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下午四點,嗩吶一陣悲天憫人的響聲之后,院子里的人們,便開始一窩蜂朝外面走。于是整個村子里就沸騰起來,通往村口的大道上,擠滿了男女老少。隊伍像一條無限蜿蜒的長龍,首尾皆看不到頭。
兒女的哭聲,是最有講究的。我總覺得他們事前都排演過如何哭喪,否則,如何會表演得那么動人心弦?那鼻涕流得越長,眼淚溢得越多,將雙手拍打得膝蓋越響,才能證明自己的孝心比別人更多。女人們更厲害,常??薜么贿^氣來,兩三個人架著胳膊,都抬不起她們來,好像她們要長在地上一樣,或者馬上要哭暈過去了。大人們都嘖嘖有聲,稱贊那些哭得動情的子女,我卻站在高高的土堆上,一邊好奇地觀看女人們的夸張表演,一邊樂得肚子疼,好像那些女人們的鼻涕眼淚,是專門為取悅我而流的。
嗩吶在這時候,是最熱情昂揚的。不過我懷疑那是因為他們很快可以拿到薪水,回家去見老婆孩子了,所以才那么賣力地唱啊吹啊,吹得腮幫子鼓鼓的,好像塞著兩顆甜蜜的大紅棗。那棗含在嘴里,還不舍得咽下去,一定要瞪著眼珠興奮地炫耀著,讓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場喪事馬上就要抵達高潮,并到達尾聲了。這時候女主唱的歌聲,都是朝悲壯里唱的,要讓那哭喪的兒女們,意識到馬上就要離開逝去的老人了。所以如果可以,還是將那哭聲再掀起一陣高潮吧。看喪事的隊伍,摩肩接踵的,有女人們會跟著一起哭,好像自己死了親人一樣。小孩子們也下意識地握緊了媽媽的手,怕被什么人給一起帶走了似的。我看著隊伍走出了村子,朝村外主人家的田地里行去,忽然覺得有一絲的惆悵,涌上心頭。
有些人看得累了,會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了自己的家,關(guān)起門來,指點一番這場喪事的好與壞。我卻一定要跟著去看最后的結(jié)局,好像不看那包著紅布的骨灰盒,入到墳墓里去,而后埋上泥土,筑起新墳,就覺得喪事沒有結(jié)束一樣。
最先抵達墳墓的是那一幫舉著花圈的男孩們,他們早就將花圈鋪滿了墳墓周圍的麥田。那個事先被挖出的墳墓,并不太深,一個大人跳下去,還能看得到腦袋在地面上詭異地移動。等到骨灰盒被幾個人一起徐徐地放下去的時候,嗩吶聲和哭聲忽然間大作。黃昏已經(jīng)來臨,夕陽血一樣,染紅了天空上的大片云彩。稀少的看喪事的人群,讓墳墓看上去更加的孤寂和凄涼。常常在骨灰盒下放的過程中,那些兒女們會觸景生情,撲上去攔住,好像那骨灰盒攔下來了,人也能跟著起死復生一樣。一切在白事知賓的安排下,當然是有條不紊。不管女人們怎樣歇斯底里地哭喊,黃土還是一锨一锨地被鏟進了墳墓里,并堆出一個漂亮的墳頭來。而那些散落的花圈,也被插在墳頭上,被大風一吹,發(fā)出稀里嘩啦寂寞的響聲。
那新墳立在廣袤的原野之中,在黃昏里看上去有些孤獨。盡管它的周圍,有許多這樣大大小小的墳墓,陪伴著它。那些墳墓下的死者,也大抵是跟這新逝去的老人,有過這樣那樣的交往,或許,曾經(jīng)是親戚也不可知。而今,他們又在地下重逢,像以前在人世一樣,嘮嘮叨叨,說長道短,或者,談論自己這一場喪事,被兒女們辦得是否還算是體面周全。
嗩吶聲停止之后,人群散去的速度,比田野里的風還要迅速,包括哭喪的兒女們。他們大約要回去處理很多的瑣事,包括分攤這一場喪事的費用,或者將買下的成批的做孝衣的白布,分給每一家,回去做成棉被的里子,或者納鞋底的布料。當然,也會將欠下扛花圈的小孩子的五毛錢,給一一都還清了。
我總是飛快地跑回村子里去,好像后面有鬼火在亦步亦趨地跟著我一樣。晚上睡覺,母親幫我扇著蒲扇,我總是會問她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那個死去的人真的能喝到瓦罐里的湯水嗎?比如墳墓里的鬼魂會跑回家去看一眼哭腫了眼睛的兒女嗎?母親總是用蒲扇拍打一下我的屁股,不耐煩地呵斥道:睡覺!
夜晚的村子,靜謐的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白日喪事的喧囂,被蟲子的叫聲給清洗過后,越發(fā)的淡了。我忍著被母親拍打的疼痛,乖乖地閉上眼睛,很快就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