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蒙
我無法相信自己會喜歡上一個男生,因為我天生就和男性同胞八字不合,命中相克。
小時候我家分工明確,我負責(zé)上學(xué),我爸負責(zé)在麻將館里蹉跎光陰和金錢,我媽負責(zé)一邊上班一邊和我爸吵架。飯桌被掀過無數(shù)次,仍然牢固地承受下一桌菜飯的重量,就像爸媽那段看似殘破的愛情,不知被什么神奇的東西維系著,依舊頑強地在破爛而疲倦的日子里生生不息。對于從小在拳頭、爭吵和女人的眼淚中茍且偷安的我,已經(jīng)不知如何去愛傳說中能頂半邊天的父親。
谷雨是在初二時學(xué)校推行杜郎口教學(xué)模式后搬到我前面座位的。此前他一直安分守己、默默無聞,所以我很少與他打交道。當(dāng)他成了我的鄰居后,立馬本性顯露,我用踢椅子腿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提醒他別開小差。谷雨一臉擔(dān)憂:“林戔戔,你這樣怎么嫁得出去?”
語文書上鄧穎超的《西花廳的海棠花又開了》是我常念的文章。我像囂張不可一世的小獸,高揚下巴念著書中句子:“一個婦女結(jié)了婚,一生就完了?!?h3> 2
天真幼稚的我做著在作威作福中走完初中三年的春秋美夢,現(xiàn)實的拳頭就重重一擊,讓我清醒。不知從哪天起,經(jīng)過男生的座位,耳邊充斥著“滅絕師太你快走開,不要污染我的空氣”;課堂上老師點名回答問題,下面一大片聲音如錐子刺入耳膜……十幾歲年紀里的情緒毫無遮掩,討厭和喜歡一樣大白于天下。我像一座淪陷的孤島,快速被冷漠和厭惡包圍。
我身心俱疲,焦躁不安地擺動雙腳,不小心踢到谷雨的椅子腿,谷雨回過頭,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討厭我嗎?”他看我的眼神更奇怪了,笑嘻嘻地說:“我這么善良,怎么會討厭你呢?”
我的眼睛突然變成了放大鏡,他不正經(jīng)的模樣在瞳孔里放大著所有的細枝末節(jié)。嘴角往右邊微微上揚,帶點痞氣,像將要遠航的船帆,眼角一顆小痣隨著整張臉的蕩漾輕輕撥動。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男生的笑也能和好看這個詞組在一起,像一片碧藍溫暖的大海將我浸沒。
當(dāng)我不小心撞掉最要好女生桌面的日記本,紙頁打開,滿頁鮮紅色的水筆痕跡跳出來,全是嘲笑、咒罵和我的名字,我才知道,難堪已經(jīng)無處遁形,連所謂懂我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話。
等到教室里所有人都走光,我找到走廊陽光最明媚的地方蹲下來號啕大哭。
人總是等到遍體鱗傷才懂得反省。我把紀律委員一職辭掉,把兇狠無情收斂,臉上掛著和晴天娃娃如出一轍的表情,嘗試與世界握手言和??娠@然為時已晚,縱然刺猬拔掉了刺,被它扎過的人也不會選擇原諒。
雖說我是班上1號,可遇到稍難的物理題,鉆進彎彎繞繞的思維迷宮里常常遲鈍得找不到出口。相反,谷雨在這方面有著令人艷羨的天賦。谷雨常拿學(xué)號嘲笑我:“這么簡單的題目都不懂,你是怎么混到1號的?要不跟我這個37號換一換?”
我嘆息,難得有個看起來還算善良的男生,卻這么腹黑毒舌。可當(dāng)我聽說他有喜歡的女生,知道他的腹黑毒舌不止對我一個人的時候,心里像放了許久的酸奶,酸臭苦澀的味道一陣陣彌散出來。
班上以學(xué)習(xí)小組為單位排座位,每月圍著教室中心旋轉(zhuǎn)一個單位的距離。也就是說,連續(xù)四個月,谷雨都是我的前桌,往后四個月他坐在我身后第三排,周而復(fù)始。
谷雨搬離我前面座位的那天和他的名字一樣,正下著猝不及防的大雨,氣溫回升,春將盡,夏將至。他的新座位在緋聞女主角旁邊,女生是班上人氣最高的班花,夜晚的窗戶上有他給她講題的影子,他轉(zhuǎn)頭嬉笑的影子,他幫她修理東西的影子,全都是曾經(jīng)為我反射的光影,而今為另一個人綻放。我祈求時光再快些,讓那些獨屬于彼此的光陰回來。
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離開這里去遠方吧,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從一段尚且空白的時光重新開始。中考后我如愿以償,被分在本部高中一個沒有熟人的新班級里。
那里的男同學(xué)不叫我“滅絕師太”,而是喚我“戔戔”;那里沒有傷人的紅水筆日記和刺眼的萬人迷,窗玻璃上沒有令我歡喜又心酸的影子,而是熱鬧愛笑的人群;在那里,我的劉海兒被風(fēng)撥動,看起來明亮又快樂。
谷雨也在本部高中,與我的班級隔著三個樓層。每天吃過午飯,他就和初中同學(xué)坐在女生宿舍附近的大榕樹下閑聊。每每經(jīng)過都聽見他們遠遠喊我的名字。與男生的仇恨不知何時泯滅的,初中畢業(yè)時他們給我的同學(xué)錄留言,全都是道歉與祝福。年少的棱角生得浩蕩,滅得悄然。
偶爾在外操場的橡膠跑道上遇見谷雨。他在夕陽中奔跑,揮動著雙腿,眉眼似乎要融化在風(fēng)里,“林戔戔你知道嗎?初中學(xué)號第一的你曾經(jīng)是我努力的方向,”他開始加速,像最后一抹夕光從肩膀劃過,“我一直想向你靠近。”我怔住,看著追光的少年隨夕陽遠去。眼睛被霧氣氤氳,頃刻之間一直以來所有偽裝的鎧甲都碎成粉末。
放下狂妄自大、尖酸刻薄與男生和解,和爸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wù)劊趷廊说臄?shù)理化中找到出口和信心,褪凈一身刺敞開懷抱擁攬雨露花香晚霞清風(fēng)。
我把初中所有的課本題冊清理收拾,指尖翻到那篇《西花廳的海棠花又開了》。眼淚掉了下來。
一次舍友的生日宴上,大家玩真心話大冒險,輪到我的時候起哄讓我撥打手機通訊錄上第一位異性的電話。我喝了點酒,整張臉紅通通的,搖搖晃晃拿出手機。
打開外放,我笑哈哈地打招呼:“哈嘍?!?/p>
聽筒里傳出熟悉的氣息:“嗯?”
“有件小事跟你說一下,”風(fēng)吹過耳朵,我打了個嗝,“我喜歡你?!毕矚g很久很久了,像億萬年前的生物從海洋爬上大陸,從那時起就向你靠近,靠近遠如天邊星的你。
谷雨笑了:“我知道?!?/p>
很久以后,我收到一條信息:我曾經(jīng)在班上說過我喜歡可愛的女孩子,可是為什么大家都一致地想到了班花,我覺得戔戔明明比她可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