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雨季（散文）

高海英

早就立了春，卻未知暖意，塞外的風(fēng)格外老長，拉著破鑼嗓子干吼幾個月也裁不出一丁點像樣的綠意，冬天這趟車搖搖晃晃地走了好久。

走在路上，抬起頭望路邊楊樹的脖子也發(fā)了酸，空氣里早早晚晚地凜冽著倒春的寒，那企盼的心就要被大西北的急漢煩躁地撂掉了。當(dāng)人們還在捉摸不定的春天里糾結(jié)的時候，北方的夏天忽然間就來了。

入了夏，頭伏過了，中伏過了，這地方滴雨不沾，廟里香灰滿滿，家鄉(xiāng)的祭雨究竟求了幾次也未可知，村人都眼巴巴地望著，盼著。蕎麥地等不上壓青，去年種過的小麥茬蒼老地瑟瑟在風(fēng)中，搶種進(jìn)去的土豆只是破了土，油菜花也久久的不見風(fēng)情，壟隙間掙扎起來的莎蓬草直勾勾地紅著眼睛盼雨爭寵，被烈日烤紅的山頭刺得眼睛火辣辣的疼。

輕薄的云面爛席片一樣揪扯不到一起，一個勁兒地在頭頂上兜轉(zhuǎn)，沒有一點兒生氣，有時候好不容易爬山涉水湊到了一起，話不投機(jī)一陣風(fēng)就成了轉(zhuǎn)身，這幾天倒是平平整整地在一起了，卻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口是心非的樣子。無心顧及其他，二叔三叔的心在風(fēng)吹云動間忽上忽下地一連吊了幾天，不由得又抬頭去看，猜測著那平整里是否正覆蓋著翻江倒海和洶涌澎湃。

夏日的夜雖短，在輾轉(zhuǎn)里就顯得有些長，今兒熬到天亮，雨來了！

該是下雨的好天氣，稀松了幾天的云層終于厚實了，鍋蓋似的沒有邊沿地蓋著，蠶豆大的雨點撲簌簌地追趕下來，三嫂屋里屋外干活的步子也多了幾分輕快。

白茫茫的雨看不到邊際，雨點、雨線、雨柱……雨越下越急，水花越來越大，房上、院里就地起水，集成許多條小溪急急地流出去，雞啊狗啊都躲到窩里不敢出去。雨更急了，撒豆如兵，千軍萬馬刀光劍影咆哮而來。

村委書記正在縣里中心組學(xué)習(xí)，窗外劇烈的雨聲攪得他心神不寧，屁股底下像長出了一顆顆鉚釘，錐著他恒了心，起了身，沖進(jìn)雨中……

在家的村委會副主任接了主任的電話就開始轉(zhuǎn)移群眾，可是，就在他出去向東墻外轉(zhuǎn)頭的剎那，他看到了從東而來急速向村里進(jìn)軍的兩米高的黑色巨浪——洪水來了！

他扯著嗓子向左鄰右舍喊：“洪水來了，快跑！”

“洪——水——來——了——”

猛獸一樣的洪水，不，準(zhǔn)確的講是魔鬼一樣的洪水咆哮而來，翻滾的巨浪張著血盆大口瞬間吞噬了地面上的一切。

正在舊村委整理扶貧資料的老支書接了妻子電話正要出門逃生，卻被撲面而來的洪水反追進(jìn)屋里，上了炕，可是洪水立馬躥到炕上，過了半身，沒了脖頸。危機(jī)關(guān)頭，他伸手敲碎了櫥窗上的玻璃，命懸窗欞，在分秒中煎熬著等待救援。

院落在緩坡上的王爺爺，把老伴和兩歲的孫子扶上了院里裝滿磚頭的三輪車，自己卻被旋進(jìn)虎穴一樣的洪水中，幸好是在院子里，水的沖刷力在撞墻碰壁的回旋中被分減了，他慌亂中抓住被水沖過來的一根枕木，架在墻角。王爺爺抱著枕木，身子浸在冰冷的洪水里，三輪車上的老伴兒不住地喊：“老頭子，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娃娃們可要哭了……”，王爺爺趴在枕木上喊著：“我死不了，你不要哭，抱住娃娃，抓牢了，看跌下來！”王爺爺在水里晃呀晃，洪水幾次漫過他的頭頂，幾乎要被浪打翻在水里，他死死地抓住枕木，他不能這樣走了，他還得護(hù)住老伴兒和孫兒。

村支書回來了，鎮(zhèn)委書記來了，縣委書記也來了，窗欞上的老支書和枕木上的王爺爺終于得救了！

可是墻根聽雨的綿羊，躲在窩里伸著小腿的蘆花雞，正在做夢的小豬佩奇，淋了一早上雨的小轎車、收割機(jī)，鄉(xiāng)村超市里所有的東西，都被洪水卷走了。洪水沖刷了麥田，甚至沖毀了橋梁和道路，嘶喊聲、哭叫聲、洪水的嚎啕聲籠罩了整個村莊。

迅猛的洪水去了，不太迅猛的還在一陣緊似一陣地趕來，鄉(xiāng)親們被恐慌和悲傷所籠罩，還有隱痛里延伸出來的鎮(zhèn)定，悲痛里碾壓出來的憤慨，裹夾著鄉(xiāng)親們的希望堅守著自己的家園。雨還在不住地潑灑，鄉(xiāng)親們仰直脖子盼了又盼的雨，這次真的讓大家害怕了，這后面，是不是還會有更猛烈的？

公安、交警、特警都守在村里壩上和路邊，及時趕來的縣里和村鎮(zhèn)的干部們挨家挨戶地詢問和探望。與洪水搏斗過的王爺爺和老支書都在跑完那場生死馬拉松后癱軟了，可是牧羊的爺爺、寒窗二十載剛考了公務(wù)員一天班都沒來得及上的小妹卻已與我們陰陽兩界。

牧羊的爺爺走了，那個后山坡上歇腳的身影沒了，謝落了披星戴月的辛勞;旱煙袋里的那縷青煙斷了，一個人的日子也就這樣一了百了了。公務(wù)員小妹走了，金榜題名的欣喜仿佛還在昨天，母親早已淚落如雨。

小時候奶奶說，如果看到天上有星星滑落，那便是地上有一個人正在離開，所以流星于我，更多的是感傷。村里二十六歲的星星跟著白日里的洪水走了，不知道那一顆屬于他的星星落在了哪里。

像十幾年前星星的哭聲挽留不住病逝的父親一樣，母親跪地嚎啕也喊不住西去的洪水。父親英年早逝，母親的眼睛里就失掉了光彩，只在星星蹣跚學(xué)步時和長大成人時才閃過一絲光亮。星星前些年買了裝載機(jī)，母親看著開車上工回來的大后生，眉眼里終于流露出欣慰，她想著年底給孩子辦了婚禮，來年抱個大胖孫子……她對著東墻上丈夫年輕的面容溫柔地絮叨了幾句……

游絲續(xù)殘生，一念成永絕。母親早生的白發(fā)秋草一樣的蓬亂，抽了筋骨癱軟的身體時斷時續(xù)地抖動著。

聽說那些日子好些人去看星星的母親，微信圈里也都是祝福，但我想明年再去，只是不想驚擾她的悲傷。

“好大的水啊……”，留存下的視頻里傳出郭星開著裝載機(jī)準(zhǔn)備去救人時發(fā)出的驚嘆，年輕的生命感嘆著大雨的罕見，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就會被這魔鬼席卷而去，未落的話音和他二十六歲年輕的生命都被身后的巨浪一口吞掉……

善良的人們一聲聲地喊著“英雄”，他的勇敢和真誠，刻在每個人的心里。

洪水中被救出的老支書，當(dāng)即在位置較高的自家院里成立了抗洪賑災(zāi)指揮部，組織配合村里的年輕人和外來的所有救援隊進(jìn)行災(zāi)民安置和物資分發(fā)，一連幾天都沒合眼的他，手是黑的，臉是黑的，眼圈也是黑的。

武警官兵、醫(yī)療隊、水工隊、消殺隊、義工隊全天候二十四小時與村民相守抗洪。米來了，面來了，油來了，各種防洪賑災(zāi)的物資全來了。

那年雨季，故鄉(xiāng)和親人們經(jīng)歷了太多的恐懼和悲傷，但四面八方涌來的支援和鄉(xiāng)親們的勇敢堅定共同守住了我們的家園。我們會記住那年雨季離開我們的人們。我們會繼續(xù)勇敢地好好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