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
朋友斧子跟我說,看見苔蘚就會想念老家,就會想起童年。或許,每個人的記憶里都有一叢苔蘚。綠茸茸,柔軟,濕潤。
苔蘚,非草非木,無花無果沒有根。人說無根的東西不靠譜。苔蘚卻不然,它不會稍縱即逝,不會隨風飄散,甚至永遠不會腐爛。在這個意義上說,苔蘚的靈魂不朽。
時間之外,一定還有一個苔蘚時間。苔蘚時間存在于靜態(tài)里,存在于我們的想象無法抵達的深處。苔蘚時間是長了牙齒的時間,能把石頭吃掉、把格局改變、把空間解體。在陰暗潮濕之處,在殘破不堪之中,浮生出新的氣象。
在長白山,我曾看見山民用苔蘚包裹剛剛挖出的人參在早晨的集市上出售。那苔蘚,薄薄的一層,還帶著露珠。山民說用原生態(tài)的苔蘚保濕保鮮,才能保證人參的品質和性格不變。苔蘚沒有疆域,地球上任何角落都有它的身影。只是需要時間和濕度。苔蘚不畏嚴寒,在厚厚的冰面或者積雪下照樣生存。苔蘚,是冬天北極馴鹿重要的食物。在蒼茫的天際里,馴鹿能夠聞出它的氣味。前蹄刨開積雪,只要找到苔蘚,就可以度過漫長的冬天了。苔蘚與馴鹿之間,存在著一種神秘的聯(lián)系嗎?
苔蘚分明長著耳朵。它能聽到水聲風聲和雷聲,能聽到山林里竹筍拔節(jié)的聲音,能聽到藤蔓伸腰打哈欠的聲音,能聽到花開朗笑的聲音。如此,聲音聽得多了,淺的苔蘚便也深了,薄的苔蘚便也厚了,疏的苔蘚便也密了,散的苔蘚便也聚了,瘦的苔蘚便也肥了。
苔蘚在改變著世界的同時,也在創(chuàng)造著世界。
它喜陰喜濕喜水。它知道水的來處,知道水的去向。遠看,是典籍文字里的漶,模糊不清,朦朦朧朧;近觀,是水畔木屋時光里的閑,慵懶如沙發(fā)上發(fā)呆的女人和旁邊睡覺的貓。
苔蘚遠離所謂的藝術。畫家畫竹、畫蘭、畫梅、畫菊,很少聽說哪個畫家專門去畫苔蘚。畫家也點苔,但只是繪畫節(jié)奏的調劑。苔蘚幾乎沒有脾氣,一言不發(fā),悄無聲息。它有一種隱忍的氣質,我們很少聽到有關它的消息。它不與樹木爭強,不與花草搶眼。
然而,看似卑微,實則有著超強的修復自然的能力。在修復的過程中,苔蘚穩(wěn)固了土壤,穩(wěn)固了植被,保持了水分,增強了自然的免疫系統(tǒng)。在修復的過程中,它縫合瑕疵和遺憾,縫合疲憊和恐懼,用柔情和慈愛去撫慰大地受傷的心。
依照尋常的思維來看待苔蘚,有些不太符合邏輯。不用耕耘,不用播種,它卻在我們忽略的角落不可思議地長出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它從來就不是主角,甚至連配角也不是。它表現(xiàn)出迥異的生活形態(tài),在不可能的地方表現(xiàn)出可能。它長在峭壁上,長在廢墟上,長在老瓦上,長在樹皮上,長在井臺上,長在烏龜?shù)募灼?。它不占空間,幾乎沒有多少重量。我們看不見它生長,可它一刻不停地在生長,即便在我們的夢里。
是的,生命的本質,是我們無法看穿的。苔蘚演繹的故事,始終是個未解之謎。林奈說:“自然從不躍進?!钡谖铱磥?,苔蘚無時無刻不在躍進。雖然這種躍進我們無法看到,但卻能夠真切地感知——它有一個偉大的夢想。
有一次在浙西山區(qū)某地,我總是看見斧子拿著手機俯身拍來拍去。我四下看看發(fā)現(xiàn)也沒有什么新奇的,到近前才發(fā)現(xiàn)拍的是苔蘚。臺階縫里的苔蘚,古樹干上的苔蘚,老屋墻角的苔蘚,天井四周的苔蘚。那些苔蘚,泛著幽幽的光、潤潤的綠,卻隱隱地,仿佛云蒸霞蔚一般,升騰著灼灼的朝日之輝。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摘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