厲害，越喝功力越深厚。自從緯藝介入了梅先生的生活后，無節(jié)制的喝酒被制止了。喝酒倒成了兩口子的樂趣。梅先生每完成一篇學(xué)術(shù)論文兩人就慶祝一下，不管是在陰暗的矮屋還是新居室都充滿歡樂和幸福。我現(xiàn)在還認為那段時間及梅先生與劉家素最初的一年，梅先生的日子是真實而幸福的。梅先生的幸福生活與梅先生三十年的婚姻生活相比實在太短了！事實上我認識梅先生時，他和緯藝的愛情已走入絕境。緯藝是個極有涵養(yǎng)的人，她一如既往，表面平靜，外人是無論如何看不出他們的感情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問題，就連我這個梅先生家的?？彤敃r也沒察覺。梅夫人的自殺才使我意識到這點。一個人若不是對生活充滿了絕望和無比痛苦，他（她）怎么可能走上這條不歸路？

梅夫人死時三十八歲。梅夫人為什么要自尋絕路，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多年來一直在我腦中盤桓。我小心翼翼地多次提及，可梅先生始終不接話。我很理解，因為這問題實在太傷梅先生了。

“光寒，我老了，也活不了幾年了，你多幸福?。∧阙s上這么好的時代，你要好好生活，活得有質(zhì)量些……”

在最后幾次喝酒時梅先生常這么教導(dǎo)我，然后用哆嗦的手端起酒杯。那時是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三年的1985年一個有明月的晚上。

“要好好待緯樹……讓她幸福……我這輩子做得最精彩的事就是這件事——把緯樹交給你這么個可靠的小伙子！我也對得起緯藝了。”

梅先生常這么說，每次說這話時，臉上會出現(xiàn)短暫的幸福安詳。

緯藝死后，梅先生從極度的悲哀中想起了緯藝的小妹緯樹。緯藝生前曾多次談到她的小妹緯樹，父母已經(jīng)亡故，緯樹需要照顧。緯藝常常含著憂傷的淚對梅先生說。但緯樹堅決不愿跟姐姐、姐夫來往。梅先生在那個晚上酒過三杯后和我談了緯樹，我都沒來得及細想就被梅先生帶到緯樹跟前。緯樹有著和她姐姐一樣的美貌，我心里立刻就同意了。緯樹卻對害死姐姐的酒鬼恨之入骨。她把我們晾在一邊，自己離開了房間。這大大延長了我征服緯樹的時間。

“我的人生如燒過的紙灰一樣……我要盡快去找緯藝，去找緯藝……”

梅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兩年常這樣對我說。

梅先生和緯藝的美好生活為什么就急轉(zhuǎn)直下了呢？緯藝死后，我漸漸從梅先生的談話中知道了一個大概。

梅先生和緯藝的幸福生活持續(xù)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梅先生成為最年輕的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開始經(jīng)常被批斗。第一個災(zāi)難是緯藝的胎兒流掉了。偉大而讓我尊敬的緯藝啊，她自己忍著巨大的悲傷反而先安慰梅先生，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梅先生（緯樹一直這樣稱呼她丈夫的），以后我們還會有的。我想梅先生一定和緯藝抱頭痛哭，互相用語言舔著各自血淋淋的傷口。他們每天膽戰(zhàn)心驚地過著日子。更大的災(zāi)難是在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以后。一天，五個北京來東大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沖進了梅先生的家。一個紅衛(wèi)兵抖著一本雜志上的文章責問梅先生：這是不是你寫的？梅先生一看是他寫的一篇論述婚姻史的論文。梅先生說是他寫的。你這個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你竟然為資產(chǎn)階級群婚唱贊歌！說著用帶銅頭的皮帶劈頭蓋臉對梅先生一頓鞭打。打得梅先生抱著頭嗷嗷亂叫。緯藝沖上來高聲責問，你怎么打人？打人？一個紅衛(wèi)兵瞪著眼仿佛要吃掉緯藝一樣。連你也一起打！瘋狂的紅衛(wèi)兵使緯藝也挨了一頓皮鞭。你這個反動權(quán)威宣傳資產(chǎn)階級的腐朽生活。紅衛(wèi)兵邊打邊說。我給你念念??！

“原始人的群婚生活是一種非常美好的形態(tài)，他們的性愛對象不是固定的，他們的感情或叫取悅以需要為基礎(chǔ)，隨時可以和任何異性性交，這是一種高尚的高級的婚姻形態(tài)。隨著社會的進步，婚姻形態(tài)最后卻被一夫一妻制取代。從人的感情需要來說，人類的婚姻變化是一個倒退過程。人類的未來是不是還會回歸到群婚制度這種高級形態(tài)呢？這就是哲學(xué)里講的從肯定到否定再到肯定?！?/p>

這是梅先生論文上的一段話。

“他既然那么贊賞群婚制，那么就讓他和他的臭老婆性交給我們看看。”

一個紅衛(wèi)兵瘋狂地點燃了炸藥。其余四個便炸了起來。

“他們撕光了我們的衣服，皮帶像雨點一樣抽在我身上……光寒……你知道人最懼怕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嗎？不不，是酷刑。我很敬佩江姐、許云峰等英雄，也非常理解那些所謂的叛徒。但能忍住酷刑的人真的不多。面對皮鞭的抽打，我實在堅持不住了。緯藝也看出來了，她上來，抱住我。她對我說：‘英，我們就來吧。我們淚流滿面。我實在激動不起來，完成不了全過程，皮鞭夾雜著瘋狂骯臟的語言又雨點般地抽在我背上，緯藝鼓勵我說：‘我愛你英，你好好愛我吧，否則你會被打死的。緯藝哭訴著，‘英，你什么都別想，就想著你愛我，就想我們的新婚之夜……我們終于勉強完成了全過程?！?/p>

梅先生的聲音越來越低。良久，梅先生忽然大聲說：“可是災(zāi)難遠沒有結(jié)束，瘋狂的他們，把緯藝輪奸了……”

這是緯藝死后，梅先生僅有的一次談及此事。極度的悲哀打敗了他的沉默。梅先生說著，老淚縱橫，表情卻平靜得像一尊石雕。

“人一旦瘋狂到了極點，就會做出超常規(guī)超倫理的事情，項羽把二十萬秦軍坑殺，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殺都源于極度的瘋狂。”

梅先生疲憊地長吐口氣，找出一瓶酒喝了一大口。

“緯藝痛不欲生，多次流露出輕生的念頭。我鼓勵著她，我說我們不能被野蠻殘暴打敗，我們要活下去。再說，東大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他們也不敢往外講。我告訴緯藝，她要死了，我也不會再活一分鐘?！?/p>

梅先生又大口地喝著酒，他已經(jīng)開始哆嗦起來。

“光寒，這是人類的恥辱！在這個世界上發(fā)生過這些暴行后，人類就不配再有快樂了，應(yīng)該在字典里消滅‘快樂兩個字。堅決消滅！可是啊，人類都忘卻了這些暴行！尤其是我們，太容易遺忘?！?/p>

梅先生說罷，更多的淚水汩汩如泉一樣滾落下來。

在梅先生的幫助下，緯藝總算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氣。可是災(zāi)難并沒有停止。之后又在梅先生身上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東大的紅衛(wèi)兵在抄梅先生家時把梅先生幾百萬字的手稿抄走了。這些學(xué)生第二天竟然當著梅先生的面把手稿全燒了，嘴里高叫著“資產(chǎn)階級的毒草”。梅先生當時就昏死過去。待他醒來時，面對著一大堆紙灰，梅先生哭叫著：暴殄天物?。?/p>

從此，梅先生垮了。終日和酒為伴。盡管緯藝以驚人的記憶和毅力把這幾百萬字文章的提綱列了出來（梅先生所有的稿子都是緯藝抄的），但無濟于事，梅先生的精神垮了。他再也寫不出一篇文章。人迅速地衰敗蒼老下去。

緯藝含著淚對梅先生說，我們要打起精神，我們還年輕，我們還有事業(yè)，司湯達五十三歲寫了《紅與黑》，但丁終生在寫《神曲》，托爾斯泰七十歲寫《復(fù)活》，你才四十多歲，我們從頭干！

梅先生卻如他的性生活一樣，再也打不起精神了。

緯藝不懈努力了十多年，面對的依舊是整日酒氣熏天的梅先生，她絕望了。緯藝用梅先生的酒咽掉了一瓶安眠藥。緯藝死前，給梅先生留下一信：

英：

我去了，但我不悔嫁給你。畢竟我有過幸福的時光。希望我的死能喚起你的振作。那我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照顧好樹。

藝 即日

緯藝的死讓梅先生大病一場，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他想和緯藝一起去。可能是梅先生還沒到生命的大限，他活了下來。但梅先生并沒有振作起來。他像癮君子一樣離不開酒。苦難徹底摧毀了梅先生的意志。緯藝的遺書夾在《史記》里。我想梅先生之所以把遺書放在《史記》里是想不斷提醒自己振作。可梅先生終于也沒再振作起來。酒已經(jīng)損壞了梅先生的腦子。梅先生非但沒振作起來，且把家里的所有家具，那么多的書全換酒喝了。

我打開緯藝的遺書看了一遍。我才明白，我的婚禮日就是梅先生的死期。因為到最后梅先生只留下一個愿望了，那就是緯樹的歸屬。想到這點我痛苦萬分。

我沒有組織任何的悼念活動，因為不會有人來參加。

我和妻子決定把梅先生和緯藝的骨灰送到梅先生的老家，準備在驥山腳下修兩座墓。

臨走那天，已九十高齡德高望重的東大老校長出人意料地來送行，老校長默視了骨灰盒幾分鐘，然后鞠了一躬。直起身后我看到老校長混濁的眼里盈上晶瑩的淚花。老校長緩慢地步出屋去，嘴里喃喃地說：暴殄天物??！

墓碑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