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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依娜

      2019-04-26 03:05:58了一容
      當代小說 2019年1期
      關鍵詞:爾罕帳篷草原

      了一容

      1

      那是一片草木綠得能照見人影的土地。

      “嘉依娜,快來看呀,送你一條長長的腰帶子?!币了构f。

      天山上的水銀亮亮地流下來,淙淙地在草地的肚子上豁開一條口子,使草地像孕育分娩的母親一樣疼痛呻吟,河顫動著,微微晃,在遠處從某一點看,又仿佛是靜止的,但走近了,卻看到它顯示著生命的力。

      嘉依娜格格地笑,勒轉(zhuǎn)那匹白得滴雪的兒馬子奔過來。

      她的黑紗麗飄啊飄,在夏季沒有一絲風的馬背上飄,那條白色的腰帶拖得好長好長。幾只蝴蝶循著馬蹄的清香緊緊跟過來。

      女人是草原上的詩。年輕人凝眸望著嘉依娜飛馬過來的時候,突然想。

      嘉依娜是天山草原上詩的眼睛,她是個女騎手,草原上的英雄們都想征服她,但她宛如一只情欲壓抑的母鹿桀驁不馴,更仿佛一枝生長在險峻之地的雪蓮花,顯得靚麗而孤獨。

      那些男孩子通常甜生生討好似的叫她:“嘉依娜大姐姐!”

      “哎——這些碎娃娃,格格格……”她高聲應著,就放浪地笑起來,一串串的笑,像玉盤里綠色的珠子濺落在草原上,把草染得更加綠了。

      笑聲還把草原上的男人迷倒一片,同時引得蚯蚓、蝴蝶、蜜蜂追隨她,為她歌舞。雪蓮花、海納花、玫瑰、草子鈴,所有的草木都動了情,向嘉依娜點頭鞠躬;野獸躲在林子后面遠遠地給她行注目禮,像是有些心神不寧;駿馬的蹄聲為她踏出激越的幻想曲……

      可是草原上有一位男子能配上嘉依娜,大家都這么認為,他就是草原上被稱作英雄的巴木爾罕。但他似乎不喜歡女人。

      “嗨!嘉依娜,我伊斯哈是草原上的英雄,你跟我到草窠子深處去吧,我要把日月、山川、河流送給你做你的嫁妝,我要把草原上的一切送給你做你的嫁妝,到時候我會叫鹿兒、蜜蜂和蝴蝶到你的帳篷里來迎親?!蹦贻p人快活地說。

      “你吹破牛皮啦,草原上真正的英雄是巴木爾罕,他是個大力士,能耐可大著吶!”

      “巴木爾罕——別提他啦,他是個喜歡孤獨的人,他不喜歡姑娘,只喜歡駿馬和燒酒?!蹦贻p人對巴木爾罕有敬慕之意,因為草原上的“孤獨”是另一種美。但他對巴木爾罕亦有惋惜之情,因為那家伙不懂得女人。沒有女人就沒有草原,就沒有這個世界吶!

      “你敢跟巴木爾罕角力嗎?你若勝了他,我嘉依娜的太陽就從西邊出來啦,就跟你鉆草窠子,格格格格?!?/p>

      她的笑聲掠過草葉尖兒,像天山的水一樣清越地響著。笑聲使心靈最隱秘的東西淌到草原上。

      伊斯哈就顯出極不自然的難過樣子。他知道很少有人打得過巴木爾罕,他渾身的肌肉跟山峰似的,喊一嗓子,從草原能傳到天山頂峰。巴木爾罕在他心里算得上是個英雄,因為他有的是力氣,但他這個英雄不懂得滋養(yǎng)和澆灌草原上的女人。伊斯哈曾經(jīng)勸過他:別辜負了嘉依娜——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純真的女子,誰都想追求她。如果草原上的女人得不到英雄的澆灌,草原就會日益枯竭,生命就會衰落。這片草地還會這么綠得閃光嗎?還會這么肥沃嗎?駿馬還會滿山坡跑嗎?我們這些牧馬人就再也沒有立足之地啦。

      “嘉依娜,我牧馬去了?!彼麚P鞭催馬,雙腿一夾馬肚,兩腳后跟就得力地打在馬的淺窩里。那匹藏青色的兒馬竄起的烈火似地嘶鳴一聲,打起一個楞登,兩足凌云而起,揚向高空,把空氣劃出一道凌厲的白線,閃電似的向更深更遠的草場奔去。

      伊斯哈騎的這匹馬是新疆天山草原上最優(yōu)秀的馬。它一生下來,便有些與眾不同,草原人對它的某些異樣感到有些驚奇。它長高后,除了主人伊斯哈就是沒人近得了它的身。它似乎非常懂得人的感情,知羞恥、曉榮譽。因為它身坯比所有的馬大,大得出奇,所以草原人就親切地叫它“大特級”。大特級遠遠嘶叫一聲,所有的馬立時會變得乖乖的。那是真正的王者之風,它在前頭仰首挺胸地走著,鬃毛跟黑色的旗幟似的一揚一揚。所有的馬就跟在它后面,就像跟著一個草原上的領袖,抑或跟著一個皇上。

      “萬物一理,馬是這個樣子,人也是這個樣子?!卑湍緺柡钡母赣H對草原上的人不無得意地說。

      在草原上,騎上如此一匹馬,無疑會成為草原上的一個焦點,風光得讓人嫉妒。

      大特級一聲長嘶,頓時馬兒們便蹄聲嘚嘚從四面八方向它趕來。幾個天性調(diào)皮的馬駒緊抿雙耳,憨頭憨腦地低著頭撒著歡子,它們的肚子和腿優(yōu)美地貼著草皮,奔到低勢處又似燕子掠水一般輕盈地抄起,那樣子美得讓人心顫。

      一陣子,馬群立時在大特級的招呼下自動匯聚在一起,踏出隆隆震天的響聲。

      伊斯哈揮起長鞭,響亮地甩在閃射著光芒的草原上空?!班捺捺?,嘚兒嗆——”他喊一嗓子,群馬奔跑起來,越跑越快,蹄聲由零亂、雜沓,漸漸變得和諧,聽時像翻江倒海的滾流一樣漫過草原,像是漫過整個中亞大地,就連地層深處都似在低聲地嗚咽。

      這種感覺對伊斯哈來說是非常熟悉的。多年來,每次趕馬,他就會重溫這種感覺——那碧綠的草地,那綿延起伏的低緩的地勢和那最遠的一個山包,都在向前伸展,他在馬背上就像在大海上一樣顛簸著。

      “走著瞧吧。嘉依娜——你是屬于草原的,也是我的!”伊斯哈心里動情地說。

      他以前在南山上牧羊。記得,南山上有一條河,那條河流淌著雪山上消解下來的雪水,一直流往烏拉爾水庫。一到春暖花開,人們就在山上的河里澄金子,干得很辛苦。后來,他離開了那里,到這天山草原上來了。南山上那片草原變成旅游區(qū)了。是?。〕ㄩ_胸懷的土地忽然感到有些莫名的緊張和壓抑。人類的天性總是喜歡改造自然。他開始不喜歡那塊地方了,一些陌生的人開著車進駐到那里,他們帶來的是一些陌生的工業(yè)氣息和城市里的焦油味兒。他離開的時候,確實舍不得那山上的松樹,還有那飄蕩著濃烈松汁的清香。但他知道,作為一個草原男兒,那里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營養(yǎng)了。人類在進逼,自然在退卻。

      他望著眼前齊腰深的草,目光很憂郁——這是一片肥沃的黑土,浩渺得仿佛東自太陽升起的地方,西至夕陽西下的天邊,全都肥得流油。它一直綿延到種植地,能看見人們在這里開墾種植的小麥、棉花和洋芋。草原年輕著每一個牧人的心。這里是牧人的天堂。

      小時候,這里是怎樣的一番景象??!有次,父親拖著他在向晚的草原上走,周圍沒有人煙,只有像畫片似的茫茫草海,風輕輕吹著,像水一樣響著。途中就遇到了狼群。父親為了救兒子拖延時間,叫兒子逃跑,自己就舍身伺狼,讓狼咬壞了眼睛。似乎像一個傳說。但這確確是以前的事情。

      奔跑的馬群緩緩停下來,納下頭幸福地吃著草,真的幸福!它們吃得“嚓嚓嚓”的,聲音異常響亮,像鐮刀割的一樣舒服。

      草吃了還會長上來啊!

      伊斯哈在馬上想像著姑娘與小伙子走過草坡,穿過莽林,鉆進一座白氈帳篷,哼出一支凄迷混沌的歌。

      草長得飛快,你能看見它剛剛還爬在人的腳面上,立時就伸上了腿。松樹、雪蓮、毋忘我,樣樣花木仿佛悄悄說著什么。不知道,似乎很玄奧。其實都是些夢一樣的東西。

      盛開的鮮花,嬰兒的臉蛋似的,像是沒有受到塵穢的沾染,看著它們就像看著自己的一群孩子。

      他翻身下馬,找一塊高起的草坡坐下來。他想,晚上準會失眠。他會瞪大眼睛躺在帳篷的床上做關于他和嘉依娜之間的美夢。可是夢醒了怎么辦?。?/p>

      遠遠的,在與地平線相接的茂密的綠草叢中,突然一掩一掩地浮上來一顆人頭,像從虛無縹緲的水面漂上來似的。人頭仿佛從晨曦中漸漸升起來,朦朦朧朧的身子也浮上來。那是一個模糊的影子,看不清面孔上的線條與脈絡,只有馬蹄“嘚嘚”逼近。

      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馬上的人影,忽然心頭莫可名狀地跳起來,連神經(jīng)末梢都不安起來?!凹我滥龋〖我滥?!”他站起來,舉著雙手迎向那匹馬,一連放聲高呼。

      “小伙子,別做白日夢咧!你不中的,人家嘉依娜看不上你,她早相中我兒子巴木爾罕啦!”

      原來是巴木爾罕的父親。這老漢在草原生活了半輩子,是個打獵的好手。人們都有些怕他手里的那桿老槍,不留心就會走火。老人這兩年在草原上日子越過越紅火,動不動就會跟人說:“這塊草場我占下了,你們到別處去吧!”隨著光陰好轉(zhuǎn),他在草原上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俗話說:“馬有膘咧,詫哩(受驚的意思);人有錢咧,扎哩?!?/p>

      伊斯哈以前在這老頭子面前顯得很謙卑。但是,現(xiàn)在他感到冤屈和恥辱;你憑什么把草原上的全部都霸占下,連給你兒子把姑娘都要霸占下,憑什么呀?他沒好氣地說:“大叔,您兒子叫公牛角把腿根挑啦,不信你去問他?!闭f完,他笑起來。

      老頭子疑惑地望著他,見他笑,臉立時氣得像馬肺。老漢那個頭不大但壯實的身子在馬背上抖起來:“你個松娃娃,別騷情,惹急了我一槍把你的肚子倒咧!”他說得毒得很,并挑釁地做了一個拿槍打人的姿勢,但是手里沒槍,就忽然顯得很茫然而沒面子,聲音也似乎弱下來了。

      伊斯哈覺得老頭蠻不講理,心說:“別倚勢啦,也不看喀,這是草原,草原上講的是一個情理。”老頭子勒著馬,仿佛賭場上輸光了錢,離去不是,呆著也不是,臉上不停地變著色。

      “大叔,您這是上哪兒呀?”他主動給老漢找臺階下。

      “你可看見我兒子啦?我找我兒子,這個狗日的不知又跑哪兒去啦,整日價亂跑,害得我到處找?!彼龀鲈购薜臉幼?,向遠處張望,好像發(fā)現(xiàn)了兒子行跡似的:“嘚兒——嗆!”就打馬一溜煙地跑了。

      那馬跑起來樣子有點傻笨,身姿有點松垮,頭顱不爭氣地耷拉著。

      伊斯哈望著老人離去的方向搖搖頭,抿嘴笑了。他覺得自己血管里流的東西,同時也在這草原上流著。他背靠一棵粗大的樹干,慢慢將身子軟軟地滑下去。

      大特級昂揚著頭顱迅如風雷般的嘶鳴聲響徹云霄,仿佛為他鼓勁。

      他覺得那古老的冤屈和恥辱本身是因為抱憾與歉疚,可這正是他必須要解放的癥結(jié)。他把目光投向自己的那匹心愛的馬。那馬正望著他,好像是要望到主人的血管和骨頭里去。他覺得骨頭里的血在無聲無息地奔流。

      不知何時,他躺在那棵樹干下的一坨厚實的綠草上睡著了。這個世界上任何床鋪都沒這么好呀:綠色的草地閃閃發(fā)光。在遠處的草原上,年輕的騍馬一邊輕輕地甩動著那根棕色的尾巴,一邊把頭調(diào)轉(zhuǎn)過來,沖著大特級喊道:“嗯哼、嗯哼——過來吧、過來吧!”它顯得多么溫柔??!此時,草原上充滿了安詳與靜謐的聲音,還有蜜蜂飛向花叢輕輕采蜜的聲音。騍馬一遍又一遍地輕喚大特級:“過來啊、過來?。 苯裉斓牟菰嗝姥?!

      因此他就靜靜地躺著,一動也不動。他的眼睛緊緊閉著,他的呼吸均勻、輕柔、平靜,他聽見草原上萬象低語的聲音,他似乎聽懂了,從未有過的激動。他聽見草下面大地的血管里血液流淌的聲音,也聽見它們難以成眠的激情。他現(xiàn)在想嘉依娜了,不由自主地想,他不知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她無與倫比的美麗,他想她一定連哭泣都無與倫比的美麗,死去的花草都會被她哭活。但是她似乎愛著巴木爾罕。他的心里忽然有些悠長的傷感。漸漸的,草原上一切又歸于沉寂,只除了馬兒們吃草時經(jīng)過身邊的聲音。再過一會兒,說不定他還可以聽見一只草原上的什么動物發(fā)出清脆的叫聲呢,那將是穿過這片草地時叫出來的。之后,似乎是自陽光里徘徊到更遠的地方去了。他的腳板動了一下,又恢復原來的姿勢。不知是什么撞在了腳上,不等他睜開眼睛,一雙手撥開綠草攔在他的肩上。

      他輕輕嗯了一聲。

      “對不起,吵醒你了?!痹瓉硎酋送壤像R。老漢以前當過兵,新疆某騎兵連復員下來的,在馬上度過了半輩子。后來,老漢腿上生了一塊瘤子,為了保命,截了半條腿,如今安了一個假肢,怪凄慘的。老馬的兒子以前做過幾天獸醫(yī),后來改了行,領上媳婦在天山深處搞藥材收購,日子過得挺紅火。因為天山周圍就是一個藥物百寶箱。

      伊斯哈翻身坐起來,靦腆地笑著說:“我醒著呢老阿爸,啥事您說吧!”

      “想求你嘛幫個忙!”

      “說吧,說吧!”他一聽有人求他,于是擺出一副自得的老成的樣子。

      老馬嘆息一聲:“孩子他阿媽病了,病得厲害,老婆子哭著要見兒子一面,沒治,我就思量著,叫你嘛騎上你的快馬跑一趟,不知你有沒有時間?!?/p>

      他一口便答應了:“放心吧,不就幾天么。說好了您可得看著我的馬呀。”他每次聽到人夸他和他的快馬,心里就美滋滋的,并且擺出草原上出色騎手的神氣,并煞有介事地從鼻孔里“哼”地笑出聲來。

      他們坐下來扯起閑話來。

      草原流淌著一股溫馨的氣息。

      馬兒們已經(jīng)走遠了。

      2

      第二天,他走出帳篷,看見巴木爾罕坐在帳篷門口,他身材高大,長著一雙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哈薩克人的眼睛和一頭卷發(fā),神情凝重地飲著酒,目光冷若冰霜,似乎不為任何事情所動,他那么深沉,每一個細微的神態(tài)都叫人那么的向往,簡直活脫脫一位草原王子的形象。他一點也不因為巴木爾罕的父親而討厭巴木爾罕,他對他只有佩服和喜歡。

      他向著老馬帳篷走的時節(jié),就看見了那個“格格格”的嘉依娜,夢幻中—樣,初升的陽光輕柔而潮潤地灑在她玉一樣的臉上迸散出奇異的光彩。她的手停留在她的辮子上,捋辮子的手腕和翹起的無名指、小指像一只翩躚欲飛的白蝴蝶,左腳立著,右腳彎起來抱住左腳的腳踝,身子斜倚在帳篷門口,線條跟一灣流動的水那樣,朦朦朧朧,黑紗麗似起似伏,隱約顯露出紅潤的景象。草原上沒有聲音,一點聲音也沒有。聲音已經(jīng)跨越了時間,時間靜止了,這種無聲的靜默是專為心靈而開放的呀。她不知怎么,今天卻沒有笑。

      巴木爾罕、嘉依娜、伊斯哈三個人站在三個方位,構(gòu)成一個三角。巴木爾罕神情漠然;嘉依娜有些迷茫和憂傷;伊斯哈卻有些驚慌于嘉依娜的瞳孔,他的心跳仿佛流淌到地上,一點點時間卻像是一年。他知道一個女人的感覺真是無所不知的啊!

      天空,云彩在緩緩流動,掩隱了人的心情。綠色的草地向遠處伸展,像地毯一樣鋪向遙遠的地方。

      “嘿!”伊斯哈輕輕地向巴木爾罕打聲招呼。

      巴木爾罕只是皺著眉頭凝望了他一眼,依舊飲他那摻了燒酒的馬奶,連一絲干涸的微笑都沒有。

      “嘉依娜、嘉依娜!”伊斯哈在心里叫著她的名字。

      他仿佛堅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收回目光,將身子抖了一下,就抖直了,然后走進了老馬的帳篷。床上有一雙凄涼的眼睛,臉色又青又黑,像中了毒似的毫無光澤,嘴皮裂開無數(shù)細小的口子,喘氣的聲音急促而無力——這老婆子看見年輕人進來,就掙扎著,無力地掙扎著偏過頭來仰視他。年輕人趕忙坐在床邊,扶住她。她忽然顫抖著蒼黑、憔悴的面孔仿佛要問他:“我兒子會來看我嗎?”

      他本能地重重點一點頭,見她把像一根枯木的手伸過來,臟兮兮的內(nèi)衣松散地從身上垂落下來,零亂地堆在胯子周圍。

      于是,他真想彎下腰滿懷敬意地吻一下她的枯萎的、秋葉般微微顫抖的手。

      他不知怎樣安撫這位風燭殘年的老婦人,說:“您緩著,您兒子——他會來看您的?!闭f著站起來向帳篷外走去,走出帳篷時,他回了一下頭,注意到了她的眼睛,也可以說眼神,她正用那種執(zhí)著而沉思的眼光,用初生嬰兒似的無瑕的專注盯住了他的臉。直到他消失在帳篷外。

      天空藍得像清晨的大海。

      人在世上,都抱著一個希望活著,誰沒有自己的希望?。?/p>

      老馬已經(jīng)趕著年輕人的馬群走了,他不想叫醒年輕人——是想讓他多睡一會兒。

      草原上的人們已經(jīng)陸續(xù)走出帳篷。

      巴木爾罕依舊在帳篷前慢慢喝著馬奶酒。

      嘉依娜仿佛換了個姿勢立在原來的地方。

      不時聽見有個帳篷里什么人在說話。但是大多數(shù)的帳篷里都靜悄悄的。

      巴木爾罕的父親走出帳篷,干咳一聲,從伊斯哈的面前越過,徑直向嘉依娜家的帳篷去了。

      伊斯哈看見嘉依娜親熱地招呼巴木爾罕的父親,她進帳篷時卻忽然調(diào)過頭來重重望了一眼,顯示出驚人的憂傷,她的臉被隱在陰影里,朦朧中輻射著散光。他的心仿佛被什么牽了一下:“嘉依娜,等著我?。 ?/p>

      草原的希望是明天的太陽,伊斯哈的希望是嘉依娜。

      大特級已然全副武裝,顯得英姿勃勃,輕輕喚著主人奔過來。

      他翻身跳上馬背,在原地熱情狂亂地抖了兩個圈子。

      “出門平安,年輕人,常記著善良。”一個哈薩克大叔關照說。

      “平安,我會記著您的話。”他兩腿一夾,身子向前一送,就在昏茫中逐漸拋開了帳篷。太陽已經(jīng)完全爬上了草地,萬道金絲把草原裝飾得無比瑰麗。他看不見馬蹄,卻聽見馬蹄像槳一樣撥動大地的響聲。

      3

      雖然夏季的風輕輕吹著,這時候太陽曬得挺燙。

      大片綠色的草棵仿佛未熟的麥子一樣,隨著刮來的熱風掀起一陣小浪。

      紅日火焰似地灑落進芨芨草叢里,火紅的天邊有一個孤獨而遙遠的騎手,好像正在縱馬追趕太陽。太陽已經(jīng)伸手可及了。

      石頭仿佛各種猛獸,狡黠地潛藏在茂盛的草叢中,一動也不動,伺機撲出來,使得大特級幾次躲閃不及從石頭上似一道耀眼的青焰躍過去。

      踏上長路,才使他再一次感到大特級是匹多么可以生死相依的良馬?。?/p>

      他在一座房子大的青石邊停下來,跳下馬背,爬上石頭,坐下。他用衣袖擦了把頭上的汗,然后把打開的干炒面袋擱在石頭的鼻子上。他在身上摸了一會兒,摸出一張紙,把紙疊成小鏟,伸進那只白布袋里鏟起炒面,一仰頭倒進嘴里,又香又甜。

      炒面的香味四散彌漫開來。

      他拿著鐵憋子喝著一路上灌的從天山上流下來的水。水清冽冽的,像瓊漿玉液。

      他又一次想起嘉依娜……

      吃飽喝好,他重新跳上馬背。

      微風送來草原上正在開花的艾蒿苦澀而好聞的花粉。

      大特級依然像沒有上路前那樣亢奮。

      他有些心疼這馬,就盡量勒著韁繩。

      草色仿佛大海一樣澄澄碧藍,與天際相接。高空之中,僅有幾只從天山方向飛來的青鳥,往來翔掠,點綴出些許白影。

      突的,他被眼前奇異的景象迷住了,無盡的彩色徐徐有致,像畫片上似的緩緩映人眼中,呈現(xiàn)一種似已入睡的慵懶之美,一片一片意態(tài)野雅,復且婉順柔從,就像純情的天山美人。

      馬想多呆一會兒,干脆不走了,輕輕喚著,頭顱勾下甩動,不息地打著響鼻,頓著蹄子,眼里像似要掉下璀璨的珠粒,仿佛是向草原之神表示敬意和膜拜。

      他討厭此刻這馬有些啰嗦,狠狠抽了一鞭子。馬立時狂奔起來,兩腿掀起一股颶風。

      烈馬大特級又急行了一程。忽然,它抬頭豎頸,前足高舉嘶聲長鳴,尾巴像黑色的閃電來回劇烈地拍打著屁股,猛然間尾巴又拉直如鐵條,在地上杵了一下,險些把他扔下來。他氣注丹田,以力踩鐙,雙膝內(nèi)扣,身子緊貼馬背,撕緊鬃毛,罵一聲,“雜毛子,咋咧?”

      大特級一聲嘶叫撕裂長空,就是不肯聽主人的。

      暖風豁開的草叢里,發(fā)出“咝咝咝”異常奇特而尖厲的響聲。

      他身上的筋肉一陣抽動,看見一條碗口粗,渾身烏黑的長蟲(蛇),正在草叢里昂首擺尾地向他們示威。這是中亞大地上最毒的蛇,身體任何部位被咬中都會致人于死。草原人叫它臭斑斑。這種蛇像惹事的人,不斷地挑釁著。

      馬顯現(xiàn)出人的靈性,它知道躲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便準備好鐵一樣的蹄子,與蛇冷靜地對峙著。

      毒蛇沙沙沙吐著火苗一樣的信子,來來往往從那三角形頭顱上的口里抽動著,似乎噴射出藍色的火焰,它的眼睛幽森而凌厲地盯著前方,暗藏殺機,它一點也不退讓,黑黝黝的尾巴在草叢中閃閃發(fā)光,啪啪擊打著地面。

      “它多么像一條美麗而光滑的魚?。?jù)說在天庭之上,蛇是最美麗的天使,可它出于貪婪犯下天罪,被罰下了人間!”他在心里叫喊:“你這魔鬼的化身,躲開!”

      他抽出鞭子,瞄準抽了下去。

      可是,蛇仿佛修煉了多年,具有某種預知的本領似的,不待鞭子落下,竟如一道黑光騰空躍起,它在空中猶如火燒火燎的皮條一樣優(yōu)美地顫動著,它越過馬頭越過人頭,在更高處畫了一個美麗的弧,然后撲向烈馬。

      烈馬有點緊張地打著響鼻,前足凌空而起,張開簸箕一樣的大口,發(fā)出撕心徹肺的嘶鳴;“嗯哼哼,嗯哼哼!”它一點也不示弱,企圖用凌空而起的鐵蹄踩死這只邪惡的毒蛇。

      蛇在空際扭曲著,猙獰著,丑陋而好看,像雷雨中黑色的閃電,現(xiàn)出它全部的力和美。

      他瞄準毒蛇,以更快的速度揮鞭抽打。

      蛇在空里像被鞭子打中了,叫聲使人心驚膽寒,還從未有過一種音調(diào)會如此陰森,像是妖精發(fā)出來的:“咝!咝!”蛇似乎隱忍著疼痛,以它慣有的辛辣撲向馬的前胯,仿佛難以覺察地粘了一下,很輕盈地滑到草叢里。草上一陣箭走風鳴,蛇豁開稠密的草,亮開一道哨,跑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什么也沒見發(fā)生。

      但是一切逃不過他鷹一樣的眼睛。他跳下馬,見馬的前胯那塊肉在痙攣地抖動,并腫起來。馬打著響鼻,用嘴拱主人,又以滿含幽怨的目光回頭張望草叢,蹄子在草地上輕輕刨動,像受傷的孩子一樣惹人憐惜。

      他飛快地看了一下周圍的牧草,開始在大片的牧草中搜尋。片刻,他喊起來:“找到啦,找到啦!”他把那東西從茂盛的草海里拔出來,拔了一小簇。這種植物的名字叫一字蒿,狀若“一”字,五寸多高,渾身灰白。草原人常說:“家有一字蒿,不怕蛇來叮三遭?!彼岩蛔州锶M鐵憋子里,到周圍找了好一會兒也沒找著柴禾。他有些焦急,來回打轉(zhuǎn)。

      “嗯哼!”馬低沉而求援似的喚了一聲,前腿抖得更厲害了。

      馬臥下來,有些傷感地回頭望著受傷的地方。

      他點燃了衣服和皮靴子,這些東西又燒著牧草。他把裝著一字蒿的鐵憋子擱在火上,憋子里的水很快發(fā)出親切的蟲子樣的叫聲。他把草伸進憋子,撈出藥水洗著馬的胯子。

      他心里跳蕩著喜悅:“嘉依娜,你在哪兒呀,我戰(zhàn)勝困難啦!”

      烈馬的腫消了,站起來了。它用嘴拱著主人,顯得異樣親昵。

      他不知道嘉依娜現(xiàn)在想沒想著他。他望著自己光光的腳丫,心里忽然一陣難過與冰涼。

      他轉(zhuǎn)過身來,抱著馬的頭,無比無比地想著嘉依娜,那個美麗的人兒??!他一會把這件事想成喜劇,一會兒又想成悲劇——喜劇皆大歡喜,悲劇凄凄慘慘——弄得他一會笑一會兒又眼淚汪汪,讓大特級也感到失措,以致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靜穆和思考中。

      他們歇好緩好,就重新上路了。

      一口氣行到下午,人馬都出了汗。

      天空開始刮著熱風,吹皺起滿天濃厚的烏云,此刻,連馬的肺腔里都感到窒悶和阻塞。他覺得整個天空都要沉沉降落了。這時天上掉下了零星雨點,接著風聲緊促,催來一陣暴雨,雨點沉沉密集,來勢異常兇猛。伊斯哈揚鞭催動坐騎,疾速趕路。他指望能在前面碰到一頂帳篷。

      馬蹄聲、風聲、雨聲,還有烈馬狂奔時偶爾的嘶叫聲攪和在一起,夢幻似的驚心動魄,那是一幅悲壯和速度的圖畫,是美的圖畫!狂風驟雨搖撼著他剩留下來的衣衫,噼噼啪啪的雨點打著地面,激起帶泥的冰涼的水沫,甩濺在馬和他的臉上、身上。

      馬馳騁得更快了,雨點打在臉上冰冷地疼著。

      他伏在馬上,臉緊緊埋貼在馬的脖子里。馬干脆橫過頭來,用眼里的余光瞪視著前方,蹄聲緊緊逼進人的心里。

      雨小些的時候,忽然沉悶的雷聲在天邊滾去。

      又一個閃電剛過去,接著一聲炸心的響雷:“咔嚓!”

      他剩下的衣衫像是觸電,被燒了一個豁豁牙牙的黑洞,不甘心地揭動著。

      烈馬用蹄子不斷刨動地皮,把草連泥刨了起采:“嗯哼哼、嗯哼哼?!彼W著主人抖圈子,像是怕將主人摔下來。

      遠處,有棵一膀子多粗的老樹被雷擊了個黑洞,好一會兒,才斷裂開來。

      他覺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只是大自然向人類發(fā)出的一點點警告。

      他翻下了馬,爬到一朵環(huán)環(huán)苔跟前折斷了它,把筋里面的奶水擠在傷上,立時感到?jīng)鋈牍撬?。草原給予人的一切是那么寶貴??!

      馬臥倒在他跟前,草葉在風中瑟瑟地微響。

      這時,雷聲向遠處去了,雨越來越小,水聲在遠處響著,好像大河決裂。

      他渾身濕淋淋的,滴滴打打地掉著污泥,他的手指撣著泥水,又掙扎著爬上馬背,昏昏沉沉任馬馱著行了一程。天黑了,夜影已落下來,他想:不會是迷路了吧?不知道。一路上那些森森的經(jīng)歷依稀尚存。

      他口干得厲害,從馬上滾下來,跪在地上,示意烈馬臥倒。它就聽話地臥下了,那么和順。他從馬上取下鐵憋子喝了一氣水,一摸炒面,像泥一樣,填了一肚子。他在草上躺了一會兒,重新爬起來拉著馬找到了一個安全的草窠子,他像狗一樣鉆進草窠子,伸出胳膊示意大特級別走遠。馬用鼻孔嗅嗅草窠子,甩動著頭顱。他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馬說:“今晚就在這兒過夜吧!”夜幕降臨,一輪滿月從草葉上高高升入空中,照耀整個天山大地,直到大地橫陳于綠夜之中。隨著深夜來臨,在草窠子里躺著沉思的他發(fā)現(xiàn)草原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不安。他轉(zhuǎn)過身子側(cè)耳傾聽,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一聲微弱而尖銳的馬的嘶叫,接著是一陣同樣的嘶叫聲的合奏。過了一會兒,嘶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他似乎懂得了這片綠色之土,懂得了它們就是在他的記憶里縈回不散的、在另一個世界里聽見過的聲音。他全神貫注地諦聽著,這正是那種自然對于人類的呼喚的音調(diào),馬的嘶鳴比先前更富誘惑力地震蕩著。在他的腦際所涌現(xiàn)的一幅幅的幻景,遠非言語所能表達。星星出現(xiàn)了,有一顆劃破長天,通紅地映亮了半片草地。

      他順著草葉細微的縫隙,看見地上呈現(xiàn)著烈馬大特級的黑影。烈馬飽餐了雨露漫潤的青草,這會兒,在半醒不醒地打著盹兒,間或噴一噴鼻子。他想:嘉依娜此時在干什么呀?草原上的人們一定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處境,也不知道我此時遙想著美好的篝火映亮的帳篷。也許跛腿老馬正在和病危的老婆議論著我身邊發(fā)生的事。

      冷風陣陣襲來,不知名的動物的叫聲令人感到那樣的近,以至常常不由得浮起一陣恐懼。

      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涼意,感到孤單和寂寞。

      馬時不時打一聲響鼻。

      在如此靜謐而不安的夜晚,他終于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蒼白的嘴邊開始漾起一絲微笑,接著窘了似的,紅透了臉蛋。他夢見他和嘉依娜在河邊的草地上并肩坐著,她轉(zhuǎn)過頭對著他,頭發(fā)披在臉上、脖子上,微笑著。他扶她站起的時候,挨著了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像生長著鼻子和嘴,在均勻而又不安地呼吸起伏。他真是幸福而又害怕??!

      第二天天剛放亮,他就上馬動身了。馬的鬃毛重新飛舞起來。他仿佛從風雨縱橫的混亂中脫穎而出,顯得愈加英武。大地被沖洗得潔凈清新。遠處的天山顯得面目清秀,高峻處白雪皚皚。他揮馬揚鞭徑直向天山深處飛奔而去。

      他邊走邊打聽,這時,他看見前面隱約的山鼻梁上有棟土坯房,一位維吾爾族大叔告訴他,那個瘸腿老馬的兒子在什么地方。

      黃昏,天邊紅彤彤的,牧野有些涼意的潮濕,他感到身上有些冷里發(fā)熱。

      他心中一陣激動,快馬加鞭,向那座土屋奔去……

      4

      過了幾天,早上,金色的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伊斯哈風塵仆仆,騎著大特級帶著跛腿老馬的兒子威風凜凜出現(xiàn)在草原上。他面孔發(fā)著異樣的光彩。

      嘉依娜大約是聽見馬蹄聲從巴木爾罕的帳篷里走出來。唉,真沒想到啊!她頭發(fā)蓬松,甩開來時,濕漉漉、沉甸甸的,眼瞼處有一絲淡淡的青跡,似乎整夜的在尋歡作樂。她面色無比紅潤地走向伊斯哈,仿佛剛剛從床上睡起,尚有一種慵懶的模樣。在他的眼里,她的乳房好像在幾天里猛然長大了,那令人傾倒的姿色從她身上的各個角落熱熱地溢流下來。

      他心里忽然一陣難過:“這些天……唉!就當是做了一場美夢吧!”

      她走過來,撫慰著那匹業(yè)已顯得有些傷感的馬頭,好半天說:“回來啦,我……我跟巴木爾罕好咧!”

      他長吸一口氣,發(fā)覺喉頭竟莫名哽咽,在馬上晃了一下,差點跌下馬來,他倔強地挺直了身子,凝緩地說道:“好咧就好咧吧,把我的好祝福也帶給巴木爾罕!”

      大特級馱著他向遠處馳去,背影蒼茫迷幻。

      嘉依娜哭了,淚水滂沱地淌過那美麗的顏面。

      最后,大家看著他和他的馬淹沒在茫茫草海中,與那片綠色的土地融為一色。

      責任編輯: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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