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艷紅
在一個大雨滂沱的清晨,天剛放亮,我隱約看見你頭戴草帽,身披雨衣,腳穿雨靴,手拿兩個大袋子,一跐一滑地走向那片煙雨迷濛的菜園子。我感覺離你很近似乎又很遠,我想伸手幫你,我聽見了“咔咔咔”苞米離開母親懷抱依依不舍的絮語。你穿梭在濕漉漉苞米地的唰唰聲,讓我再一次想去幫忙,可我怎么也無法走進你……我看見你草帽下蒼老的臉,絲絲皺紋里嵌著點點晨露,閃著微光;你先把一個袋子放在泥濘的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苞米地。腿有些抖,身子很重,瘦削的雙肩,微駝著背。你小心翼翼地往前挪著小碎步,一手扒拉著濕淋淋的苞米葉子,一手撕開苞米尖的苞米須。我隱約看見你粗糙手背上星星點點的老年斑和層疊堆砌的褐色皮膚,像一朵朵綻放在雨中的康乃馨芬芳艷麗。接著你再用手指尖去掐一下苞米粒,感覺不老又嫩時,才掰下放進袋子。我看著你用了很久才裝滿一袋子苞米,然后直直腰,用手抹去臉上汗水與雨水、露水交織的疲倦。摘下帽子捋頭發(fā)的剎那,我內心一震,你真的老了!一頭純白的發(fā)絲柔順地向腦后靠攏。我的視線漸漸模糊,已到嘴邊的“媽”字卻怎么也喊不出。我看見你隨即又戴上草帽,伸手掏出雨衣兜里的麻繩,一圈一圈纏好袋子口,再用雙手緊緊抓著袋子,彎了大腰,再一步步吃力地把袋子拖出苞米地。幾十米的路段,你足足歇了三次。當你又彎腰去拿地下的袋子時,腳一滑,摔倒在泥地里,我急忙伸手去扶,終于喊出:“媽,您小心點?。 ?/p>
我忽然被愛人推醒:你在做夢?夢見咱媽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原來是在做夢!心里隱隱劃過擔憂。母女連心。難不是母親又在冒雨給我摘菜?我迫不及待地走向窗邊。天已大亮,只是窗外的雨還在奔流直下。多日的連綿大雨也阻擋不了母親勞作的腳步和濃濃的愛。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母親打來電話說:二姑娘,我和你爸來修車,順便給你捎些菜。一會兒你到樓下門衛(wèi)接菜。
還沒等我說那個夢時,母親已掛斷手機。我愣了片刻,急忙穿衣下樓。
母親大多是清晨早起去地里摘新鮮的菜,用小三輪車推到客車站,請人幫忙裝到車上,再拉到縣城,然后打車或坐公交車或給我們打電話去接站,有時也雇司機開車來送菜。雖沒有萬里長征遙遠艱難,但對古稀老人來說一路輾轉折騰,是多么不容易!母親的腿腳不再那么有力氣,母親的肩膀已然變得羸弱,但母親掛記我的心絲毫不減。我呆呆地立在雨水里,淚水與雨水瞬間交織成菜園往事,在那些鮮美翠綠的菜蔬中跳躍、翻騰。母親出生在山東省賓縣張家莊。5歲喪父,16歲喪母。與比她小3歲的舅舅相依為命。16歲的母親料理完外婆的喪事,便領著舅舅同老鄉(xiāng)一起逃荒到寶清縣七星泡鎮(zhèn)的永興村,與已經參加工作的父親喜結良緣。
婚后的母親撐起了一家老小十幾張嘴的重擔,房前屋后的菜園子成了母親的戰(zhàn)場。那時母親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從我記事起,一年四季家里的菜主要是土豆、白菜、蘿卜,但母親總會在早春時節(jié)去挖各種山野菜,起早貪黑地為我們包野菜包子,讓我們的餐桌上早早有了綠色蔬菜。我們童年的多半時光是與母親在生機勃勃的菜園子度過的。夏天時母親總會在月光下,一邊切著豆角絲,一邊陪著我們寫作業(yè),還經常給我們講一些做人立志的好故事。那時母親總要求我們要努力讀書,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母親當時因為家境貧寒,只讀了高小,但母親超強的記憶力,聰慧的理解力,過人的忍耐力,一直深深地影響著我們,讓我們姐弟四人受益終生。
我12歲那年,母親病得很重。瘦得兩眼深陷,走路都搖晃。飯也做不了。菜園子的小草飛長。父親催著母親去看病,可母親不放心剛6歲的弟弟和菜園子。最終她只好帶著弟弟投奔南京的叔叔看病,把菜園子交給我,可我天天想母親,擔心母親的身體,早把菜園子的事忘到腦后。那時姐姐已去寶清讀初中。
兩個多月后,母親在我和妹妹的眼淚中回來了。母親的病基本好了,臉上又露出從前的紅潤。還給我們買了糖塊和餅干。母親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菜園子。
她蹲在地里嘆了口氣說:草都長這么高了啊。向日葵地里都是半米多高的莧菜、灰菜和老蒼子。我生怕母親會因為那些在風里搖曳的大草而打罵我,可母親好像忘記了她安排我的活兒,顧不上喝口水就開始收拾她的菜園子。
光陰飛逝,記憶里母親還和她的菜園子一樣年輕時,我和姐姐已相繼工作成家。妹妹弟弟已上大學。母親便把我們兩家四季的菜都包了?;叵肫饋恚甑墓怅?,母親的菜源源不斷。母親把對我們的愛,全都傾注在那些鮮美的各色菜品里。有時鄰居大媽看母親太累了就說:白菜蘿卜不值幾個錢,讓孩子們買著吃,看把你累的。母親就會像年輕時一樣,手里握著鋤頭,直起腰,捋捋頭發(fā)笑著說:咱這菜沒上化肥農藥,對身體好,吃著放心又有營養(yǎng);再說能累哪去。就當鍛煉身體了。
每到“五一”“十一”放假,我總會回林場。美其名曰幫母親干活,可一干起活來,母親總是怕累著我,搶著不讓我干,口口聲聲說:放心吧二姑娘,媽比你有勁兒。這么多年,母親一直堅信,她比我有勁兒。是我在母親眼里還沒長大,還是在母親心里她一直未老?因為不管我和母親怎么說:別太累了,別那么辛苦了,別再種那些菜了,把菜園子包給別人吧,回寶清享幾天清福……可母親十幾年就是那一句話:放心吧二姑娘,媽能干。每每此刻,我的心總是酸酸的。即便全世界都拋棄了我,可我還有您!那時心里的幸福與矛盾、擔憂和慚愧緊緊捆綁在一起,最后化作濃濃的心疼。多想讓母親停下匆忙的腳步,多想讓母親在晴風麗日下與父親攜手沐浴在斜陽里,沖著我們暖暖地笑!可這樣簡單的生活,對于母親比登天還難,她怎么舍得那片郁郁蔥蔥的菜園!那分明是母親的第二次生命!
母親近些年來腿一直不好,膝蓋做了三次小針刀手術。每每母親蹲在地里拔菜時,她的膝蓋就會針扎般疼痛,可她看著那些水靈靈的芹菜、油菜、香菜……好像又見到我們孩提時代的一張張笑臉。姐弟四人團團圍著母親的膝下,聽她給我們講孔融讓梨的故事。四張娃娃臉,總能讓母親欣慰地笑起來。盡管腿疼痛難忍,可菜園子給母親帶來的幸??鞓窋挡粍贁?。畢竟我們天南海北,聚少離多。表面母親總說:四個孩子都挺爭氣,都考上了大學,走出了大山,有一份不錯的工作,過得都挺好,她不惦記;可實際上,母親多么希望把我們留在她身邊?。?/p>
2018年我和先生回母親家過中秋節(jié),母親一看我們來了,興奮得二話沒說就去菜園子摘菜。剛剛下過幾場雨的菜地,濕滑松軟,一腳踩下去一個水坑。母親不讓我去拔白菜,說我使不好那股勁。我根本不信,分明是母親怕泥地弄臟了我的鞋。我便用力去拔豐碩翠綠的大白菜,果真用力太猛,白菜拔起來了,我也重重地摔在泥地里,渾身上下,兩只手全是泥巴。
母親的菜園子太大了,足有幾里地,像個聚寶盆。每當山楂成熟的季節(jié),母親一顆一顆拾起那些搖下來的山楂后,就踩著板凳,攀上堅挺結實的山楂枝干,小心翼翼地爬上樹,摘下枝頭最紅最艷的大山楂。70多歲的老母親多次爬上那棵兩三米高的山楂樹,還不時揚起頭望向我們來的方向,一眼,兩眼;再望一眼,兩眼?!皭圩有臒o盡,歸家喜及辰。”其實母親知道那里不會出現(xiàn)我們,但母親總希望哪天我們突然回來了呢!
每年冬季,父母都會去姐弟妹家走一圈,哪怕幾千里的路程,母親也會帶上菜園子里的干菜、山楂等,有時還歷盡千辛萬苦地帶上一個大大的冬瓜,輾轉幾千里上了姐、妹、弟家的餐桌。那時,母親臉上的皺紋忽然舒展開來,腰身也挺直了,眼睛也亮了,就連嘴里的假牙也格外地好使起來。母親笑著說,別看你媽老了,可你媽菜園子里的菜,越長越好。就這冬瓜,個個都20多斤,好吃著呢!那時母親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媽媽,因為孩子們依然圍著她的菜園子幸福健康地生活。
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母親的菜園子養(yǎng)育了我們,也教育了我們。母親那時總說:無論何時,你們都要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勤快人,做人做事要踏實厚道。特別是母親在我們受委屈而抱怨、不滿、生氣時,總是苦口婆心地勸說:凡事要掂量掂量,別認死理,要能裝事,能扛事,像她的菜園子那樣寬容大氣,承載著風霜雨雪和電閃雷鳴,一樣滿目蒼翠。如今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母親的菜園也越來越大。那一棵棵水靈靈的菜蔬就是當年的我們。每每望著那些茂盛、翠綠的菜苗,母親是幸福和心安的。如今母親老了,依然不肯停下她忙碌的腳步,而我們卻對她的關愛少之又少。即便母親有四個孩子,可身邊只有那些嬌艷欲滴,青翠可人的各色蔬菜瓜果陪伴著她。母親的愛越多,我越慚愧。“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蔽也恢澜裆袷滥檬裁磥砘貓竽 业哪赣H。
這就是我無私又偉大,普通又勤勞的母親。您為了我們不知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忍了多少氣,受了多少委屈;即便在白發(fā)蒼蒼時,還默默地為兒女分憂。我不敢說您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但在我心里,您的愛如鴿子般敦厚博大,亦如蛇一樣的睿智嚴厲,讓我們在人生的長河中走出了屬于我們自己的精彩之路。
四月的風綠了,軟了;母親的菜園也綠了,笑了。一棵棵破土而出的嫩苗,沐浴在母親的懷抱,嬉戲追逐中,唱響甜甜的歌;一棵棵扯著金色陽光的菜苗,在母親的愛撫與侍弄中,一天天努力向上,長大,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