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楠
午后,風從南面吹來,我摘下眼鏡,擦了擦,戴上,給小唐打電話。他在電話里說,唐伯,白天的票已經賣完了,只剩晚上的。我問最早的幾點。他說十點。我說行。
從小區(qū)出來,我的樣子糟透了,視線模糊,鏡片上氤氳著水汽,沒有辦法,接到剛才的電話后我很難過,腿腳發(fā)軟,好一會,我才緩過神來。我不想回家,只想順著馬路走。我來到庫爾勒公園,找到一條長椅坐下。我的樣子一定很怪異,路人都在注視我,陪我一起的是條牧羊犬,它躺在我的腳邊,這只滿九歲的狗同我一樣步入晚年,它耷拉著腦袋,憨態(tài)可掬。
與愛犬樣子相反,我可不那么招人喜愛,頭發(fā)稀疏花白,面容清瘦。這些年,我似乎不可能再長胖,尤其是經歷了大悲大慟。怕路人看見我眼中有淚,我摘掉眼鏡后,戴上墨鏡,以掩飾內心的傷楚。陽光從樹梢上瀉下來,靜靜灑在臉上,那種感覺,讓人想起很多往事,恍如隔日。
我出生在黔西北的小山村里,父母均是孤兒,父親隨姑母來到故地,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近三十歲才修了茅屋,爾后結婚,生育,散葉,有六個子女,我之下就有一個妹妹四個弟弟。黔西北的土地,貧瘠而又陡峭,人們靠種玉米土豆為生,兼養(yǎng)牛喂馬。那個小村莊,多數人貧窮,除了梨子坪的大姓趙家稍微殷實一些。
事實上,我之下還有個弟弟。那年寒冬來得早,地方大戶趙家來祭拜祖墳,墳上響過的爆竹散了一地,我們一群小孩撿著玩,逗留時間長,竟忘記了肚子餓。我的弟弟,那個只有八歲的小男孩,他調皮地爬上了趙家祖墳的墓碑,那是方圓幾十里最大的墳,現(xiàn)在想想,墓碑也就三米高的樣子。他騎在碑上,開心地沖我笑,我讓他下來,他說哥哥,我怕。我環(huán)視四周,沒有一個孩子能上去抱他。他朝后看看,碑面潮濕,有滑膩的青苔,不知道如何下去。
母親在山上干活,父親不知道去了哪里,就算我能找到他們,也不敢把事情講出來。就這樣,弟弟趴在墓碑上睡著了,擦黑的時候,孩子們四下散去,我感到肚子越發(fā)饑餓。黃昏中,我喊弟弟。他聽到我喊他,睜開睡眼。他或許比我還餓,我看到他的手捂著肚子,嘴里咽著口水。太陽落到山下時,我焦急起來,叮囑他等我,然后拔腿朝家的方向跑。我不大記得跑出多遠,身后就傳來砰的一聲,我驚住了,反應過來時弟弟已經摔在了墓碑前。那天晚上,父親把弟弟扛回家,我們在門口的舊鐵鍋里燃燒紙錢,母親嚶嚶哭了起來,嘴里念著:造孽……造孽……
我被父親暴打一頓。生活在這樣困窘的家庭,挨打是家常便飯。我的父親,那個令我痛恨的人,對我來說,童年里他就像我做過的每個噩夢,既厭惡又恐懼。他嗜酒如命,不務正業(yè),整日忙于研究各種風水地理,關鍵他并不識字,還好吹牛擺譜。如果說打女人的男人沒本事,他應該屬于最沒本事的那種?;蛟S從小寄人籬下,他性情乖戾多疑,總是試圖尋找外力壯大自己。他熱衷攀親戚,但凡周邊有唐氏人家,他都會去走訪,問其家譜,追其宗源。
如果一個人連衣服都沒有像樣的兩件,孩子在十三歲以前都未穿過鞋,屋頂破了都難以修整,那攀結親戚又有何用?
盡管我對此深惡痛絕,可現(xiàn)在還是要等待夜間的火車,爭取趕快回到故鄉(xiāng)。我的父親去世了,從早上接到弟弟的電話時,那個老人就離開我了,在沒有任何預兆下離開。我安排小唐買票,這種情況下只能找他,對我這樣孤孑一身的老人而言。
怎么會不孤孑呢?世事難料,我面前這株法國梧桐,在秋分已過的時節(jié),樹葉紛紛泛黃。三兩張葉片從眼前落下,它們不知飄向何方,就像我的兒子,他所遭遇的一切始料未及,我們整個家所經歷的都充滿未知。
法國梧桐在石河子的故居有很多。兒子上小學時,有一天,他讀到一篇名為《秋天來了》的課文,拿著課本來問我,說故鄉(xiāng)的秋天樹葉是否也會變黃,據說南方四季如春?生于石河子的兒子,從未去過內地,只能從我與旁人聊天的間隙里捕捉關于祖籍的零星信息。面對兒子的發(fā)問,我不知如何作答。頓了頓,我告訴他南方有四季常青的樹,他問是柏樹還是杉木,我一本正經地說,是那種常綠的灌木或小喬木。我沒有解釋清楚問題,反而越描越復雜,兒子聽得云里霧里。
無奈之下,我領著兒子來到家后面的梧桐林。秋雨過后,整片樹林濕潤清新,我們踩在厚厚的葉層上,兒子蹲下身,翻開樹葉,找到蝸牛。兒子為這一發(fā)現(xiàn)感到欣喜,拿著那只蜷縮在殼里的蝸牛給我看。我接過蝸牛后,亦蹲下身來,同他撿蝸牛,找寬大的樹葉,摘取葉柄玩“拔河”的游戲,樂此不疲。
我現(xiàn)在很后悔,陪伴兒子的時間不多,那竟然成為我與他能回憶起來的零散的記憶。有段時間,我迷戀上讀大眾雜志,在看到某篇名為《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的文章時,我想到自己。不禁自問,物質的匱乏是否能用精神食量填補?我至今無法作答。
童年的貧窮限制了我的欲望,富足的生活卻限制了其他人的想象。也是這樣秋收的季節(jié),家鄉(xiāng)的田地同梧桐樹一道黃起來。母親站在高過人頭的玉米地里,背上背個孩子,那是剛出生的妹妹,腰間纏著很粗的腰帶。她一邊用鐮刀劈砍玉米稈,一邊用牙齒剔玉米稈,嘗玉米稈里是否有水分,是否甜。甜的玉米稈,母親會砍得長短一致,別在腰間,夜里再把玉米稈放進鍋里熬制,那樣一碗熱噴噴的糖水,成為我們補充糖分的最佳吃食。人們在貧瘠的土地上想盡一切辦法活命。
生活總是如此,甜中帶苦,苦中夾甜。兒子每次聽我講這些舊事時,總會露出茫然的樣子。他出生于工業(yè)小鎮(zhèn),雖然沒有城里孩子那般富足,但是也沒有遭受過苦難。那座小鎮(zhèn),最多的就是煤炭與鋼材。
我從單位的鋼材里截取鋼筋,經過敲打,請電焊師傅焊好接口,做成鐵環(huán)。九歲的兒子對鐵環(huán)情有獨鐘,放學路上也不忘滾一番。要是我知道鐵環(huán)會改變他的一生,我就不會給他做了。兒子放學路上,需經過一座大橋,那天正巧有輛卡車駛來,玩得出神的兒子并未察覺,他的鐵環(huán)不慎從欄桿下滾到河里,他趴在橋邊看,轉身的時候與卡車迎面相撞。
這件事情,成為我與妻子無法彌合的傷痛。兒子住院后,高昂的治療費令我捉襟見肘,而能否治好兒子的腿則讓我心亂如麻,痛心疾首。醫(yī)生說兒子需要截肢時,我坐在醫(yī)院走廊里失聲痛哭。他才九歲啊,他才九歲!
多么糟糕的事情,我把所有的過失都攬在身上,這輩子都無法彌補他的身心??墒?,當兒子坐上輪椅后,本以為生活會歸于平靜,哪曉得更苦痛的事情在后面……
盧梭曾經說過:磨難,對于弱者是走向死亡的墳墓,而對于強者則是生發(fā)壯志的泥土。我顯然不是強者。
這些年我看淡了很多事,也想明白了很多事。人活著,如亞瑟·叔本華所說,最幸福的事情莫過于擁有健康的體魄。我堅持鍛煉,每天都會沿著庫爾勒公園散步,亦或小跑。我的牧羊犬會跟著我,它總是那樣沉默安靜。我還沒有給它起名字,哪怕它已經老了。在我看來,名字只是個代號,可有可無。
十三歲之前,我沒有名字。別說名字,連一雙鞋都沒有,懂事起,我就赤腳上山撿柴,放牛喂馬。烈日炎炎下,我的玩伴曾用鐮刀砍來很多蛇藤,我不知道那些蛇藤用來做什么。那小半個下午,玩伴將蛇藤編織成了草鞋。他問我要穿嗎?我高興地說要。然后他問我要學嗎?我也高興地說學,必須學。從此,我學會了編草鞋的活兒。后來在部隊,我用這個法子幫戰(zhàn)友編鞋,我們走過草地,淌過河流,我還學會了很多東西,并以此獲得愛情。
夏天可以穿草鞋,冬天如果再穿草鞋,穿與不穿有何區(qū)別?內心里,我是怨恨那個喊作父親的人。十三歲,多好的年華。在我還未離開那個窮困潦倒的家前,在那個遙遠的寒冷的午后,空中飄著大雪,臨近年關,我赤著腳跟父親走在滿是凝凍的小路上。
我的背簍里背著黃豆,拿去街上賣的,好換來年貨。父親扛著一支煙桿,走一段路,抽一會兒煙。我們在集市上待了半個早上,沒人買那些癟癟的黃豆,我的腳凍透了,兩只腳全是凍瘡,冷得發(fā)紫,我不停地搓著手,跺著腳。
父親吃了幾鍋煙后,把黃豆甩價賣掉。我們在鄉(xiāng)場上買了幾塊紅耙,二人朝著回家的路走。經過一個村莊時,父親改了方向,朝村里某棟茅屋去。在進屋前,父親叮囑我注意言行,說得喊這家人叫伯伯。紅耙換成他來背。進了屋,父親與主人家萬分親熱,伸手就從背簍里撿了一塊紅耙,我以為只是撿一塊,哪曉得父親繼續(xù),我以為只是兩塊,父親卻像個瘋子似的把所有的紅耙都撿給了這家人。
我無法理解,也難以理解,紅耙是黃豆換來的,是母親辛苦付出所得。對于他這種每天嗜酒如命不務正業(yè)的人當然不知其中艱辛,而彼時,家中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弟弟與一個五六歲了只能穿著破單衣和我一樣沒有鞋穿的妹妹。
這家人與父親寒暄后,讓我們坐下。從屋子內觀來看條件也不咋樣,堂屋內燒了一籠火,用玉米棒子燃起的火,也不知道是我的腳過于冰冷在經過熱火烤后感到疼痛,還是我內心本來就有憋屈,在所有人都愉快交談的時候,我瞬間飆出淚來,然后“哇”地哭出聲來,不能自已。
連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然后,我的聲音越發(fā)的大,驚動了屋里所有人。父親一副很尷尬的樣子,他吼我,命令我不許哭。我竭力克制,反而越發(fā)傷心。我站起身,推開門,嗖地跑了出去。一路上,我不斷地抹著眼淚,跌跌撞撞到家時,已是深夜。母親坐在柴火邊縫補衣服,借著煤油燈的點點星輝。在我沖進屋的那一刻,母親怔住了,問我父親呢。我說不知道。問我吃東西沒。我說吃了,然后徑自朝著內屋而去,我上了床,拉上被子什么也不想說。
有風在吹,環(huán)衛(wèi)工走了過來,拎著掃帚和簸箕清掃紙屑。我得起來走走,或者做些別的,不能老坐在長椅上。我的狗也站了起來,它顯然對我所思所想了然于胸。我們順著公園里的石板小路走,路上沒有熟人,我承認,這些年我確實懶于交際,連小唐都是因家中斷電,給我維修電路時認識的。他一口四川腔,人也耿直,就常聯(lián)絡,有啥需要的時候我都給他打電話。
在庫爾勒公園,散步的老人有很多,能打照面的卻少之又少,這些年我已經懶于交際。除了老人,公園里也有年輕人,他們來自河南、陜西、四川等地。大概是出于鄉(xiāng)土情結,我對那些有著西南方向人面孔特征的人具有較強的辨識能力。
這不知道是好還是壞,難道說,在我第一次愛情失敗后,就賦予了我這種能力。
那不知道算不算愛情?十三歲的時候,我穿上了人生中的第一雙鞋。那個午后,公社大隊長托口信喊我去集合,母親從地里跌跌撞撞跑回家,說讓我吃飽飯再走,父親坐在門口的屋檐下抽水煙,對我即將遠行的事情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我的離開是件好事,能解決家中負擔,還能填飽自個肚子。
到公社后,大隊長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到了部隊好好聽話,只要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沒啥會比家里苦,然后硬塞給我一雙解放鞋,是他賣了苞谷買給我的解放鞋。那天,我還記得大隊長和我說話的神情,我注視著他,才發(fā)覺原來那個年紀的我也才只有母親高。
在部隊的那些年,我輾轉于四川、青海、甘肅等地,母親相繼生下三個弟弟。我省吃儉用,把每月所領取的錢存起來,按時向家中匯錢。我以為這樣能幫襯母親,事實上,那個沒有讀過任何書,一輩子只知道種地與生孩子的婦女確實需要錢。
退伍后,我積極與大隊長聯(lián)絡,回到故鄉(xiāng),他為我相了門親事。那姑娘算是我中意的,我們有過短暫的相處時光。林場上需要人,我跟著大隊長到山林里伐木,女孩跟著家人看守林場,她還兼賣米線、油茶、涼粉。我們把木材伐好,就會順著河水放筏,常常順流來到她的涼棚,閑暇時,會坐在河邊擺談,聊聊部隊的生活。她對外界充滿好奇,我告訴她,我在部隊為人織過草鞋,還自學認字,我會寫很多字。她讓我教她。
提親的事是在某個晚上說起的,大隊長開的口,我們坐在炭火邊,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沒過多久,我回到家,從父親那里要到錢,如虎口拔牙,那些年我寄的錢都在他手里攥著。大隊長帶我去林場姑娘家的那個晚上,我們以為事情會順利達成,在姑娘家休息一夜后,第二天起來,我衣兜里的錢不見了。那晚,我是單獨睡的,我的外間是姑娘的父親。
我不知道錢是誰拿走的,也沒有問。我想,我不該問。或許姑娘的父親有難處吧。他有五個子女呢,我喜歡的姑娘是最大的一個。他應該不想嫁女兒的。他只是在喝醉酒的狀態(tài)下答應過,但酒醒后就會后悔。
清晨,吃過早飯我裝作若無其事,喊大隊長和我回去。在回家的路上,大隊長狠狠批評了我,說搞不懂我怎么這樣,還說他看錯了人。我只言未說。
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我曾經以為那姑娘是世上最美的,是無可替代與獨一無二的。很多時候,我都喜歡她扎著馬尾,坐在河邊端詳對岸竹林與山巒的樣子。多年以后,我在貴州黔西北的某個鄉(xiāng)場上遇到她,彼時她已為人婦,兜售著幾筐菜,站在人群中是那么的平凡。她腳上的布鞋已經被雨水打濕,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掃過,似乎在等待那些買菜的。她沒有認出我,我們隔了有段距離。
那個時候,我在心里問,我怎么會喜歡上她呢?看不出她有多好,當年她無可替代的地方是哪里,早已不知。
風繼續(xù)吹來,拂過我臉龐。十月的風,在新疆已經有刺骨的寒。我拄著拐棍往前走,這個年紀還不到拄拐棍的時候,或許是年少時沒有鞋穿,又或許是當兵那些年跋山涉水,我的腿早早就落下了風濕病。
走出庫爾勒公園,來到大道上,我該回住處了。做做午飯,再看看書,時間就這樣慢慢打發(fā)吧。雨是被風裹著落下來的,說下就下,人們如螞蟻一樣四處逃竄,我在人群里過馬路,下臺階,身后的愛犬緊緊相伴。
對雨的喜感,似乎只有現(xiàn)在的孩子還有那種童真,他們對雨的概念多停留在滋潤萬物上。正如古人留下的那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兵多年,我見過雨水泛濫引起的各種災害、泥石流等等。
我的兒子,就是在一個雨天離開我們的。截肢后,他對生活沒抱多少信心,原先同他玩耍的小朋友們漸漸長大,關系逐漸疏遠。他每天靠輪椅出行,對生活自暴自棄。天氣如他的脾氣一樣暴躁,一場秋雨持續(xù)了半個多月,雨水淹過我們小區(qū)時,我和妻子都在各自單位。
我穿過人群與車流,緊忙往家趕,但是水流太湍急了,沖走了他的輪椅,也把他裹進了洪水中,他的離開成為我們一輩子都難以磨滅的痛。
喪子之痛令妻子一蹶不振,她對工作和生活失去信心,由此患上抑郁癥。我們輾轉過多個地方,依然無法醫(yī)治,最后在庫爾勒落腳。我們的婚姻,終究在某天因誤會而破裂,妻子的離開,令我肝腸寸斷。
秦漢時期的黃石公所著的《素書》有云:“貌合心離者孤”——我和妻子的關系就是如此——貌合神離。
那時候,生活像潭死水。她辭去工作,惶惶度日。我們很少交流,回家后連電視都不會看,吃飯時只有碗筷的碰撞聲。我受夠了這種生活,同她爭吵后,我開著車漫不經心地在路上行駛。
雨刷在我眼前左右擺動,就是在那時,我看到了雨中的女子。她在遠處的公交站牌前等車,獨自一人,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那一刻,我不能說全是出于助人為樂,鬼使神差地就把車停在了路邊,問女子要上車不,她先是遲疑了一下,見雨有下大的趨勢,還是鉆進了車里。
一股發(fā)香撲面而來,她發(fā)梢上沾染的雨露滴落在我換檔的手上,有種冰涼的感覺。我問女子去哪里,她說去南郊,在開到女子家樓下時,女子要上樓,雨未停歇。樓層與馬路隔了段距離,車子開不到樓道口。我停好車,決定打傘相送。
冒著雨,我從后備箱里摸出傘來,女子和我頂著傘沖向樓道。我們站在樓下看雨嘩嘩地下。她說,你的鞋濕了。事實上,我的襪子也濕了。我說,不礙事。她說,還是上去烤一下吧。也許我臉上有猶豫之色,她順勢說了句,我是獨居。
我和她上了樓,在她屋里,我喝兩杯熱水。她的小屋顯然比我的家溫馨許多??吹贸?,她是個懂得生活的人。在她家里,我看到了書架,還看到了很多小說和詩歌。能讀這些,我覺得是件不錯的事情。我們簡單地聊了會兒。那以后,我們好像都會為每次相見找借口,明明很小的事,都會牽扯到對方。就好像,有時候她非要我送她,才能到家似的。
我們保持著曖昧又粘稠的關系,很多時候,我覺得那樣挺好。人活著不只是為了別人,也是為了自己。這話是我說的,也可以理解為我在為自己的過失尋找借口。我厭倦與妻子的吵鬧,有些時候,還害怕回家,我寧愿在辦公室里抽煙,寧愿對著某處發(fā)呆也不愿見她。爭吵永遠無休無止,哪怕一丁點事也能燃起火花,譬如洗碗,又或者說晾曬衣服,都能燃起吵點……
我真的是受夠了,她把生活過得沒有任何朝氣。我去那女子的住處也越來越頻繁,起初我會同她傾訴,再后來,她用最簡單的方式給予我安慰。我想,我是有些心醉神迷的。
紙終究包不住火,我幻想過妻子發(fā)現(xiàn)后的任何一種丑態(tài)和兇態(tài),但始終沒有想過,她會以吞服安眠藥的方式平靜對待。留給我一封遺書,在那封信里,她沒有指責我的過錯,這反而令我更加愧疚。她緬懷了我們的青春,緬懷了那些我們在兵團的棉花地相識的情形,緬懷了我開著拖拉機在黑土地上耕種的歲月。
世間有很多東西可以去緬懷,而緬懷的意義,是憶苦思甜過好現(xiàn)在的生活。每當我泡著一盆盆熱水腳,抱怨所患的風濕病時,小唐總在我的旁邊說著這句語重心長的話。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仿佛是個年輕人,他倒像個老人。
現(xiàn)在,我已經是個奔古稀之年的老頭,我不再埋怨過往,往事如風如水,如光如影。我曾經埋怨過父親,可我自己呢?我又是一個好父親和好丈夫嗎?很多事情,可能到老到死的時候才能想明白,就像現(xiàn)在,我已經不再埋怨我的父親,甚至早上接到弟弟電話時,我傷心不已……我自己都感到詫異……我得穿過馬路,小唐在等我,我要和他商量,我的愛犬怎么辦,總不能帶著它回老家吧,高鐵站肯定是不許的……